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摸頭

◎你頭發上……落了一片葉子。◎

薑葵在第三日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她是在送往東宮的成摞信件裏發現這封信的。祝子安還是與往常一樣, 隨意地把一張桑皮紙插進一大堆寄來的信件裏,簡直毫不在意她是否看得到。

信紙正麵是那個人神采飛揚的字體:“忙。”

一個字,言簡意賅, 仿佛他這些日子裏真的十分忙碌。

薑葵輕哼一聲, 把信紙放在燭火上燙了燙, 塗鴉般的大小符號漸漸顯露了出來。

她把藏在木匣裏的那本小書翻出來,在書案上鋪開一張宣紙,對照著書上的文字與紙上的字符,開始逐字逐句地閱讀祝子安的信。

祝子安回了一封長信。他支持薑葵的大部分猜測, 也判斷岐王的下一個目標很可能是溫親王謝珩或者皇太子謝康本人, 並認為岐王與白頭老翁之間達成了某種合作。

但是對於究竟是何人想要在大婚前暗害薑葵這一點, 他回複了一句“此事疑點頗多”,字裏行間體現出某種猶疑,似乎認為岐王未必是幕後主使,但白頭老翁必定參與其中。

他還詳細寫了近日來追查白頭老翁之事的進展。這名新秀中間人藏得極深, 應當是宮廷中人, 能憑借權勢來掩蓋行蹤。另外, 此人很可能參與了這些日子裏南乞北丐之間的械鬥衝突, 隱隱試圖侵占蒲柳先生的勢力範圍。

信裏,祝子安對白頭老翁的敵意極大。薑葵幾乎可以想象這個人在說出“誓要擊敗此賊”這類話時的挑釁神情。

她忽然有點想看一看。

其實書信交流才是他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相識的八年裏,他們總是或隔著信紙、或隔著屏風, 從不相見也從不靠近, 是彼此最為親切又最為陌生的密友。

上個月以來,兩人連續會麵了好幾回,這反而是一種異常現象。

即便在一月內如此頻繁地相處, 他們之間卻唯有兩次真正的相觸, 一次是在馬車裏她一把握住他抬起的手指, 另一次是在陵寢裏他輕輕捂住她的耳朵。

在大婚後的那個夜晚,兩人默契地恢複了彼此間的距離。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像被雨水衝刷洗淨了,他們重新變回最重要的摯友與同伴……其實,他們也根本不曾突破過這種關係。

於是,那個“想要見他”的念頭隻是很快地閃過,被深深埋入不曾明朗的心底。

薑葵收好那封信,捧起一疊整理好的文書,乘小轎前往蓬萊殿見棠貴妃。

她在整理東宮文簿賬冊時遇到了一些難題,謝無恙在此事上全然不通,給不了她什麽幫助,因此她計劃向棠貴妃谘詢建議。

蓬萊殿內,沉香淡淡,棠貴妃梳了一個慵懶的發髻,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微笑著,可是神色間隱約藏了幾分憔悴。

“小姑,”薑葵關切地問,“你近日可好?”

棠貴妃有些疲倦地揉著眉心:“隻是害喜略有些不適,隱瞞懷孕一事實在辛苦。我一時間尋不到信任的禦醫,能為我調理出合適的去子藥。”

薑葵愣了下:“在太醫署不是有一位鄭太醫常為小姑看脈嗎?”

棠貴妃輕輕歎息一聲:“後來查出,在我的避子湯裏做手腳的,正是此人。”

“怎會如此……”

“此人也是無奈,裴太後以他的妻兒性命作為要挾,換一次在禦賜湯藥裏動手的機會。”棠貴妃搖頭,“他對不住我,在我懷孕之事上守口如瓶,至今隻有我最心腹之人知道我已身懷龍種……趁著無旁人知曉此事,我還來得及去掉這個孩子,挽回局麵。”

“然而,”她歎息,“太醫署內再無可信之人。”

薑葵想了一想:“小姑,我認識一人,極善醫術,或可幫忙調製一份去子藥。這樣一來,就不用驚動任何宮裏人了。”

“你說的是何人?”

“此人姓沈,坊間都喚他沈藥師。”

棠貴妃眸光微動,似是憶起了一件往事:“姓沈……十數年前,太醫署內曾有一位妙手回春的禦醫,也姓沈,名清,字子澹,於八年前致仕離宮,再也沒有了消息。小滿,你確定此人不參與宮廷之爭?”

