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夏日炎炎, 王賁合上嘴巴,忽略掉心中不舍,痛快地將包子遞過來。
“蘇蘇吃!”他格外豪氣。
蘇檀抿著唇笑, 將半牙包子又掰成兩半,自己吃一半, 剩下的在王賁驚喜的眼神中, 塞進了蒙恬的嘴裏。
王賁:?
蒙恬:?
兩人的眼神都透露出些許不解, 而王賁看著蒙恬的眼神恨不能捏著拳頭照他那斯文俊秀的臉蛋上, 給他狠狠地來一拳。
蒙恬吃著包子, 眉眼含笑:“真香。”
看著幾人笑鬧著, 王翦起身,說是要去處理政務, 讓他們自便。
蘇檀鬧了一通,這才跟著大部隊侍衛一道回宮去了, 自打李斯暗地裏謀劃成功, 嬴政深以為戒,他身邊現在都是大秦銳士。
他揣著小手, 琢磨今日功課,爭取在通勤時間,把功課背會,回宮後再練練大字,剩下的就可以玩了。
剛回甘泉宮,他坐下,掏出紙筆, 就見章台宮的寺人急匆匆趕來, 說是大王請他過去。
蘇檀滿臉疑惑,他才在章台宮膩了三日, 還想著這幾日就不去了,父子親情有時候也需要張馳有度,不能整日裏黏著。
但是嬴政叫他去,他就毫不猶豫的去了。
等走進章台宮,就瞧見幾個風塵仆仆的男子正立在大殿中,他們身周擺著大箱子。
蘇檀:?
作甚。
這場合明顯很正經,不是需要他的樣子。
但是嬴政一開口,他就知道怎麽回事了,原來這是南鄭的鐵礦被找到了,地圖是真的!
“這鐵礦足夠大秦用了。”嬴政顯得很高興,他上前來抱住蘇檀,摟著他肉嘟嘟的身子,眉眼璀璨。
蘇檀猛然被拔高身子,他慌忙摟住嬴政的脖頸,聽著他喜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樂嗬嗬道:“扶蘇想要什麽?”
他沒什麽想要的,亦或者說,他想要的從來不在這個時代,現在天兒這麽熱,他想要空調WiFi手機,想要天下黔首能吃飽穿暖,想讓女子男子同坐學堂讀書。
但是他現在不掌權,說這些隻會令人發笑。
“想要我阿父長命百歲!”
蘇檀奶裏奶氣的小聲音在大殿中聲音格外響亮,眾人連忙跪下誇公子扶蘇有孝心,秦王以後有福了。
等眾人推下後,他從嬴政懷裏掙紮著下來,看向礦石,他滿臉若有所思,古代最重要的東西,無非是鹽鐵糧人,現在鐵有了,那鹽呢?
鹽啊鹽。
蘇檀捏著小下巴,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點什麽。
鹽礦鹽礦。
他趴在鐵礦的木箱子上,嘴裏念念叨叨的,總覺得腦子癢癢的,要想起來了,但轉瞬間又忘了。
嬴政見他跟癔症了一樣,蹙著眉頭想把他抱起來,卻見蘇檀一拍大腿,猛然醒悟過來。
但腦海中還有一條線沒連起來。
“阿父,能讓我看看堪輿圖嗎?當今最大最全的那種。”
蘇檀想,有時候人的潛意識記得很多東西,看見熟悉的才能想起來。
嬴政皺著的眉頭沒鬆開,他擺擺手,示意寺人將堪輿圖拿來給蘇檀看,他心裏震驚非常,能看懂堪輿圖也是需要教的,畢竟那些橫豎軸和邊界線,山脈等,沒那麽容易分辨,還有地理方位,要對這個世界有足夠了解才行。
可是扶蘇要看。
那一瞬間,嬴政的表情瞬間幽深起來,他倒是想看看,扶蘇能做到哪一步。
蘇檀看著展開的地圖,登時揉了揉眉心,這地圖根本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但也能彰顯出嬴政的野心。
這地圖上囊括了戰國七雄,再就是周邊月氏、羌、匈奴、胡等等都有,太過粗略的地圖,讓他眉頭緊皺。
他手指在堪輿圖上寸寸摸過,停留在羌字上。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他說了一句,擰著眉尖苦思冥想,摸摸羌又念叨念叨鹽,明明就要想起來了,卻總是差了點。
嬴政見他在認真想事情,便不敢打擾,屏息凝神的等待著,開玩笑,他先前可是拿出來一個鐵礦的地圖,現在念叨著看堪輿圖,怕是又有什麽發現。
他瘋狂心動。
嬴政一直覺得自己的養氣功夫很足,但是現在砰砰砰的心跳告訴他,養氣功夫還得練。
蘇檀想不出來,他一拍大腿,決定不想了。
結果——
在嬴政惋惜的時候,蘇檀滿臉喜色:“想起來了!”
