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意

◎你怕我死麽?◎

下一刻,地麵塌了!

轟隆隆的巨響裏,劇烈的風暴如卷殘雲般卷動滿室碎石,形成一陣旋轉的小型颶風。天穹下方的兩人踩在一塊裂開的石磚上急速下降,鼓鼓的風聲在耳邊刮過。

龍卷般的氣流挾裹著漫天砂礫,兩人站在風暴之眼裏,衣袂紛飛,發絲交織。

薑葵下意識地想抬頭,可是抱著她的人伸出雙手,捂住她的耳朵,把她的腦袋輕輕地按了下去。寬大的衣袍籠罩了她,她被迫靠在他的肩頭下方,好似一隻不情不願的貓。

那個人掌心的溫度比她的耳廓略高一些,如同一碗盛滿溫水的白瓷,貼著她的肌膚,又涼又暖。

太近了,近到四麵喧囂,仍然可以聽見那個人的呼吸。

在下墜的過程中,被擴大了無數倍的、一聲又一聲響著的、淡淡的呼吸聲,恍如一陣低語的風,輕輕地擦過她的耳畔。

許久之後,四周終於一片寂靜。

那雙手放開她,耳邊一聲低低歎氣:“笨蛋江小滿。我不是說了麽?銀心是絕對安全的位置。”

薑葵哼了一聲,從那個懷抱裏探出頭來。

兩人站在一地廢墟之中,猶如站進了末日圖景裏。自天穹裂口處墜落的巨石沒有砸下來,而是卡在了上方墓室的地麵上。開裂的地縫間透出熔金般的燭光,像是天空破了,傾瀉一瀑碎金。

祝子安在光芒裏仰頭,碎金般的光流遍他的周身。

那一件衣袍被卷起的飛石劃開許多細痕,有血珠從裏麵無聲地滲出來,一絲一絲溶在墨色的布料裏,透出淡淡的血腥氣,壓下了清冽的白梅香味。

可是他靜靜站在那裏,仿佛對這一身傷痕渾然不覺。

察覺到薑葵的目光,他笑了一聲:“隻是一點外傷。你怕我死麽?”

“我才不怕,”薑葵別過頭,“你閉嘴。”

“也是。”祝子安還在笑,“像我這樣的人,死了也沒人會在意的。”

“你閉嘴。”薑葵哼道。

她背過身去,仰頭望著上方破碎的天空。金色的燭光披落在她的發間,燙得發亮的發尾打著旋兒,乖巧地垂在她的足踝邊,像一段小貓的尾巴。

過了許久許久,才有一個聲音悶悶地傳來:“你要是死了……我會有點在意的。”

祝子安怔了一下,又笑了一聲,低低回答:“多謝。”

“玄天四象陣已經破了,”薑葵假裝沒有聽見他的話,嚴肅討論正事,“接下來怎麽辦?”

“那邊應當是出口。”祝子安指著不遠處一條向上的石道。

“這座墓的結構是自上而下、由下向上,這裏是陵寢的最低點,象征著十八重地獄。”他解釋道,“經由地府上升,抵達天宮,那裏將會是墓主人的安息之地。再往前走,應當就是墓的另一個出口了。”

“另外那兩人怎麽辦?”薑葵指了指上方。

“也掉下來了。”祝子安指了指前麵。

一塊石板帶著昏迷中的謝瑗謝寬掉了下來,這對姐弟此刻正背靠著背歪倒在一片狼藉裏,撲撲的灰塵抹在臉上,好似一對鬼臉活寶。

謝寬的眼瞼動了動,漸漸睜開眼睛,茫然地四處張望,抬頭看見薑葵朝他走來:“皇嫂……”

又一記手刀。

謝寬軟軟地癱了下去。

薑葵把手中長劍扔回給祝子安,一左一右扛起謝氏姐弟,與祝子安並肩向前走去。於是,一行四人穿行於筆直向上的幽深石道。

一路無言,唯有石壁上的燭火劈啪作響,流動的火光照亮兩側華美的壁畫。

畫上繪有無數牛鬼蛇神,身披壽衣的墓主人在一眾神明的陪伴下,經由人間下黃泉,見識過層層地獄,最終在日月的光輝裏升入天宮,化作滿天星辰的一員。

踏出石道,迎麵而來的是一室純白。

這間小小的墓室裏空空****,沒有裝飾,沒有擺設,沒有陪葬。

隻有一片又一片打磨光亮的銀箔,層層疊疊地鋪滿每一寸牆壁,一閃一閃地反射著清冷的銀光,恍若一片波瀾靜謐的微光海洋。

一線天光自上方的洞口落下來,打在墓室正中央,仿佛一柱來自天宮的聖光。

那道光芒裏,坐落著一座瑩白的棺槨。

滿室寂靜,連光芒似乎都有了聲音,如流水般溫柔地將那座棺槨覆蓋。

——他們來到了墓主人的安息之地。

薑葵站定在石道口,被撲麵的清冷光芒晃了眼睛。她努力眯起眼睛,想去看一眼棺槨裏的人,卻聽見身旁的祝子安輕輕地說:“別看。不該知道的,就別去知道。”

話語聲輕飄飄的,卻好似一個沉重的警告。

薑葵敏感地發覺,在通往這間墓室的路上,祝子安的話變少了。他安靜地走在她的一側,明明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可是薑葵感覺他忽然遠了。

