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船裏

◎噤聲。◎

謝無恙整個人僵住了。

他一動不動,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

少女的呼吸聲響在耳畔,含著微微的喘息。溫熱的氣流掠過他的臉頰,帶起幾根發絲,撓得他有些癢乎乎的。

兩個人貼得很近,一前一後地坐著。謝無恙坐得筆直,薑葵半跪著欺身而上,一隻手從背後探出來,緊緊地壓住他的下頜,把他摁在自己麵前。看似繾綣的動作,卻透著逼人的殺氣。

她濕漉漉的長發垂落在他的袍角上,濡濕了一團深紅。

少女纖長的手指從他的唇上經過,緩緩下落到頸間,輕輕一提,抬起他的臉,而後將他整個人帶得站起來。

謝無恙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任由她像擺弄木偶似的擺弄著自己。

薑葵也保持著沉默。她押著他一齊迅速後退,後背抵在船艙的門上,無聲地把門關上了。緊接著,她按著謝無恙的那隻手不動,握刀的那隻手橫劈而出。

刀光一閃,撲滅了懸掛在門上的那盞瓷燈。

船艙內陷入一片漆黑。兩人的呼吸聲低低地響起在彼此耳邊。等到薑葵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忽然發現前方的案幾上歪倒了一個茶壺。

微弱的星光從天縫中流瀉,灑在那張案幾上。

在薑葵帶著謝無恙起身的那時,紫砂茶壺被拖過的衣袍掀倒,流了一地清茶。一個用過的小口茶杯靜立在滿桌的茶水裏,杯子裏喝到一半的茶水反射著清淺的粼光。

薑葵眨了下眼睛。

謝無恙在這裏……喝茶?

他大半夜的沒事幹一個人在這裏喝茶……?

“你到底……”她壓低嗓音問他。

問到一半,一陣劇烈的躁動襲擊了她,生生止住了她的發問。

之前勉強用內力壓製住的那股熱流,此刻更為激烈地洶湧而來。不知道為什麽,謝無恙的出現似乎讓她更加難以克製自己了,胸口有一團無法熄滅的火焰,反複燒灼著她的精神。

她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哼,猛地把謝無恙推倒在地上。“砰”的一聲輕響裏,她揪起他的領子,逼著他翻過身來,然後驀地湊近他的臉,把呼吸的氣流輕輕地噴到他的耳垂上。

謝無恙還是一動不動,他似乎整個人徹底地僵住了。

薑葵俯身向下,壓在他胸口,整個人湊得很近,鼻尖幾乎碰到他的下巴。眼前一片混亂的顏色,燥熱的氣流在體內亂竄,她什麽也看不清,隻聞到深幽的檀香氣味,來自謝無恙的衣袍。

那種香氣讓她更無法自持了。

她不受控製地探身下去,靠近他的喉間。長發披落,星光一路傾灑,照亮那張明豔張揚的臉。此刻的她雙眸含星,眼角泛一點緋紅,簡直像一個落水的迷人鬼魂,要把過路書生的七魄都勾走。

謝無恙忽然動了一下。

很難說清他的那個動作是什麽意思。他似乎隻是在她的身下,微微偏了一下頭。

薑葵頓時清醒了一霎。

她用力攥了一下手中的刀柄,咬著嘴唇,揮刀劃向自己的手臂!

呼嘯的刀風帶來了一陣涼意。在這種情況下,她隻有劃傷自己,用身體的疼痛來保持精神的清醒。

——忽然有一隻手按住了她。

薑葵眨了眨眼睛。她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眼前一團亂七八糟的光影。

那隻手冰涼、修長、隔著衣袍、輕輕地抵在她的手腕上,無聲地幫她把手裏的長刀卸下。她下意識地任由那隻手牽著自己,好似一個茫然無措的小孩。

沁涼的溫度隔著柔軟的綢緞傳過來。那個人的體溫很低,恰好中和了她身上的熱氣。他握著她的手腕,慢慢地引導她平躺下來,動作溫柔,仿佛哄著她似的。

冰冷的地板貼著她的皮膚,她漸漸平靜下來。

等到呼吸平穩下來,她開口想要說話,那個人忽然抬起一根食指,抵在她的唇上。一個很輕的聲音在她耳邊說:“噤聲。”

薑葵怔了一下。

這是她第三次聽見謝無恙的聲音。第一次是在曲江相看時,第二次是在入宮落水時。他們之間總是隔著水聲,兩次她都沒有聽得很清。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

這個人的聲音像白瓷,或者浸水的玉石,有一種清冽幹淨的質感。

她無端地想起蒲柳先生。其實這兩個人很不一樣,一個放浪不拘,一個端正清直,無論是性格氣質還是言行舉止都差別很大。可是她忍不住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對比,仿佛冥冥中有什麽特殊的緣由。

“有人來了。”謝無恙又說。

船外的波濤聲裏,隱約傳來幾聲異樣的水響。

那陣藥力剛發作過,薑葵依舊不太能視物,但她可以從聲音裏辨認出,是那三個蒙麵殺手追來了。

他們包圍了這隻小船。

兩邊都無法判斷對方的情況,外麵的人不敢進來,裏麵的人也不敢出去。

刹那間,一支羽箭破開船身,狠狠紮下!

那三個殺手裏有人用箭?

還是說……來了第四個人?

瞬息之間,薑葵沒有時間去想,抄起長刀劈開羽箭!

接著……更多的羽箭落了下來!

來的不是第四個人,而幾乎是一支小小的弓箭隊!

漫天的箭雨像是一場流星,銀亮的箭頭反射著冷寂的寒光。

薑葵揮刀躍起,拎著謝無恙飛快地在船艙裏移動。她一麵運起長刀,擋下箭雨,一麵轉頭問謝無恙:“你帶了什麽武器嗎?”

