第44章 同乘

◎……我都記得。◎

白鹿跪地行禮, 仿佛有一種神性。

在無邊的山風裏,謝無恙徐徐起身,朝它還了一禮。

一人一鹿在昭昭天光下彼此對望, 一時天地間俱靜了。恍然有流水聲響在桃源之外, 長尾的鳥雀在樹冠上起落啼鳴, 風穿過吱吱呀呀的林葉,流遍了無垠的曠野。

謝無恙的身形稍稍晃了一下,薑葵在他身後扶住了他。兩人對視一眼,薑葵輕聲說:“讓它走吧。”

謝無恙輕聲答:“好。”

於是那頭白鹿緩緩轉身, 踏過潺潺的溪流, 走入了前方的密林深處。那一瞬間的靜謐褪去了, 滿座山林的聲響再次漫上來,草木沙沙而響,風吹一地葉落。

謝無恙低低咳了一聲,有些疲倦地坐下來, 抬頭望著薑葵:“昨晚的事……多謝。”

“不用謝。”薑葵輕哼一聲, 不去看他, “我不是為了你。將軍府與太子黨如今榮辱一體, 我是為了我的家人。”

頓了一下,她好奇地問:“你每次睡醒是不是都會忘事?”

一個多月的相處中,她很快地注意到了這一點。謝無恙每次蘇醒時, 神情中的那種茫然, 並不是假裝,他確實忘了睡前發生的事。有時候他會很久都不說話,觀察著薑葵的臉色, 或者試探著問她幾句話, 企圖在她察覺之前弄清楚當時的狀況。

“不是每次。”謝無恙低聲說, “昨夜的事……我都記得。”

薑葵的臉上微微發燒。她轉過身,背對著他,聲音悶悶地傳來:“你最好忘掉。”

在她身後,謝無恙無聲地笑了:“好。”

“走吧,上馬。”薑葵俯身提起兩副馬鞍,幹脆利落地裝好了馬具,挽著韁繩牽馬走到謝無恙的麵前,揚起臉看他,“你現下這副樣子,哪裏都別去了。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回東宮,把你扔進藥池裏去。”

謝無恙倔強地搖頭:“去找如珩。”

他接過韁繩,抬步欲踏上馬鐙,忽地身體一晃,直直地跌下來。

薑葵嚇了一跳,急忙去扶他。他微微喘息著,搖了搖頭,推開她的手,再次挽住韁繩,用力地攥緊了,然後再次踏上馬鐙。

他又跌下來。

謝無恙低頭看著手裏的韁繩。

薑葵歎了一口氣,牽了自己的馬過來,安慰道:“罷了。你跟我同乘一匹馬。”

她伸手想取走他手裏的韁繩,他卻死死地抓緊了,再一次試圖踏上馬鐙:“我……可以……”

薑葵想到了什麽,眨眨眼睛:“謝無恙……你不會還在意裴玥說的那句你不能騎馬的話吧?”

她有些無奈地望著他:“她是說來氣我的,不是氣你的好吧?”

謝無恙小聲咳嗽起來。薑葵拍了拍他的背,扶著他上了她騎的那匹馬,然後自己也翻身上馬,挽著韁繩,坐在他的前麵。謝無恙耷拉著腦袋,全程都沒有再說過話。

“駕!”她夾緊馬腹。

薑葵帶著謝無恙騎馬在前,那匹無人乘坐的空馬則靈性地緊跟在後。兩匹馬一前一後地在山野間奔馳,馬蹄帶起滾動的砂礫,激起飛揚的塵土,留下一道長長的草痕。

兩人越過密林,前方是廣闊的原野。薑葵猛地勒了馬,回身問謝無恙:“你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嗎?”

