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風雪

◎那一夜。◎

半月後, 渭水上。

季冬時節,霜白遍地,雪落簌簌。

一隻小船在河麵上兜兜轉轉, 往長安城的方向翩然而去。

船上, 年輕人站在舵前, 操縱著小船溯流而上,身邊的少女抱著一個白麻布包裹,倚坐在船邊,望著岸邊花樹上的積雪。

“黃昏時分能到長安。”年輕人說。

他稍稍打了個嗬欠, 從大氅裏翻出一個酒壺, 仰頭飲了一口。

少女抬眸看了他一眼, 起身拉他坐下,而後接過了船舵,“你休息一陣,我來掌舵。”

他點頭, 靠在船舷邊, 支著腦袋, 微微閉起眼睛, “謝沉璧那邊應當籌劃得差不多了,我們一到長安就準備動手。”

他又打了個嗬欠,“我們能趕在大軍班師回朝之前潛回來, 還要多謝你父兄幫忙隱瞞行蹤。”

“這樣不易引起北司那些人的警覺。”他低聲說, “而且父皇似乎對於將軍府還是有所忌憚。我同你父親談過,此次得勝而歸,他在朝上反而要更為小心。”

薑葵轉頭看他,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父皇為何如此忌憚將軍府?”

“我隻是有所耳聞。”謝無恙壓低聲音, “聽說當年奪嫡的時候, 你母親站在皇姑母那一邊,她們是在最後時刻才決定選擇支持我父皇。”

“朝上隱隱有一種說法……”他輕聲說,“當年本可能立一位女帝的。”

“不過那些都是舊事了。”

他有些困倦,說話的聲音變得迷迷糊糊,“皇姑母當年沒有做出那個選擇,如今也無意再做什麽。她至今仍是長安城最有權勢的人之一,不過幾乎不再參與朝堂之事。”

這句話說完,他低著頭睡著了。

薑葵停了船舵,向他走來,把一件大氅蓋在他的身上,又撥動一下他手裏的暖爐,讓裏麵的銀炭燒得再旺一些。

他睡得很沉,在她擺弄的時候也紋絲不動,低垂的睫羽綴滿陽光。

她慢慢俯身下去,吻了一下他的額頭,而後她轉過身,重新握住了船舵,操縱著小船翩翩悠悠地前行。

直到霞光漫漫地鋪滿河麵,棹歌聲從煙水中傳來,小船悠悠地停靠在郊外的岸邊。

謝無恙被身邊的少女叫醒,半含倦意地睜開眼睛。他打著嗬欠站起來,彎身取了一頂鬥笠戴在頭上,稍稍壓低笠沿,遮住了臉,“走吧,進城。直接去找謝沉璧。”

兩人隨著擁擠的人流往城裏走去,經過幾條僻靜幽深的小巷,最後敲開了城東北公主府的側門,朝裏麵遞入一張桑皮紙的秘箋。

片刻後,一名從人自府內出來,彎身行禮,引著兩人往書房走去。

晨間下過一場雪,此刻的庭院還積著霜白,踩在上麵有窸窣的細響。

府邸從親王府變成了公主府,但一切還保持著以前的模樣,高大的烏桕樹上落滿鳥雀,嘰喳啁啾的聲音清脆地傳來。

走在這條小徑上,謝無恙的情緒明顯地低落下去,薑葵把手塞進他的袖子底下,輕輕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指,他稍稍地回扣住她的指尖。

兩人推門進入書房,一身宮裙的少女在窗邊轉身看來。

謝瑗仍是一張明媚張揚的臉,一對耳墜是搖晃的珊瑚,可是眉眼間已經含了許多成熟穩重的味道,樸素的發髻反而襯得她的氣質裏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嚴。

“無恙,三日前我收到你的傳信了。”她並不寒暄,單刀直入,“你們今日到長安,我們明日便動手。”

“好。”謝無恙頷首,接過她遞來的一摞卷宗,倚在窗邊慢慢地翻閱,邊看邊問,“各處都聯絡好了麽?”

“涉及此事的官員,我都談過話,爭取到了很多人的支持。這是絕對的機密,除了少數幾人之外,沒有人知道完整計劃。”

謝瑗拉上窗簾,“伯陽先生取得了一千羽林軍的調度權,明日子時埋伏在路上。”

“欽天監那邊呢?”