“天空之境!茶卡鹽湖!”
他上幼兒園的禮物就是去這裏遊玩,他爸爸自己想去,偏說是他想去,給他看美景看美食,他就央著媽媽帶他去了。
太過幼時的記憶,實在模糊不清。隱約間記得,卻記不大清楚。
見嬴政滿臉疑惑,蘇檀不由得神情輕鬆,樂嗬嗬道:“那日玄女夢傳鐵礦時,帶我略過這世界上的大好河山。”
他昂著小腦袋,看著一旁的嬴政,笑吟吟道:“在鹹陽西邊的羌地,有一湖裏麵全是鹽。”
他一說完,又苦著小臉。
“好像有點太遠了。”
嬴政溫和的摸摸他的腦袋,溫聲道:“無妨,我大秦的鹽足夠用了。”
說著他就開始跟他講關於雙流縣的鹽井、泉池,講蜀地有多少鹽井。但好東西從來沒人嫌多,不僅要自己食用,拿來貿易也是極好的。
“你所言茶卡鹽湖,大概在什麽位置。”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蘇檀沉吟,半晌才奶裏奶氣道:“在這?”他用手量了量鹹陽到海邊的位置,又往西圈了個對稱的點。
嬴政仔細打量著,確實有些遠。同樣的距離,往西便是山高水遠,行路不便,但是往東就是繁華無限。
兩人對著地圖看了半晌,蘇檀恨不能自己是高考結束穿越的,這樣的話,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回到大秦還不要殺瘋了。
可惜他隻是個中二期日天日地剛小學畢業,解下兒童電話手表的崽。雖然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
“罷了,收起來吧。”蘇檀惆悵一歎,還是等著小視頻給他詳細信息,不過大秦既然不缺鹽礦,那就往別的方麵努力。
而此時,他和他政爹詳細交流後才發現,原來他想事情有些偏頗了,他以為古代的鹽都很貴,包括秦時,但是詳細聊天後才發現,這個時候,縱然重視鹽鐵,卻不像後世一樣把控的那麽嚴格,你走私足量就會被砍頭。
也有官鹽,但是不禁私鹽。
現在的鹽貴,純粹是因為生產力低下,再加上百姓不懂製鹽法,有優有劣。
蘇檀掐著指尖在心裏默默請求,想讓小視頻給他粗鹽提純之法,最好原材料是那種隨處可見的。
他祈求的時候,想到他以前有個同學,去北京旅遊的時候,還進了雍和宮上香,祈求自己能前進一名當倒數第二不想當倒數第一。
結果——
他確實前進一名了,因為卷子掉地上被他踩了一腳留下的痕跡被判定對了,比原本的倒數第二高了1分,成功進階。
他想想忍不住笑出聲來,興高采烈的在網上分享他的調劑式如願。
蘇檀想,他也接受調劑,主要是提煉粗鹽的法子就行。
嬴政見他陷入沉思中,大掌捏著他肉嘟嘟的小臉,哼笑著道:“你還不到四歲,平日裏莫要憂思過重,皺著小眉頭像什麽樣子。”
蘇檀抬起被他捏的小臉微紅,甕聲甕氣道:“像小老頭。”他在現代的年紀,放到這時候來看,是已經可以娶妻生子的可怕年紀了。
“我已經長大了。”他努力壓下聲音中的奶味,卻顯得格外軟糯。
嬴政大掌揉了揉他頭上的小揪揪,神色中難掩親昵。
蘇檀認真的盯著他神色看了半晌,想要辨別這是真的親昵,還是像先前那樣別有用心的利用。
後來想想,換成最強輔助的思維,那應該是——秦始皇他肯定是喜歡他,覺得他有用才利用他,他怎麽不利用別人。