她愣了一下。身後的人沒有回答。勒馬的那一刹那,馬蹄驟然頓住,馬背劇烈一震,他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幾乎要筆直地從馬上跌落。

“喂!”薑葵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謝無恙勉強睜開眼睛,低咳了一陣,竭力在馬背上坐穩。他緩了緩,慢慢道:“往東。如珩在那邊。”

薑葵看了他一會兒,緊蹙著眉:“你現下應當立即回東宮歇息。”

謝無恙搖頭:“如珩。”

他如此執著地要去見溫親王,想來那邊確有可能遇到了更大的危險。薑葵咬了下唇,隻好應了他,再次策馬飛奔起來。

風鼓鼓地灌進耳裏,身後的人又沒了聲響。她猶豫片刻,在馬上回頭,望見他疲倦的神色。

她的聲音有些別扭:“你……實在撐不住的話,可以靠在我身上。”

謝無恙輕聲說:“好。”

浩**天風裏,兩匹馬奔馳在遼闊的原野上,滾滾的塵土在草葉間起舞。

謝無恙閉上眼睛,靠在前方少女的身上。她的發香隨風撲麵而來,幽而淡,連同晨間草木的氣味和露水的清甜,溫暖且寧靜。

他在風裏睡著了。

-

“撕拉——”

謝瑗撕下一塊幹淨的袍角,不由分說地就要往謝珩身上包紮。

“沉璧,我沒事。”謝珩笑了一聲,推開她的手,“真的沒事。”

四周是兵刃相交的聲音。他們已經在此處鏖戰了大半夜。

溫親王的隊列是在傍晚時分遇襲的。謝珩似乎對於遇襲之事有所預料,但是來襲的人數遠遠超出他的估算。一隊人馬且戰且退,在謝珩的指揮下,逐漸退入了密林間,借助高大樹木的掩映與敵人作戰。

撤退之時,謝珩為了護住謝瑗,替她擋了一箭。箭矢幾乎是擦肩而過的,傷口並不深,隻是略微出了點血,但是謝瑗依舊慌亂得厲害。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

“沉璧,別怕。”謝珩摸了摸她的頭頂,“你是公主,要學會臨危不亂。”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謝瑗定了定心神,露出鎮靜的神色。

包圍圈收得越來越緊,敵人還在源源不斷地來襲,中箭倒地的人越來越多。謝瑗起初認為,他們若能堅持半個時辰左右,便會有一支金吾衛的巡邏小隊來到此處,從而尋來援軍……可是此時已過半夜,並沒有任何人來。

謝珩漸漸蹙起了眉:“我沒有在等金吾衛,但是我在等謝無恙。”

他對謝瑗解釋道:“這裏已出圍獵場較遠,不會有金吾衛來此。我與無恙早已懷疑有人可能會在秋狩時對我動手,因此提前約定,以我作餌,一旦遇襲,便退到此地,他在此設伏。我們計劃引出敵人,一網打盡,並嚐試抓幾個活口,盤問背後的指使之人。”

“但是他沒來……”謝珩思忖著,心中隱隱不安,“難道敵人竟如此大膽,且有如此勢力,敢同時襲擊我和他?”

新的一波箭雨落下,又有幾人中箭倒地。剩下的侍衛緊緊圍住中央的謝珩與謝瑗,成聚攏防禦之勢。戰鬥漸入白刃的階段,密林中的敵人再次收緊包圍圈,拔刀的聲音森然響起。

謝珩抽出一柄長劍,手指握住劍柄,立劍刃於前。他學君子六藝,隻通禦射之術,並不會武功。但此時已是情況危機,無論他是否會武功,都必須拔劍而起。

這時,一道戰馬嘶鳴的聲音響徹林間!

一支騎兵隊穿林而來,箭雨破空而瀉,紛紛地擊倒了來襲的敵人。緊接著,刀劍相交的聲音不絕於耳,兩隊人馬戰在一處,一時間分不出勝負。

“籲——”一匹黑馬如穿雲破雨而來,馬上的黑甲少年揮刀掃開成排的敵人,勒馬停在謝珩的麵前。他翻身下馬,抱拳行禮:“親王殿下。”

“洛副率。”謝珩還禮。

“洛副率!”謝瑗驚呼。

謝瑗是東宮常客,常做之事是偷摘蓮蓬。她總在試圖避開護衛巡邏,因此對東宮護衛均有所了解,常聽聞這位洛副率的大名。

太子左右衛率府各置率一人,副率二人,其中最為神秘的便是左衛率府的洛副率。此人的神秘之處,在於他從不露麵,甚至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隻道他姓洛,極有可能出身於青蓮洛氏的某個分支。

此刻這位神秘的洛副率出現在了眼前。他年輕得令人吃驚,似乎還是一位少年,眉宇冷淡,鼻梁與下頜的線條鋒利,給人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與過分的不近人情之感。

謝珩環顧四周,皺眉問道:“無恙怎麽不在?”