“江湖規矩,不問來處。”薑葵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的來曆,但確定他是可信之人。前段日子,他曾醫治過我的一位友人。”

“好。”棠貴妃頷首,“那要麻煩這位沈藥師了。”

談完此事,薑葵從袖中取出一疊文書,向棠貴妃征詢管理東宮庶務的建議。棠貴妃一一聽完,耐心地指點了她,最後隱隱有些憂心地說:“小滿,既然有人能在我的蓬萊殿裏動手腳,你是否想過,這些年裏,很可能有人在東宮動過手腳?”

薑葵緩緩點頭:“我正在暗查此事。小姑是懷疑,謝無恙的病可能是人為?”

“可能。”棠貴妃慢慢道,“皇太子身患寒疾、壽不過二十的傳言,始於敬德五年的那場秋日宴。”

“那晚,他在席間失手打翻了酒樽、旋即昏迷不醒多日,此後宮裏傳言一度沸沸揚揚,聖上壓都壓不住。”

“自那日之後,太子黨勢弱,岐王黨崛起。儲君不能繼位的傳聞,由是一直傳到今天。我原本以為這話是岐王黨放出來的,一直對此傳言半信半疑,如今你既嫁與謝無恙,得到了他對此事的親口承認……想來,聖上必定早已知道此事為實。”

她歎道:“我起初不明白為什麽聖上願意培植太子黨以製衡岐王黨……這樣看來,聖上如此信任太子,是因為知道他活不過弱冠,根本不能構成對帝位的威脅。”

“他對親子,也要如對棋子一般利用麽……”她低低地說,思緒漸漸飄遠。

“世間真會有注定活不過二十的病麽?”薑葵搖頭,“我不信。除了地府閻王,誰敢斷定他人的死期?”

“況且,這些日子看下來,謝無恙似乎除了嗜睡、咳嗽以外,僅僅是遠比常人畏寒而已。我會徹查東宮,查出此病是否人為,然後找到治好他的辦法。”

棠貴妃似是被她的神氣感染了,重又微笑起來,摸了摸她的頭發:“我家小滿是小福星,你的夫君定能長命百歲的。你嫁與他這些時日,可還算喜歡他?”

薑葵小聲說:“我隻是覺得他有點兒可憐……”

“另有一事,小姑要同你講。”棠貴妃替她理了理鬢發,繼續道,“距離謝無恙弱冠,粗算尚有兩年。眼前的要緊之事,是下月的秋狩。”

“秋狩?”

棠貴妃頷首:“以往,謝無恙多年抱病,秋狩從來不去。但這是一個獻功的絕好時機,不可錯過。我聽聞太史令觀日月星辰之變,推測今秋將有白鹿出沒。白鹿乃是帝王祥瑞之兆,若是有皇子能獵到白鹿獻於聖上,能得一份大賞。東宮勢弱多年,此為良機,你要敦促謝無恙,今年不可不去。”

薑葵應了她:“好。”

“還有,”棠貴妃遲疑了一瞬,似是在斟酌措辭,“我有一句話,須得你幫我傳給謝無恙。”

“是什麽?”薑葵眨了眨眼睛。

“請他不要插手。”棠貴妃低聲說,“無論發生何事,都請他不要插手。我在做的事情,他幫不了什麽。”

“小姑……你要做什麽?”

“別問。”棠貴妃用一根食指抵住她的唇,“你回東宮吧。”

薑葵離開後,棠貴妃在美人榻上坐起來,從掌事女官季英的手中接過一盞鎮靜心神的淡茶,蹙著眉慢飲起來。

“娘娘,”季英低聲道,“長公主三日後便回城了。此外,已經聯係上白陵的本家,下月末將送三公子回去。長公子和二公子堅持留在長安,沒人勸得動。”

“好。”棠貴妃閉上眼睛,輕歎一聲,“這是將軍府最後的拚死一搏了。”

沉香的氣味從鎏金香爐裏一絲一縷地溢出來,逐漸沾染了她的眼角眉間。她的容顏蒼然華美,如美人遲暮前最後的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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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葵從蓬萊殿出來,恰好遇見謝瑗下學後回宮。

“皇弟妹!”謝瑗快樂地拉了她的手,“婚後生活如何?若是謝無恙欺負了你,皇姐幫你找回場子!”