這麽一想,蘇檀就覺得一口老血梗在心中,不行不行,他不接受這種自我安慰。
嬴政也很忙,跟他玩了一會兒,就開始處理政務。
蘇檀自己坐在他身側,用手蘸著水在桌子上練字,大篆太難了,他的手已經有自己的肌肉記憶,抬筆就是簡體字。
最殘忍的是,等他好不容易學會大篆,到時候一統六國,又該統一文字,推出小篆了。
他還得重新學習。
好慘一崽。
這樣想著以後,蘇檀不由得抿著唇笑,他在嬴政腿邊縮成一團,快活睡覺去了。
再睡醒,夜色降臨,黑沉沉的天空上,綴著幾顆閃亮的星辰。
“餓不?”
“餓。”
不提還好,一說真的把人餓壞了。蘇檀捂著咕咕叫的肚子,乖巧點頭。
嬴政大手一揮,就叫廚人趕緊把膳食端上來,今日倒是中規中矩,粟和菽熬的粥,配上蒸餅,小菜等。
然而一口蒸餅咬下去,蘇檀就覺出不對了。
屬於麥身上那獨有的香甜味道還在,但這是死麵餅。他記得吃的包子是軟的來著。
“怎麽不如先前吃的軟?”他不懂就問。
一旁侍立的廚人趕緊回答,說是先前他吃的都是放了雞蛋,相對就軟和一點。
蘇檀滿臉若有所思,他知道饅頭要加酵母才會暄軟,但是酵母怎麽來,這個他還真沒接觸過。
他聽廚人說,先前都是和好麵放在溫水鍋裏三個時辰,再加入雞蛋、蜜汁,這樣會軟一點。
蘇檀點頭。
他把這事存在心裏,晚上睡覺前,練古武的時候,他都在心裏默默祈禱,要鹽要酵母。
但是等躺下的時候,他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突然覺得不大對,很別人說玄女夢傳說多了,他自己都信了!
他的金手指是小視頻,根本不是做夢!
蘇檀掐著指尖的紅痣打開小視頻,先睜著一隻眼睛看是不是自己想要的,見果然是酵母,不由得心裏一喜。
“下一個要是鹽哦。”他親了親自己的指尖。
看了視頻,他表示沉默了。
簡單到令人發指。
他麵無表情地看了半晌,立馬躺下睡覺了。
第二日睡醒時,見蒙恬已經來了,他就讓他稍微等一下,叮囑一旁的寺人去叫廚人來,他有話要交代。
蒙恬沉穩地在一旁侯著。
“你就跟做蒸餅一樣,和一個你巴掌大的麵團,隨便放著吧,這天怪熱的溫度可以了,然後明日早間,把這個放了一整日的麵團放進當日要做蒸餅的新麵裏,其他都按著你原來的步驟做。”蘇檀絮絮地交代完,滿臉生無可戀。
“多分幾個劑子,加入不同比例的老麵團,看哪個蒸出來最鬆軟。”蘇檀又補了一句。
廚人:?
他滿臉茫然。
但公子扶蘇慣常有些新想法,他照做就行了。
蘇檀這才跟著蒙恬一道往蒙府去,他們出發時天剛蒙蒙亮,走上街道,慢慢地才有人氣。
“晨光微熹,黔首出門。”他笑吟吟道:“希望以後大秦的子民能夠遍布世界各地。”
他原先想著,如果徐福再跳出來說要找什麽仙山,他就弄死他,免得他跑東瀛養出一群倭寇來,煩了華夏幾千年,如芥蘚之疾。
又想著幹掉倭寇,可轉念一想,這時候還沒倭寇。
蘇檀呲著小米牙滿臉凶狠,反正徐福帶著船隊去尋找新大陸可以,帶著先進的技術去給倭寇帶來福祉就是不行。
一旁的蒙恬抿著唇,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溫柔道:“怎的了?”