明明站在身邊,他卻仿佛獨自走進了很遙遠的地方,很久都沒有回頭。

一行人默默無聲地穿過墓室,繼續沿著石道一路上升。經過那尊棺槨時,薑葵沒有忍住,飛快地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

那竟然是一座以玄冰打造而成的棺槨。

玄冰棺取材自昆侖雪山上萬年不化的冰川,須將一塊從山巔之上完整鑿出的玄冰一刀切割成型,每一刀都必須分毫不錯,方能護住屍身十年不毀。

而那座半透明的瑩白棺槨內……並沒有屍體。

拾級而上,走出石道,外頭已是黃昏了。霞光漫卷,一雙青雀兒穿越斑斕的雲層,發出幾聲嘹亮的啼鳴。

祝子安幫著薑葵把仍在昏迷的謝氏姐弟從墓道裏拖出來,放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古槐樹下。這對姐弟腦袋挨著腦袋地躺著,麵色蒼白,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薑葵始終沒有說話。自從陵寢裏出來,她就感覺祝子安的情緒不佳。

她在江湖上結識祝子安已有八年,盡管從未見過他的真麵目,卻也早已摸透這人的脾氣。他往日一副放浪形骸,行事不拘一格,說話沒個正經。此時,他卻似乎罕見地陷入了某種心緒裏,仿佛是因為從生與死間走過一遭,被陵寢裏的肅穆感染了情緒。

兩人沉默著照顧謝氏姐弟。祝子安從袖子裏取出兩粒藥丸,喂進他們的口中。一旁的薑葵推掌,往他們的體內運送真氣。

運氣完畢,薑葵睜開眼睛,忽然發覺祝子安坐在她對麵,支著下巴看她。她一睜眼,他就驀地探出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你幹什麽?”她後退半步,怒斥道。

“你樣子很怪,”祝子安笑起來,“再看一眼。”

“我哪裏怪了?”薑葵奇怪地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衿服整整齊齊,天青色的領子交疊起來,雖然撲撲地染了些灰塵,卻仍是十分正常的學生模樣。

“我早就想說了,你這一身學生裝,”祝子安忍著笑說,“怪可愛的。”

“你閉嘴。”薑葵惱道。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頂著一身乖巧可愛的學生服,卻端起一副英姿颯爽的大俠派頭,是有些莫名好笑的反差感。

祝子安躲過薑葵揮來的拳頭,問道:“江小滿,剛剛你為什麽一路不說話?”

薑葵眨了眨眼睛:“不是你先不說話的?”

祝子安篤定地說:“是你。”

薑葵愣了愣:“是我嗎?”

她對著那副嘴角帶笑的書生麵具發了下呆,逐漸意識到祝子安是在逗她玩。她簡直能夠想象,麵具下的那個人絕對是一臉壞笑。於是她惱了,揮起拳頭,怒道:“滾。”

祝子安順勢後退著起身,衝她招了招手:“那我走了。”

他轉身便走,鑽進掩映的林木間,一身墨色長袍輕快地搖搖晃晃。霞光把他的影子拉了很長,斑駁陸離地投在枝葉間,忽明忽暗。

“喂!祝子安!”薑葵朝他大喊,“我們下次什麽時候見?”

那個影子一頓,含笑的聲音傳來:“很快。”

直到他在遠方的樹林裏消失不見了,薑葵才想起自己忘了問他關於秋日宴的事情。她有些苦惱地抓了抓頭發,忽然又想起那個人的手掌在她的腦袋頂上輕輕一扇,帶起的一陣小風撲倒了許多碎發。

她在心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我……還活著嗎?”許久,謝瑗睜開眼睛,茫然四顧。

“還活著。”謝寬往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眼淚掉了下來。

薑葵飛快地向他們解釋了一行人是如何離開陵寢的,話語裏進行了大規模的文學加工與胡編亂造,並省略了相當大量的細節和有關祝子安的部分。

聽完她的闡述,謝氏姐弟目瞪口呆。謝瑗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滿臉感動地說:“皇弟妹,我們以後就是過命的交情了!”

謝寬還處在震驚裏,喃喃問:“此事我們要不要稟告父皇?”

“不行!”謝瑗立即搖頭,“誤闖到禁苑陵寢裏,父皇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扒我們一層皮!況且……”她皺著眉頭,“我覺得那裏麵藏著什麽我們不該知道的秘密。”

“我們立個約定,”謝寬點點頭,“誰也不說。”

“誰也不說。”謝瑗也點頭,“今日下午,我們三個哪裏也沒去,什麽也沒看到,隻在東宮的荷花池畔聽了一曲琴,吃了許多蓮蓬。”

黃昏下的禁林裏,三個少年少女擊掌為約。掌聲清脆地響了三次,在靜謐的林間驚起幾隻麻雀,撲簌簌地振著翅膀遠去了。

“我餓了。”謝瑗望著飛遠的麻雀,咽了下口水。

她這一開口,薑葵想念起東宮那些新鮮的蓮蓬了。

謝寬舉起一隻小手:“我母妃做了蓮花糕,不若去我那裏?”他看了看薑葵,小聲補充道,“皇嫂,我母妃說她有話同你說。”

淑妃有話同她說?薑葵眨了眨眼睛,眼前浮現出昨日興慶宮裏,那位文靜溫婉的華服女人。她說話的時候,一對翡色耳墜懸在耳畔,襯著那雙秋水般明淨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