“他倒是沒有欺負我。”薑葵歪著頭想了想,“我欺負他比較多一些。”

謝瑗拍了一下手,笑眯眯的:“不愧是大將軍之女。皇弟妹,你現下是東宮的女主人了,可否帶皇姐進去摘幾個蓮蓬?”

兩個女孩兒搭乘同一架馬車進了東宮,一道前往後殿的荷花池。兩人到時,謝無恙正在湖心小亭上撫琴,一身雪白素衣,一件雲紋大氅,膝上放了一個小暖爐。

“夫人。”他按止了微顫的弦,起身行禮,“沉璧。”

他的眸光落在兩個女孩兒挽在一起的手上,微微動了一下,然後不動聲色地抬起來。

“好啊謝無恙,怎麽不叫皇姐?”謝瑗佯怒道。

“謝沉璧,你隻大我一日。”謝無恙歎了口氣,“如珩喚你沉璧,我也喚你沉璧,不是一直如此麽?”

薑葵逐漸意識到,初識謝瑗那日,謝瑗說謝無恙“須得叫一聲皇姐”,還讓薑葵“隨他”一起叫,原來是隨口唬她的。

“你夫人叫我皇姐,你是否應當隨她一起叫?”謝瑗拉了拉薑葵,急切道,“皇弟妹,快叫皇姐。”

“皇姐。”薑葵一臉乖巧。

“乖。”謝瑗摸了摸她的頭發,轉頭得意地望向謝無恙,“怎麽樣?”

謝無恙的眸光落在她摸頭發的那隻手上,又微微動了一下,手指輕輕屈了屈,然後低下頭,歎了口氣:“皇姐。”

“不錯。”謝瑗滿意地點頭,“以後你都應當隨你夫人。”

她繼續道:“你宮裏可還有蓮蓬?你夫人應了我,帶我來摘蓮蓬。”

“沒有了。”謝無恙搖頭。

謝瑗不信。於是謝無恙攏了攏大氅,手捧著暖爐,領著兩人在荷花池畔走了一圈。

秋意漸濃,荷花池上,菱荷枯折,落葉翻卷,金魚點水,波光粼粼。陽光從天邊瀉落下來,勾勒出他走在前方的背影,像灑了一層暖金的邊。

池裏確實沒有蓮蓬了。謝瑗失望地走後,謝無恙忽然拉起薑葵走回湖心小亭,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裏摸出一個小錦囊,裏麵鼓鼓囊囊地裝滿了蓮子。

“謝無恙,你——”薑葵瞪著他。

“噤聲。”他立起一根食指,抵在唇間,“謝沉璧還未走遠。”

他的眼神裏有一瞬的狡黠笑意,很快地消失不見。

薑葵在內心掙紮了片刻,無法抵禦獨享新鮮蓮子的**,於是默默從錦囊裏倒出蓮子,攤開在手掌心,一顆一顆地吃起來。

吃了一陣,她想起了什麽,抬起頭,向謝無恙傳話:“謝無恙,我小姑讓我對你說,不要插手。”

謝無恙怔了一下:“不要插手?”

“她說:無論發生何事,都請你不要插手。”薑葵望著他,“你知道此話何解嗎?”

謝無恙斂神思索了一陣,依舊茫然搖頭:“不知。”

“好吧。”薑葵低下頭繼續吃蓮子,“我還以為你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羅漢,怎麽會什麽都知道?”謝無恙無奈地說。他幾乎欲笑一聲,卻又迅速收斂住了。

“夫人,你慢慢吃。”他說,起身坐回琴前。

悠揚的琴音再次響起,漫漫地飄**在燦爛的水麵上。白鳥傍水,菱荷依風,一對鴛鴦在荷葉間小憩,羽翼交纏,如神仙眷侶。

湖心小亭上,白衣少年垂眸撫琴,他的身旁坐著手捧蓮子的明豔少女。秋日的陽光爛漫,灑落在他們的肩頭,有一種微醺的朦朧醉意,時光仿佛被無止境地拉長。

恰有一片紅葉晃**著隨風飄落到少女的發間。謝無恙眸光一動,忽地探手過去,手指幾乎碰到她的頭頂。

“幹什麽?”薑葵拍開他的手。

謝無恙回答:“你頭發上……落了一片葉子。”

“噢。”薑葵抬起手,在發上揮了揮。

謝無恙注視著那片紅葉悠悠落地,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說:

小謝:(痛苦麵具)全世界都可以摸老婆的頭發,為什麽隻有我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