蘇檀往他懷裏一窩,凶巴巴道:“昨日玄女夢傳,說東方有小島,若疥癬之疾,跗骨之蛆。”
蒙恬頓時神色一凜,壓低聲音道:“恬願為公子做馬前卒,替公子分憂!”
蘇檀望著他,滿臉若有所思,論一支水師的重要性。
“好!扶蘇靜候佳音!”
兩人約定好後,神色間便帶著些許放鬆,蘇檀相信蒙恬,他不是個孟浪的性子,甚至比較沉穩靠譜,做出的承諾很有用。
等到蒙府門口時,王賁已經立在門口翹首以盼,身後是被廝役抱著昏昏欲睡的李由。
“蘇蘇~”一看見他,王賁臉上便露出燦爛的笑容來。
蘇檀也跟著笑眯眯的打招呼,王賁絢爛的像是個小太陽,讓人看著就心情舒爽。
他剛要下馬車,就被王賁舉著手抱下來,顛了顛,笑眯眯道:“瘦了!”
蘇檀:……
他沒瘦,甚至還帶著嬰兒肥,一點抽條的意思都沒有。
就很惆悵,他什麽時候才能高高壯壯,要是長大後肥嘟嘟的像個球,豈不是辜負了身長九尺的政爹。
“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雋觸之翠,述**之挈,旄象之約。你想吃哪個?”王賁滿臉期待的問。
蘇檀:?
他險些聽不懂他說的話了,失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翻譯一下?”
“呂氏春秋·本味有言,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莫過於猩猩那肥美的嘴唇,獾獾那令人難忘的腳掌……”
王賁湊近了些,還要繼續說,被一隻小手給捂住了嘴巴。
“停!”蘇檀滿臉不敢置信,根本聽不下去。
每一樣拿出來都是炸裂的存在。
“罷了,吃吃牛羊肉,吃吃五穀,就已經幸運至極了,那些世間本味,還是得旁人去吃。”蘇檀本來有點餓,聽完了就不餓了。
救命啊,他們怎麽會想到吃猩猩嘴唇的。
等到蒙武給他們上課時,從懷裏掏出《呂氏春秋》時,蘇檀滿臉心有餘悸。這裏麵不會還有很多其他匪夷所思的東西吧。
“還真有。”
蘇檀看著手中的竹簡,輕輕歎氣,方才王賁所言後麵,跟著的是‘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鳳之丸,沃民所食。’這都有鳳凰蛋吃了,總體看下來,這呂氏春秋有點玄幻在身上。
但這是呂不韋最得意時期的著作,還是很能體現現在的風俗風貌。
投入聽課中,他便不再想別的,認真的開始做筆記背書,他突然慶幸自己穿越到秦朝,這之前的著作很多,但是沒有後世多。
不需要背唐詩三百首,也不需要寫八股文,策論也隻是雛形,用來日常討論政事的。
想想唐宋八大家這背誦天團,放在科舉的時候,那真是要了卿卿小命。
上課的時候,李由的眼睛睜的比誰都大,下課了,他一般立馬趴著就睡,但是今天,他紅著眼眶坐在座位上,滿臉糾結。
蘇檀正要起身,就聽他奶裏奶氣的開口:“公子……”
他回眸去看,李由卻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他,又抿著嘴巴不說話,低下頭捏自己的手指。
蘇檀知道是為什麽,因為算計他的事,李斯被秦王厭棄,已經眾人皆知。
誰知——
李由吧嗒吧嗒的掉眼淚,慘兮兮的哭:“對不住,下課的點,是阿父遣人來問的。”
