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霧

◎凶巴巴地幫他擦頭發。◎

清晨時分, 天光初起。

薑葵在白色褻衣上套了一件素紗外袍,用一條雪白的絛帶紮住纖細的腰肢,從織金錦**起身, 赤足翻出花窗, 沒有驚擾到任何人。

她想去探一探謝無恙究竟在偏殿裏藏了何物。

昨夜顧詹事稱皇太子身體欠安, 很早就在西廂殿裏睡下了。因此,太子妃是獨自在東廂殿內入眠的。謝無恙不在,兩人正好避免了同床共枕的尷尬,薑葵樂得自在, 睡得極好。

她並不想和謝無恙睡在一張**。謝無恙大約也不想。兩個並無什麽情誼的人躺在一處, 實在是氣氛古怪。

這位皇太子雖然身上全是謎團, 還一直躲躲閃閃,但是有一點好:他很敬她。

她不願意與他睡一張床,便不用睡。她要查東宮的賬目,便查得到。她要罷官、訓人、整頓東宮, 他都由著她。在宮人們眼裏, 皇太子對太子妃很是寵溺, 甚至可以說是放縱了。

薑葵對謝無恙的印象漸漸從“也許心懷不軌”轉變成了“大約真的抱病”。

所以, 那日她落水時,他真是路過?東宮與通化門的距離不遠,也許他確實是恰好經過, 聽見了聲音。而那夜秋日宴後, 他確實是在船裏喝茶……雖然她不太理解怎麽會有人愛好如此奇特,喜歡在大半夜喝茶。

等下,祝子安似乎也有這個愛好。

她又忍不住在心裏對比謝無恙和祝子安。

祝子安灑脫不羈, 謝無恙溫文爾雅。祝子安愛笑, 謝無恙幾乎不笑。祝子安說話爽朗, 謝無恙的聲線清冽。除了那日受傷,祝子安從不在她麵前咳嗽,而謝無恙時刻都咳得厲害。

兩人連身上的味道都很不一樣。她喜歡祝子安身上淡淡的梅花香,而謝無恙衣袍上的檀香味讓她有些昏沉。

盡管兩人一點也不像,可是她還是隱約覺得兩人在某處相似。

是什麽呢?

一邊琢磨著,薑葵一邊穿過長長的回廊,在偏殿附近轉了一圈,發現了一扇烏木小門。這是一道側門。門沒有鎖,半掩著,從裏麵流出蒸騰的白霧,含著濃烈的草藥氣。

薑葵悄然擠進了門裏,步入霧氣繚繞的偏殿內。

殿內水聲潺潺,奔湧的白霧模糊了視線。霧氣是從一方藥池裏散發出來的,出水口還在汩汩地流淌著熱水。素聞皇太子多病,這裏大約是他治病的地方,似乎並無什麽特別之處。

薑葵赤足走在烏木地板上,一路經過一張竹木屏風、幾個竹編蒲團、一張紫檀木案幾、成堆的書卷和一排小葉紫檀筆架。筆架上掛著幾支形製不同的毛筆,其中有的筆尖還是濕潤的,大約是昨日才用過。

她走到藥池旁邊的一座博古架前,忽地發現最頂上的一層架子上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個紅漆木盒子,精致的木紋布滿盒蓋,樣式看著有些眼熟。

這似乎是……七夕那日曲江相看時,她送出去的卜巧盒。

謝無恙居然收起來了。

薑葵在收到謝無恙的婚書時曾想過,那隻卜巧盒是不是出了差錯,裏麵沒有放什麽可怖的昆蟲,而是真的放了一隻蜘蛛,以至於謝無恙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心悅於他。

此刻對著這隻紅漆木盒子,她好奇地探出手去,想打開看看裏麵究竟是什麽。

這時候身後有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夫人。”

寂靜之中乍起一個聲音,驚得薑葵心裏一跳。她近乎出於本能地出手,轉身一把掐住對方的衣領。身後的人被她推了半步,恰好踩在水池邊,足下一滑。

謝無恙一個踩空,薑葵的發力也落空了,整個人被他帶著往下倒。

兩人一齊跌落了下去。

嘩啦啦一陣水響,明亮的水花潑濺在池中。她跌倒在他的身上,半個身子壓在他的胸口,一隻手撐在他的身側,一隻手還抵在他的咽喉上。

她哼了一聲,在他身上揚起臉。淋濕了的褻衣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形,水珠子從她的發間滑落,一粒一粒地濺在他的臉上,炸起一串雪亮的小水花。

水很淺,沒過他的耳廓,把所有的聲音都隔絕,隻餘下陡然的安靜。他下意識地抬眸,與上方的她對視,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水珠,微微一顫,滑落下去。

繚繞而上的白霧裏,氤氳的水汽沾濕了兩人的呼吸。

氣氛有一瞬間的曖昧旖旎。

謝無恙望著她。他的眼眸在朦朧的水霧中顯得潤澤,恍若清水流淌過的琉璃,倒映著她的臉龐,以及零零落落的微光。

他溫順地說:“夫人,是我。”

身上的少女別過頭,咬了下唇,狠狠道:“好啊謝無恙。你躲了我一整日,我總算逮到你了。本宮現下就在這裏審你。”

謝無恙在她身下歎了口氣:“夫人請審。”

薑葵幹脆利落地坐在他身上,攏了攏沾水的長發,兩指並作一指,抬起他的下巴,冷冷直視他的眼睛。她挑了一個最切近的問題:“你在這裏幹什麽?”