“太史令將在明晨宣布,禁苑有白鹿出沒,隨後請父皇當晚前往觀看。”謝瑗緩緩道,“北司宦官隨禦駕,他們將會一同前往。我們在禁苑裏對這些人動手。”

她的語氣冷下去,“全部殺死。”

“羽林軍隻有一千,金吾衛足有六千人,我們隻有一次機會,必須在他們察覺有異之前迅速動手。”謝無恙低聲說,“父皇那邊你談過了麽?”

“父皇身邊幾乎都是北司的人,我隻與他密談過一次。”謝瑗回答,“在此事上,他暗中支持我們。”

“他受北司掣肘也很多年了,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底。”謝無恙點頭,“我此前已經隱約察覺到他的心意。”

他讀完了那一摞卷宗,“我沒什麽意見。今夜我們最後對一遍計劃,明日我和夫人都會在禁苑,與羽林軍一道埋伏。”

謝瑗頷首,“明日我會在宮裏盯住金吾衛的動向,遇到情況會傳信給你。”

“好。”謝無恙抱著卷宗,轉身推門,又回頭補了句,“沉璧,你差人去一趟長樂坊,找一位沈藥師要一壺酒。”

“王府裏……”他頓了下,改口,“你府中有人認識他,知道怎麽做。”

謝瑗微微抿了下唇,“無恙,你還好麽?”

“還好。”謝無恙笑了下,“入冬後容易困,那種酒能提神。事關重大,沒時間睡覺了。”

他推門出去了,拉著身邊的少女。

兩人進了一間內室,謝無恙點亮了一盞燭燈,把卷宗放在書案上,而後從檀木筆架上取了一支筆,坐在案前細致地批閱著。

“我有點擔心你的狀況。”薑葵說。

“我真的還好,隻是有點困。”謝無恙回答,“天冷了,犯困也正常。”

他伸手拉她坐下,把她抱進懷裏,揉了揉她的頭發,“我答應過你的,我覺得累的時候,一定會跟你說。”

她在他的懷裏悶聲“嗯”了句。

他聽見她的語氣,輕輕笑了聲,低下頭吻著她,“別不高興。”

那些吻像是細雨一樣紛紛落來,她被吻得整個人酥酥麻麻的,舒適地“唔”了一聲,連發絲都在微微地顫動。

他低笑著,一隻手捉住她的手腕,順勢讓她躺在毯上,而後俯身下去,吻得更深。

過了片刻,兩人停下來,重又坐回書案前,並肩翻閱著桌上的卷宗。

謝無恙沉思一陣,偏過頭說道,“內侍監餘照恩,此人武功太強,必須由你來出手。”

“我明白。”薑葵向他頷首。

“此人多年前即能傷到師父,你一人隻怕不足以對付。”他思忖著,“必須由羽林軍成合圍之勢,令他左右支絀,你再入場殺他。”

兩人坐在一起,就此事又談了許久,設計出一個合圍的方法。

直到刻漏響過三更,謝無恙靠在身邊少女的肩頭睡著了。她扶著他起來,送他到**,接著躺在他的身側,偏過臉望著他的側顏。

許久後,她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慢慢地睡著了。

-

翌日入夜後,天空飄起了一點雪花,簌簌地落滿庭院。

謝無恙把薑葵按在銅鏡前,為她綰了一個漂亮又利落的髻,一根紅玉簪在發間輕輕一顫,好似一抹緋紅的流光,映著點點的燈火,襯得她的容顏皎然如玉。

在她為長槍纏上白麻布的時候,他飛快地為自己易了容,再戴上一頂鬥笠,隨意拍一下手,“出發。”

兩道影子從公主府悄無聲息地離開,越過連綿不絕的宮牆,前往宮城北邊的禁苑。

太子太師淩聃已經領兵等在林間。他暗中分批次派遣了一千羽林軍入禁苑,此刻這些兵士們一身皮甲,手持長弓,腰佩環首刀,借著窸窣林葉的掩映藏在禁苑裏。

謝無恙與自己的老師低聲交換了消息,旋即領著薑葵轉入密林中。薑葵抱著白麻布包裹,側身靠在樹下,抬眸望向不遠處的宮道。

北司宦官將陪同天子車仗將從這條宮道上轉出。

馬車聲響起的那一刻,就是對北司動手之時。

雪無聲無息地落著,林間隻有偶爾幾聲鳥鳴。夜深的禁苑裏寂靜如斯,一切聲音都被深埋在雪下。

一道馬蹄聲由遠而近地傳來……並不是馬車聲,僅僅是一匹馬的聲音!