“我以為……以為是要來接我,滿心歡喜事無巨細的講了。”
李由心裏的愧疚幾乎將他淹沒,畢竟公子扶蘇對他極好,有什麽好東西總是惦念著他。
卻不曾想,因為他險些出事。
蘇檀聽罷有些意外,他以為是李斯摸清楚他上下課的時間而已,但是掐的那麽準,確實需要實時探聽。
“阿父用了偷梁換柱的招數,你乘坐的其實是我的馬車,被賊人架著走了,而我乘坐的是你的馬車。”
李由年歲雖小,但蔻馳極為伶俐,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叫人一聽就懂。
蘇檀摸摸他的小腦袋,溫柔道:“大人的事情,牽扯不到孩子身上,你別擔心。”
隻是想要求情怕是不能夠了。
他雖然不會主動惹事,但謀算他的性命,他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先前說讓李斯學儒、墨兩家的思想,也是想著扶蘇以仁善出色,他不願意壞了他的道統,卻想著毀了李斯的主張思想,本身也沒那麽純粹。
也知道秦王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畢竟他作為稚兒,若真知道五刑,反而顯得怪異,就算他現在努力的裝小兒,又是農家肥又是造紙術,看在旁人眼裏,怕是已經怪異的不行。
李由還在掉眼淚,卻沒有糾纏,隻坐著默默哭泣。
蘇檀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他,示意他擦拭過,沒有多說什麽。
一旁的蒙恬、王賁當沒看見,公子扶蘇這個城門失火,殃及他們兩個池魚了。也是一肚子的火。
兩人雖然不至於怪罪李由,但是抱著他哄卻不可能,不開口斥責已經很厚道了。
午膳時,蘇檀婉拒了王賁提議的猩猩唇,拒絕了蒙武的燉狗肉,老老實實吃一口氣的燉雞。
食不同不相為謀,他要給他們的飲食習慣給改過來。
他吃豬肉還是比較少的,有點害怕絛蟲,萬一沒有煮熟,想著就覺得可怕極了,他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就盡量少吃為妙。
能夠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至於其他的慢慢謀劃。
等用完午膳後,他就在侍衛的看護下,坐著馬車回宮了。
還未走到,就聽見寺人來報,說是大王在章台宮等著他。
蘇檀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讓馬車往章台宮走去,到的時候,就見嬴政正端坐在殿中,望著手中的竹簡,滿臉深晦之色。
室外的光映在他臉上,形成一片斑駁陸離的影,那張肅殺的麵容上,添了許多陰晴。
蘇檀見此,眉頭就是一皺。
他噠噠噠跑到嬴政跟前,樂嗬嗬的看著他,壓低聲音道:“父王!”
有時候叫阿父這種尋常稱呼叫多了,反倒不習慣叫父王了。
嬴政見他來了,將他摟在懷裏,摩挲著他的小臉,小聲道:“你祖母如今在雍城,你說寡人應該將她接回來嗎?”
現在嫪毐已被下鹹陽獄,掀不起星點風浪,隱隱便有零星的人開始提趙太後了。
蘇檀把小臉枕在嬴政的大掌上,奶裏奶氣問:“拋開一切恩怨情仇,父王想讓自己的阿母回來嗎?”
