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告白

◎……一見鍾情。◎

霞光從天邊雲層裏透出來, 漫漫卷卷地鋪在長街上。

祝子安回過頭,望見背後的女孩正低頭小口喝著酪漿,手裏還捧著一包透花糍。

霞光落在她的臉上, 把她白皙的肌膚照得緋紅。長長的睫羽垂下來, 在眼瞼下方投落細碎溫柔的陰影。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 忽地在她的眼前揮了下,扇起的一陣小風顫動漂亮的長睫。她眨了下眼睛,瞪著他說:“幹什麽?”

“月亮要出來了。”祝子安笑道,“走吧, 去曲江。”

“等一下, ”薑葵喝掉最後一口酪漿, 朝著他揚起臉,“祝子安,我要去買酒喝!我今日要喝很多很多的酒!”

“好,我請你喝。”他說, “先去取錢。”

傍晚的人流如織, 他在人潮裏望著她, 驀地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薑葵差點把手裏的透花糍摔掉了, 衝著他大聲喊了一句:“你幹什麽——”

她怔了下。他拉起她的手腕,帶著她鑽進人群裏,逆著人流的方向往前。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 似兩尾小小的魚逆流而上。流動的霞光傾落在他們的背影上, 恍若一陣斑斕的花雨。

祝子安拉著薑葵回到東角樓書坊,鬆了手,推門轉進偏室裏, 高喊道:“清河先生, 可得閑取些銀子給我?”

說書先生柳清河在裏屋高聲應道:“先生不妨自取!”

“清河先生認得你是蒲柳先生?”薑葵注意到柳清河沒叫他“祝公子”。

“嗯。他時常幫我的忙, 替我打點賬目。”祝子安一麵回答,一麵在屋內翻箱倒櫃地找銀袋子,“此人是個奇商,做槐樹生意發家。”

“前年他買了一塊不毛之地,令垂髫小兒為他收集榆莢,密植四千餘條,後遇夏雨,盡皆滋長。次年榆樹長至三尺有餘,他差人砍去賣了,賺了千餘兩。”

“到了冬日,他又請小兒為他采拾槐子,攢了兩車。再過一年,長安大雪,燭炭奇缺,薪柴價高,他以槐子為原料製作出一種用於燒火的‘法燭’,每條賣百文,賺得盆滿缽滿。”

“我以為清河先生是在書坊裏說書的。”薑葵小聲說。

“嗯,”祝子安笑,“那是他的愛好。”

他翻出一個沉甸甸的銀袋子,在手裏掂了掂,點了點頭:“這些買酒肯定夠了。回頭我向清河先生掛個賬。”

“你這個財鬼,怎麽今日想到要請我喝酒?”薑葵問。

“當做是感謝江少俠多年來惠顧我的生意,”祝子安又笑,“沒有江少俠的武功,我也賺不到那麽多銀子。”

“你賺那麽多銀子幹什麽?”薑葵托著腮看他。

他頓了下,垂眸笑道:“賺來娶媳婦。”

“啊?”薑葵歪著腦袋。

“嗯。”

“哼,”她的聲音悶悶的,“也不知道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你。”

“是啊,”他的尾音上揚,“不知道呢。”

兩人從書坊出來,轉往東角樓街角的酒坊。酒坊掌櫃抬頭看見祝子安,笑眯眯地問:“祝公子平日不是不飲酒嗎?是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這位要喝酒,我沒辦法。”祝子安隨手敲了下薑葵的頭頂,她捂住腦袋忿忿地看他。

“這位是?”

“易容了的江少俠。”祝子安回答得很幹脆,“掌櫃的,今日有她愛喝的酒嗎?”

“今日是八月十五,新進了三大壇乾和五酘。”掌櫃轉身去取酒,在櫃台後揚聲問薑葵,“少俠,酒葫蘆可帶了?”

薑葵下意識地摸了下腰間,一臉失落地說:“今日沒帶。”

“怎麽?”祝子安問她。

“我同掌櫃的有個約定,若是帶了酒葫蘆來,可以免去酒錢喝一壺酒。”她歎了口氣,“他家的酒貴,今日沒帶,總覺得有些虧。”

“沒事,今日我請你喝,”祝子安的語氣驕傲又豪橫,“不枉我賺了那麽多年銀子,你要喝多少我都買得起。”

不久後,薑葵抱著三大壇酒從酒坊裏出來,懷裏滿滿當當的瓷壇子磕來碰去,顯得她幾乎像個搖搖晃晃的不倒翁。

祝子安按住額角,一時失笑:“江小滿,你真能喝這麽多?”

薑葵得意地看他:“怎麽?本小姐可是從巴掌大就開始喝酒了。”

祝子安歎息一聲,把身上的銀袋子全擱在桌上,而後一手從她懷裏提起一個酒壇子,一手拉著她往曲江走去。

已過黃昏,霞光收盡,天色深藍,月出東山,前往曲江的路上人潮洶湧、車馬闐塞。

兩人順著長街一路走到池畔,隻見水邊早已搭滿了彩棚稠帳,四處是爭搶高樓觀月的遊人,兩岸有美嬌娥衣輕似雪、俏公子爛醉如泥。

“我在紫雲樓訂了雅間,”祝子安說,“我們不用擠在這裏。”

“祝子安,你怎麽會如此有錢?”薑葵睜大眼睛,“那可是池南芙蓉園裏最貴的紫雲樓!”