說完,她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的未婚夫君是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太子。

她沒等謝無恙答話,一把抓起船艙中心的那張案幾,塞到謝無恙手裏,低聲說:“拿這個擋一下。”

謝無恙很順從地接過案幾,默默舉起在胸口,轉身站在她的身後。

兩個人背對著背,他站的位置恰好護住她的後心,她沒注意。

薑葵再次揮舞長刀,凜冽的刀光揮舞成一個完整的圓,羽箭紛紛在刀下落地。“丁零當啷”的聲音響了很久,整座小船像刺蝟那樣紮滿了箭,滿地都是墜落的箭矢。

羽箭仍在落下,但是薑葵開始感到體力不支。

她分了內力用來抵抗體內的熱流,此時一運刀,那股熱流再次席卷而上,攪擾著她的內力運轉。眼前的眩暈擴大了,她的呼吸聲變得沉重起來,腳步也漸漸虛浮。

謝無恙又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仍是隔著衣袍,那隻冰涼的手讓她微微一哆嗦。

像是感覺到了那個小小的戰栗,那隻手離得她遠了一些。

沁涼的溫度再次讓薑葵冷靜了下來。躲在船艙裏遲早會被射成篩子,不是長久之策。她蹙著眉,心生一計。

她猛地轉身,探手架在謝無恙身上,足尖發力,帶著他向上,衝出了小船!

刀刃翻轉,薑葵挾著謝無恙立在船篷上,冰冷的長刀抵在他的喉嚨上。

寒鋒上的殺機凜冽,如同細小無聲的冰柱刺破空氣。

她冷然逼視著四周,平靜道:“別過來,否則我就殺了他。”

……謝無恙愣住了。

黑衣殺手們……也愣住了。

包圍小船的殺手們臉上露出驚疑不定之色,弓箭手們放下了長弓,向首領發出詢問的眼神。為首的是那個執鞭的漢子,他攥著鐵鞭,繃緊了身體。

他從那件深緋色的衣袍上認出了皇太子。

雇他們的人隻要求刺殺江少俠,卻沒有要求刺殺皇太子。

——他敢冒殺死皇太子的風險嗎?

薑葵在賭,賭這些殺手們是江湖中人,沒有膽子傷害真正的皇親貴胄,更何況她刀下的是至尊至貴的皇太子謝康。

她再進了一步,手上的刀刃向下一寸,隻要稍一用力就能割斷謝無恙的喉嚨。

謝無恙依舊一動不動,甚至還在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腕。

他握的是她沒有握刀的那隻手。濃鬱的黑暗和寬大的衣袍掩蓋了他私下的動作,因此殺手們並沒有發覺他在這種情況下還牽著她的手。

為首的執鞭漢子握了下拳,恰在此時遠方響起一聲尖哨。

“撤退!”他低喝一聲。

殺手們像退潮一般離去了,留下一隻紮滿羽箭的漆木小船。

薑葵一下子卸了力,全身發軟,體內的熱流如同漲潮一樣洶湧而來。她緊緊地貼著謝無恙,竭力保持著站立的姿態,可是呼吸已經徹底淩亂。

她的手從謝無恙的掌心掙脫出來,無法克製地去扯他的衣領。

緊接著,她的動作又停下來。

不能,不能讓這藥力控製自己。

薑葵翻轉手中的長刀,以刀柄對著自己的腦袋,惡狠狠地一敲!

柔軟的少女昏倒在謝無恙的懷裏,麵色潮紅,呼吸急促。星光灑落在她緋色的臉頰上,恍若一層水光瀲灩,暈開在一樹桃花裏。

謝無恙手足無措地接住她,站在一地折斷的箭矢裏。

......這一次他徹徹底底地僵住了。

縹緲無垠的銀河下,他抱起纖細的少女,一步一步從船上走下來。

呼呼的江風卷起兩人的發絲。他抱著她慢慢坐在小船的甲板上,小心翼翼地托著她的腦袋,盡可能讓她睡得更舒服一些,像是護著一個很小的孩子。

他想把她平放在地麵上,可是她在睡夢裏張開雙手,忽地抱緊了他。

靜了良久,他輕輕闔上眼睛,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洛十一!”片刻後,他睜開眼睛,有些惱火地喊,“你到底回來了沒有?”

一隻烏篷船慢吞吞地從黑暗裏劃出來,撐船的是一身黑衣的少年。

兩隻小船“啪”地碰在一處,他放下長杆,對謝無恙行了個禮,匯報道:“殿下,埋伏的兩隊殺手已經除去了,逃走的那些,屬下已經派人在追。”

“那這些是什麽?”謝無恙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身邊一枚斷箭,心情很差勁。

“這些是……漏網之魚。”洛十一低著頭,“我們沒有發現還有第三隊殺手。”

“‘白頭老翁’,真是小看他了,”謝無恙冷哼一聲,“他敢動我在意的人,以後就不要想在江湖上混了。”

他抱起懷中昏迷不醒的少女,從這隻千瘡百孔的船上下來,走到對麵小船的甲板上。洛十一為他撐船,緩緩把小船劃到江岸,燈火逐漸明亮了起來。

“殿下,”洛十一突然說,“我先避一避。”

謝無恙怔了下,洛十一已經悄然躲進了烏篷裏。他在船板上抬起頭,望見對麵岸上站著一身寬袍獵獵鼓動的中年男人,而自己的懷中正昏睡著他的女兒。

——驍騎大將軍,薑葵的父親,薑承。

謝無恙忽然希望暈過去的是自己。

作者有話說:

小謝:。

——手動分割——

明天下午六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