嬴政沉默了,他想,可這一切拋不開,他忘不掉看見那兩個孽子時,心中悲憤的心情。
他以為,他和阿母相依為命,他們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但是阿母以太後之尊,為他人誕下雙子,讓嫪毐敢以假父自稱,甚至因為這兩個孩子,些許挑撥便生了謀逆之心。
他當初發現有這兩個孩子存在時,密而不發,和李斯商議,挑起嫪毐叛亂,亦或者他繃不住想要為二子謀劃食邑,二者不論哪個,他都可以讓華陽太後為首的楚係勢力來平叛。
再以嫪毐乃丞相送入宮中,穢亂宮廷的罪名,進行奪權之實。
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
越是順利,他越是憤怒,甚至在他不甘心去問阿母,願不願意離開嫪毐,殺死二子時,阿母竟跪著哭求他。
一家四口跪在一起。
那他又算什麽。
他都不敢想自己當時的表情會有多狼狽。
就算不提這些,嫪毐和太後生下的孩子,注定是大秦禍患,根本不能容其存活。
阿母從一開始就知道,二子的存在,會動搖他在大秦繼承王位的正統性。果然沒多久就有流言傳出,秦王政乃仲父呂不韋親子,乃先王子楚的假子。
他這才不再猶豫,計劃迅速實施。
摔死二子,阿母就徹底的恨上他了,相依為命的母子二人,因為旁人恨上了。
蘇檀把玩著嬴政的手,看著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裏糟糕極了。
“父王,扶蘇永遠陪著你。”他呲著小米牙,笑的特別甜。
嬴政笑了笑,兒時阿母也會抱著他,笑的滿臉溫柔,說她的政兒是世間最好的政兒,要做大秦最不同凡響的王。
說和他一輩子相依為命。
兒時的政會信,長大的政不信了。
但他還是溫柔的摸摸扶蘇的小腦袋,輕聲道:“父王知道了。”
蘇檀鼓著小臉蛋,知道他不是真的來找他商議,就往他懷裏一倒,自睡覺去了。
嬴政愁腸百結,偏偏有說不得,一顆心跟揉碎了一樣難過,正想跟扶蘇閑聊幾句,不曾想低頭就瞧見他睡的正香。
那軟甜的小臉蛋紅撲撲的,小嘴巴微微嘟起,好像隨時要吐泡泡一樣。
嬴政的愁腸百結更百結了。
他唏噓的歎口氣。
而睡的正香的蘇檀,絲毫不知這些,畢竟在他心裏,千古一帝秦始皇,怎麽可能會有憂愁風雨的時候。
等他睡醒,嬴政已經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方才的些許動搖又咽了回去。漫不經心地拍拍扶蘇:“滾。”
壓的他腿麻了。
蘇檀呆呆的望著他,聽見他說滾,就真的打了個滾。
嬴政繃不住笑了,真憨。
見他笑了,蘇檀才鬆了口氣,他不能想象秦始皇幼崽時期吸著口水跟在趙姬身後的場景。
他顛顛地要回去,卻被嬴政拎住後脖頸,擺在自己身側。
“留下用膳。”男人聲音低沉。
蘇檀:O_O哦。
他尋思今天的嬴政有點粘人。
應該是他的錯覺,畢竟英明神武的秦始皇身上不可能有這種柔軟的情緒。
他想不明白就不想了,開始給他政爹畫餅:“昨夜玄女夢傳了一樣好東西,可以讓我們的飲食有很大改善,甚至能做軍隊的幹糧。”
嬴政神色頓時嚴肅起來,他壓低聲音問:“何物?”
蘇檀一本正經:“老麵團。”
聽他這樣講,嬴政挺起的身子又落回去,皺著眉頭想,他能猜出玄女夢傳的一些特性。
就像蔡倫造紙術、碧月殘金神譜、糖蒸酥酪等等名字,都是特別文雅的存在。
這老麵團太過俗語,跟上麵的都不是一個係統出來的。但是他又想到了農家肥這個名字,不由得糾結起來。
“你別小看這老麵團,做出來的蒸餅,你取我的拳頭這麽大的麵團,能蒸出你拳頭那麽大的蒸餅,而且暄軟香甜,沒有人能夠拒絕這個蒸餅。”
蘇檀小手叉腰,驕傲的挺起胸膛,饅頭在幾千年後也是主食。
“還有呢?”嬴政漫不經心的問。
蘇檀就擺著指頭給他算:“還可以烙餅,把麵團裏麵加豬油、細鹽、香料、蔥碎,趕成薄餅,放在鐵板上炕,出來可香可香了。”
“還可以包韭菜雞蛋,壓扁了,炕著吃炸著吃,都香死了。”
他想想就有些饞了。
嬴政眸色幽深,他懶洋洋地望過來,隨口道:“寡人不信,能有多好吃,我大秦章台宮的廚人,取自最出名的廚人。”
“就像吃韭菜盒子,外麵酥脆,裏麵的韭菜雞蛋餡兒又很香,一口咬下去幸福死了好嗎?”蘇檀見他頭一回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不由得急了,趕緊解釋。
“怎麽可能?寡人是秦王,從未見過比章台宮廚人做飯更好吃的存在,小孩子不要誇大其詞。”嬴政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神色中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慢。
“真的!皮薄餡大,又酥又香!”蘇檀有些著急,他想把好東西推給他政爹。
“你吃過?”男人斜斜倚在幾案上,帶著揶揄笑意的聲音淡淡傳出,滿臉都是隨意放鬆。
“當然……”蘇檀說出當然二字時,心中警鈴大作,他隨即癟著小嘴巴,慘兮兮道:“沒吃過!”