“我不像你,賺了點銀子就買酒喝。”祝子安揶揄她。

薑葵哼哼著跟他上了紫雲樓。

她很吃驚,祝子安竟然訂到了紫雲樓裏最高的一間雅室。尋常日子裏這間雅室都已經十分搶手,更不用提它在中秋佳節的火爆程度了。

推門而入,雅室內是一張烏木案幾,兩個草編蒲團,正對著敞開的鏤花方窗。

落座遠眺,隻見高樓照水,皓月當空,群鳥臨池飛,菱荷隨風動,如同鋪展開了一幅無邊無際的山水長卷。

祝子安在薑葵身邊坐下,一邊解著纏在指間的白麻布條,一邊說:“閉上眼睛。”

薑葵知道他是要給自己卸去易容,於是乖巧地閉上眼睛。那個人的指腹很輕地經過她的臉頰,似一縷微涼的晚風,含著某種無聲的溫柔。

“嗯,好了。”他低聲說。

她睜開眼睛,案幾上放了一隻紅漆木的匣子,紋路古樸,樣式沉穩。

“送你的。”祝子安看著她說,“新婚禮物。”

薑葵瞪他:“又不是嫁給你,你送我禮物幹什麽?”

“嗯,”他托著下巴想了想,“我算是娘家人吧?”

“不,你不算。”薑葵重重地哼了一聲,打開那個匣子。

一瞬間有緋色的光從匣子裏流了出來,映得她那雙瑩白的手上指尖微紅。

匣子裏是一枚緋色玉簪襯在雪白的錦緞裏,恍如一泓凝住的流光,隨時會傾瀉出來。

玉簪上雕刻著一隻精致的小鳳凰,底色是羊脂一樣的白,一縷豔麗的緋紅如流水般、從長長的尾羽溢開去、點亮了整隻簪子。

薑葵低頭看著這件華貴的禮物,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幫你戴上?”祝子安問。

薑葵點了點頭。

於是祝子安探身取出那枚玉簪,轉而坐到她身後,替她解開一頭烏發,然後重新為她盤起發來。

他的手指上纏回了白麻布條,可是依舊很靈巧。她的發絲流過他的指縫間,被他挽成一個漂亮的髻,那枚玉簪斜斜地插入其中。

“紅色很適合你。”他含笑望著她,“很好看。”

過了一會兒,他又輕聲說:“但不適合我……對我來說,紅色太沉重了。”

“祝子安,”薑葵低著腦袋,悶悶地說,“我一點也不想嫁人。”

“嗯,”祝子安垂下眼眸,“我知道。”

他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抱歉。”

薑葵沒聽清,抬起頭看他:“什麽?”

“沒什麽。”祝子安抓起之前準備好的那兩頂臉譜,撲地把其中一頂蓋在她的臉上,歪頭笑道,“江小滿,喜歡看戲嗎?”

“看戲?”

“走吧,今夜酒樓裏上了新戲,據聞請了好幾位名角兒。”祝子安提起一壇酒,推門出去,站在門口回頭朝她笑,“看完了戲,就回來看月亮。”

兩人戴上麵具,擠入樓下的人群裏,找到一處雅座坐下。台上響起咿咿呀呀的戲曲聲,在沸騰的人聲裏**漾了開去。

今夜的戲唱的是一個新本子,故事講的是一位閨閣小姐做了一場大夢,在一樹梅花下偶遇一名書生,自此一病不起。死後的她化作一縷遊魂,陪著書生前往京中趕考,並與書生結為夫妻,最終死而複生、皆大歡喜。

文人墨客們很愛聽這類故事,懷想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對一名窮苦書生一見鍾情,這是一種溫情又含蓄的自我慰藉。

薑葵聽得懵懵懂懂,隻覺得杯中的乾和五酘實在好喝得過分,不似人間佳釀,倒似天上美酒。她逼著祝子安陪她喝酒,他半推半就地應了她,喝得很慢,漸漸地還是有些醉了。

聽完了戲,兩人回到樓上的雅室裏。祝子安走得慢吞吞的,步伐跌跌撞撞,薑葵沒想到他的酒量這麽差,一時間產生了小小的歉意。

她隻好拉了他的袖子,一級一級地往台階上走,最後推著他進了門裏。

坐下以後,她先摘了自己的麵具,接著又去摘他的。他表現得很溫順,任由她擺弄,就像一個安安靜靜的布娃娃。

月光自鏤花方窗外傾落下來,揮灑在酒香四溢的空氣裏。兩人肩並著肩坐在蒲團上,一杯一杯地酌酒,麵對著一輪明亮盛大的圓月。

祝子安醉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人流露出一種懶洋洋的神態,如醉玉頹山。他的手肘支在案上,手掌托著下頜,偏過頭望著她,眸光裏似淌著迷離的清酒。

他忽然說:“我覺得這個故事應該反過來。”

薑葵反應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談那一折戲。

祝子安的聲音顯得蠻不講理,像是在反駁著誰似的,倔強地說:“應當是有一名書生,曾在一樹梅花下遇見了一位美麗的妖精,然後……”

從此千裏煙波,萬裏長河,一縷孤魂,陪了她很多年。

他望著她,目光朦朧,含著醉意,卻又極為認真。

“……一見鍾情。”

作者有話說:

小謝喝醉了酒終於敢告白了……

雖然告白得很隱晦……

注一:文中關於槐樹生意的小故事改編自《太平廣記》卷243《竇乂》。文中人物無曆史原型。

注二:文中“乾和五酘”,酒名,見《太平廣記》卷50:“乾和五酘,雖上清醍醐,計不加此味也。”

注三:文中戲曲的原型是《牡丹亭》。小說是架空,別在意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