洛十一深深低頭:“卑職之過。殿下他……不知所蹤。”

“怎麽回事?”謝珩神色微變。

“殿下本與我約定,待他秋狩歸來後碰麵,再一同前來此地。但是……他也遇襲了。”洛十一低聲稟報,“我帶隊趕到時已經入夜,侍衛隊死傷嚴重。據侍衛長稱,殿下已經突圍出去,不知道此刻身在何處。”

謝珩的神情凝重:“你既比計劃來得要遲,我便猜到無恙可能也遇襲了……單憑岐王一人,不能也不敢同時對我和他動手,這背後果然還有別人。”

洛十一垂首:“秋日宴後,殿下一直派我在查……是我無能。”

又一道馬嘶聲響在林間!

談話者皆猛然抬首。

來者隻有一人。那是一個黑袍人,不著片甲,單手持刀,策馬而來。他在馬上揮起大刀,刀鋒橫掃,帶起呼嘯的勁風!

“親王殿下!”洛十一拔刀向前,“危險!請退後!”

他認得那個黑袍人。在通化門下,此人僅憑一刀就斷了薑葵的槍,連戰三人而毫不費力,謝無恙與之對過一掌後寒疾發作、昏迷不醒。

洛十一深深呼吸,握緊手中弧刀,縱馬前奔!

密林間,兩匹戰馬彼此對衝!滾滾的蹄聲驚起滿座山林的鳥雀,呼啦啦的落葉被疾風帶起、再被鐵蹄碾碎在地上。弧刀與大刀相錯,尖銳的刀嘯聲幾乎震破人的耳膜。

兩人錯馬而過。

洛十一猝然從馬上墜落,長跪於地。他以弧刀駐地,胸口被劃開長長一道血痕,血花濺落在紛亂的落葉間。

“親王殿下!”他嘶聲大吼,“跑!”

可是謝珩根本來不及跑。黑袍人竟在飛馳的馬上站了起來,長刀高舉過頭頂。他雙手握刀,從馬背上一躍而起、縱劈而下!

“沉璧!讓開!”謝珩一把拉住謝瑗。

謝瑗拚命搖頭。她咬著牙,張開雙手擋在謝珩的身前,一張昳麗的小臉上滿是視死如歸的神情。

她忽地不慌也不亂了,麵對著呼嘯而來的刀風,她鎮定得像一座山、一麵盾。

“沉璧!”謝珩低喝道。

他第一次用如此凶的語氣,卻絲毫嚇不住她。君子如珩罕見有這樣的失態,他幾乎是粗暴地摁住她的肩膀,狠狠用力推遠了她。她被推得跌倒在地上,眼裏隱隱有了淚光。

謝珩仰起頭,迎著撲麵而來的刀。

意料之中的死亡卻沒有到來。

“當——”兵刃交接的聲音回**在林間。

一名持劍女子越過交戰的人流,身姿如鹿般輕盈矯健,一路帶起血光無數。她提劍而起,仰麵向上,一道劍光嵌入謝珩與黑袍人之間的縫隙裏。

她接下了那一刀!

“嗡——”長劍與大刀彼此相抗,發出劇烈的震顫。

持劍女子悶咳一聲,足跟一寸寸陷入腳下泥土裏。黑袍人冷冷一哼,收刀而起,再次立於馬上,與持劍女子相對而望。

持劍女子擋在謝珩身前,長鋒凝然如止水。

“敢問姑娘名諱?”謝珩問。

“阿蓉。”持劍女子隨手拭去唇邊的血跡,淡淡回答,“名字不重要。”

“多謝相救。”

“不必謝我。”阿蓉連頭也不回,“受人所托,為了銀子。我原本要殺你的。”

她甩開長發,提劍向前,直視馬背上的敵人。發絲沾著血在風中飛揚,襯得她的長劍鋒利,眉眼也鋒利,如同一道閃爍寒光的刃。

黑袍人注視著她握劍的那隻手,忽然低低地開口道:“這種劍法……竟然還在江湖上活著麽?”