“殿下!”來人策馬衝入密林,翻身而下,單膝跪在謝無恙麵前,“公主殿下傳信……”

他的語氣急促,一連不停,“北司的人在出宮後察覺有異,天子車仗進入禁苑後忽然止步,隨後三千金吾衛被調入宮中,另有一千金吾衛衝入皇城……”

“公主殿下認為……內侍監餘公公已經挾持天子、欲謀廢立!”

“天子車仗在何處?”謝無恙低聲問。

“還在禁苑林中。”從人急聲回答,“聖上沒有任何旨意下達,但是金吾衛忽然有動作……公主殿下懷疑聖上此刻恐怕……”

他壓低聲音,“是毒發昏迷。”

“他們動手的速度比我們快。”謝無恙飛快地拉過那匹馬,“請老師領羽林軍在此,我們去找謝沉璧。”

他翻身上馬,挽住韁繩,薑葵飛身躍起,落在他的身前,懷裏抱著自己的槍。

兩人縱馬而出,穿出禁苑,與守在宮裏的謝瑗相會。

“無恙,”謝瑗的語速極快,“父皇此刻在北司手中,三千金吾衛已經調入禁苑,圍住了天子車仗,還有更多軍隊在趕來……六千金吾衛將傾巢而動。”

“我們能調動多少人?”謝無恙問。

“禁苑裏一千騎,此外隻有三百騎在子城。”謝瑗低聲答。

她攥緊手心,“北司的目的是篡位。”

“我此前一直在嚐試調查什麽人給父皇下毒……”她說,“今晚出事之時,我查到淑妃的人去過一趟太極宮。”

淑妃是三皇子謝寬的生母。

“淑妃善調香,她在天子龍涎香裏下了毒。”謝瑗低語,“我方才查到此事時,已經來不及了。北司的人是要挾持天子以立新帝。”

薑葵在桌上鋪開一張圖紙,思索片刻後緩緩開口,“我們分幾處兵力,衝入天子車仗所在,有機會救駕後突圍而出。”

“此後隻要守三日,”她低聲說,“三日後我父親帶兵回朝,局勢將頃刻逆轉。”

“北司必定是忌憚大將軍,因此選擇此刻動手。”謝瑗咬了咬牙,又輕聲問她,“可是……一千人對六千人,真的有機會麽?”

“渺茫。”她注視著圖紙,“但是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恰在此時,有人在門外長拜,聲音不疾不徐,“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長公主遣人遞了一張信箋進來。”

謝瑗微怔一下,接過那張信箋,借著一盞琺琅燈的火光,低頭讀閱。信箋印著蓮花枝葉的紋樣,信上的字體雍容大氣,墨意渾圓飽滿。

“不是一千人對六千人了。”謝瑗握緊那張信箋,“皇姑母要把她府上的三千私兵借給我們。”

“皇姑母終於肯出手。”謝無恙輕聲說。

薑葵垂眸沉吟片刻,取了一支朱筆,在麵前的圖紙上勾畫了一條突圍路線,“如此一來,把握更大。”

“可是要如何從金吾衛手中救駕?”謝瑗問道,“從千人包圍中救走一輛馬車……此舉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做到。”

“有一群人做得到。”謝無恙說。

他戴上鬥笠,“江湖俠士。”

那一夜大雪紛飛,落滿長安城的屋簷。

蕭蕭的風雪聲裏,一名年輕的中間人戴一頂鬥笠、提一個酒壺,行至閭巷之間,叩開了一扇又一扇門,與坊間的江湖俠士們微笑見禮。

他發布了一道江湖上前所未見的懸賞:營救天子。

那一夜,俠士們拔劍而起,從市井閭巷之間走出,步入漫天飛舞的風雪裏。

閭巷之間有布衣遊俠,於盛世將傾之際,舍生取義、奮不顧死,赴士之困厄。

史書不會記載他們的名字。

但是他們存在過。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一更~可能比較晚,可以明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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