“養病。”謝無恙回答。

水池裏騰騰地冒著草藥的氣味,證明著他的話不是謊言。

“你真是常年生病?”薑葵挑眉,“宮城裏傳言說你……”

“嗯。”謝無恙微微頷首,“活不過弱冠。”

他承認得過分坦然,完全不像是一個知道自己死期的人。薑葵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平靜,眸光落在她的臉上。他應當沒有騙她。

宮城裏關於皇太子體弱的傳言紛紛揚揚,始終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多年以來,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抱病,有人懷疑他是扮豬吃虎。此刻這段傳聞落定,薑葵忽又有種不真實感……以及莫名的傷感。

“真的麽?”她低聲問,抵住他的那隻手放鬆了一分。

“真的。”謝無恙垂了一下眼眸,又抬起來看她,“沒什麽。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隻是很多人不信。”

“你……還有多久?”這個問題顯得很殘忍,可是她又忍不住想知道。

“兩年。細算的話,不到一年半。”他低低地答完,似是為了緩和氣氛,又補充道,“沒什麽。等我不在了,遺產都是你的。”

薑葵哼了一下,別過頭去:“誰稀罕你的遺產。”

漸漸地,她開始同情她的病弱夫君。盡管對她而言,他隻是打過幾次照麵的陌生人,可是知道一個人死期將至,終究是一件叫人難過的事情。

她鬆了手,濕漉漉地坐在他身邊,托著腮,低頭看他。陸離的水波裏,他也偏過臉望著她,曳動的光芒落在他的麵龐上,切割出無數細碎溫柔的影子。

他緋紅色的衣袂在水裏飄**,似雲霞,似流光。

薑葵柔和了語氣:“關於將軍府的事情,你都知道些什麽?”

謝無恙打斷她:“夫人,可否讓我坐起來了?”

薑葵這才意識到他還被她逼著在水裏躺著,一時間產生了些許歉意,默默地示意他起身。

謝無恙低低咳嗽了一陣,慢慢站起來。他淌過滿是草藥味的熱水,從池畔的衣桁上取了一方白巾,走回來蓋在薑葵的肩上,低聲說:“夫人,當心著涼。衣服濕了,你先回寢殿換一件吧。”

薑葵好不容易尋到機會與謝無恙獨處,得以好好盤問他那些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哪裏肯在此時回寢殿。她搖了搖頭,恰好撞見謝無恙固執的目光。

這個人固執起來的時候很特別。他的目光執拗、沉默、又倔強,隻用一對安靜的眼眸盯過來,一言不發,卻使人很難拒絕。

薑葵咬了下唇,被迫回答:“那我就在這裏換衣服……你不許看。”

謝無恙點了下頭,取出一件柔軟幹燥的外袍,掛在衣桁上,轉身走到竹木屏風外。他背過身,聽見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一陣,然後是一道清澈動聽的少女聲線:“謝無恙,你進來吧。”

他轉回來,濕透的發絲淌著水,滴落在濡濕成深色的緋紅衣袂上。

望見他發間的水珠,薑葵心裏一軟,遞給他那塊她用過的白巾,悶聲道:“你也擦一下。”

謝無恙接過白巾,胡亂地擦了一下,淩亂的發絲搭在肩上。

薑葵皺了下眉,很不耐煩地站到他身後,喊他在烏木地板上坐好,然後一把奪走了他手裏的白巾,凶巴巴地幫他擦頭發……有點像對待一隻受傷落水的小獸。

謝無恙閉上眼睛,任憑她擺弄。她盤膝坐在他身後,溫熱的體溫離得他很近。她的手指在他的發間移動,身上穿著他的外袍。

幹淨的衣袍散發出淡淡的檀香味,一點點傳到他的鼻間,像一陣寧靜夏夜的暖風,美好到近乎不真實。

他有點困了。

薑葵的手忽然停住。身前的人慢慢朝她倒過來,腦袋靠在她的懷裏,濕淋淋的發絲擦過她的下巴,淺淺的呼吸聲在她耳畔響起。

“喂!”她有點惱火。

謝無恙沒有回答。他真的睡著了,身上沾滿了草藥和檀香的氣味,迷離的水汽流遍他的周身,到處是逸散開來的白色霧氣。

薑葵叫了他幾聲,他居然不醒。於是她忿忿地甩開那張白巾,很後悔替他擦頭發。

她想搖晃他的肩頭叫他起來答話,可又覺得這個一年半後就要死的人實在可憐,讓他好好睡一覺也算是一種行善。

最後,她歎了口氣,攤開了雙手,任他在自己懷裏睡著。

很好,謝無恙,你等著。她在心裏冷哼一聲。本宮今日有的是時間,能在這裏同你耗上一整天。

作者有話說:

小滿:給受傷落水的修狗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