“不勞你關心。”阿蓉平靜道。

她再次提劍而起,縱身向前!一刀一劍在密林間來回交錯,兩道影子在亂顫的樹葉間高速掠過,金屬碰撞的聲音密集得如同一整套六十五件編鍾在奏樂。

阿蓉漸漸落了下風。每一次落地,她陷入泥土的足尖都再深一分。她低喝一聲,再次拭去唇邊的血跡,握劍的手輕輕一提,冷冽的劍光在指尖旋轉,刺出無數飛舞的雪花。

黑袍人揮起大刀迎了上去!他的刀勁劈開狂風暴雪般的劍光,毫不留情地朝著阿蓉的身上斬落!

“太年輕!”他桀桀而歎,“太年輕!可惜此劍要斷在我的手裏!”

忽然,第三道馬嘶聲響起!

下一刻,一柄長槍穿透層林!

飛來的長槍撞開了刀身!旋即,槍的主人一躍而起,握住槍柄的末端,盈盈立在一段沉甸甸的枝杈上,抬起一張明豔的臉,巧笑嫣然。

“老頭子,你說誰太年輕?”她笑問。

天光瀉出雲層的那一刻,薑葵同謝無恙趕到了。她甩開韁繩,扔到謝無恙的手裏,翩翩然立起在馬背上,擲出長槍。

槍尖刺破清晨微涼的空氣,如同一道驚雷炸開,**開了致命的刀風。

謝無恙握緊韁繩,穩穩地策馬飛馳,而薑葵在馬背上高高躍起,在樹木之間飛快移動,轉瞬之間就來到了黑袍人的麵前,接住扔出的長槍。

“殿下!”洛十一飛身上馬,衝過去接住自馬背上跌落的謝無恙。

薑葵與他擦肩而過。那個瞬間,她偏了一下頭,似乎覺得這位一心護主的黑甲少年有幾分麵熟。但是她來不及多想,持槍立於枝頭,與敵人對視。

“小女娃,”黑袍人通過那杆槍認出了她,笑聲沙啞難聽,“手下敗將,還想再斷一次槍嗎?”

薑葵也笑:“你試試看?”

狂風翻滾而來!轟然巨響裏,一槍一刀彼此相撞!

滿座山林都在顫抖。兩人錯身而過,手中兵刃都被對方的力氣震得微動。黑袍人隱隱吃了一驚,上回他一刀就斷了薑葵的槍,短短一月後的今日,他卻沒能做到。

世上竟有進步如此神速的武者麽?

薑葵持槍立定,竭力壓下一聲咳嗽,微笑著抬頭,眼神裏滿是不屑與挑釁:“老頭子,再來!”

兩人同時回身、踏步、對撞!

又是一聲轟然巨響,狂風掃**山林。這一次薑葵沒能控製住咳嗽,悶悶地咳了一聲,驀然抬頭大喊:“阿蓉!”

劍風如雪落!藏身在林葉間的阿蓉自上方旋轉落下,長劍在半空中揮舞成紛紛揚揚的寒芒,直取黑袍人的頭頂。

黑袍人忽而一笑,扔下了大刀!

他運氣於丹田,雙掌抬起,一手朝阿蓉,一手朝薑葵,緩緩推出。

洛十一扶著謝無恙,在遠處猛地抬頭。

“江……”他頓了一下,“小心!那是……羅刹掌!”

這時,第四道馬嘶聲響起……但不是一匹馬,而是三百匹馬!

三百騎兵從密林間緩緩湧出,逐漸包圍了在其中作戰的人群。踢踢踏踏的馬蹄聲裏,一張又一張的硬弓張開,森冷的箭尖閃爍著可怖的光芒。

一架鳳鸞玉輅破開人潮而出,靜靜停在眾人的麵前。

五彩流蘇掀開,一身華服的女人徐徐走下,在風中扶了扶搖曳的金簪。

謝珩站在人群之中,朝她行禮:“永嘉,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