能做皇帝的人,果然心都髒極了。
這不動聲色的試探,在如此輕鬆愉悅的環境下,又一直用激將法,他險些上當了。
蘇檀苦著小臉,露出個幽怨的表情:“還以為您也和扶蘇一樣,聽了描述就迫不及待呢,誰知道一點都不信。”
一隻大掌揉了揉他的腦袋,他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男人沉靜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若遇妖邪惡魔,他欲蠱惑你,必滿足你心底最深的欲望,好在你是小兒,金銀珠寶、美人你都不在乎,至於權勢,你已經是王孫了,再進一步也未可知,唯一能拿出來的就是吃食了。”嬴政眸色深沉,似是無邊深潭,低沉的聲音中帶著無盡的壓迫感。
“父王擔心妖邪惡魔伴作九天玄女,欲蠱惑你,這才出言試探你。”
蘇檀:……
可拉倒吧。
他要是真的是不足四歲的扶蘇,那他可能真的信了,但他是蘇檀,可不會上當。
“阿父真好~”他雙眸亮晶晶的撲進嬴政懷裏。
感覺到男人的臂膀攬著他,蘇檀表示,他又長進了,學會演戲了。
“扶蘇覺得,父王乃不世人皇,隻要在您身邊,就不會被妖邪侵擾。”蘇檀雙眸晶亮的拍馬屁:“扶蘇讀這些時日的書,再綜合父王的理想,若您能做到六王畢,那您就是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到時候四海歸一,全天下都要為父王的德行功勞而讚歎。”
嬴政聽的心裏高興,早間的陰霾盡數消散,他伸出大巴掌,一拍扶蘇的屁股蛋子,冷笑著道:“年紀小小,油嘴滑舌油腔滑調!莫做奸佞之態!”
蘇檀:……
秦始皇的溫柔都是假的!別信!
籠絡人心的工具罷了!
別信!
他捂著被打疼的屁股蛋子,感覺到深深的無奈,惆悵的歎了口氣,心想這可真是不妙啊。
他把自己都說饞了,餓的不行,嬴政卻不為所動,甚至能順著他的話語,反過來試探他,在他察覺出來露出落寞神色時,又快速的想出天衣無縫的借口。
拍馬屁也不行,根本不為所動。
這意誌力怪不得能做始皇帝。
蘇檀這麽想著,蔫噠噠的趴在他懷裏,油鹽不進的秦始皇,幸好是他親爹。
*
第二日,蘇檀卯足了勁兒,一下學就直接召見廚人,發誓要讓嬴政嚐嚐老麵團的厲害。
從小籠包、韭菜盒子、千層餅、奶香饅頭等,一口氣擺了一桌。
“您嚐嚐。”
蘇檀笑的胸有成竹。
沒有人能拒絕碳水帶來的快樂。
嬴政瞥了他一眼,挨個嚐,一口一隻的小籠包,油潤多汁,他繃著自己,連吃三隻才看向韭菜盒子。
一口下去,就覺得扶蘇形容的還挺精準,果然皮薄餡大,又酥又香。
當看到千層餅時,他沉默了,像是一遝白棉紙疊在一起,外皮酥脆,內裏綿軟,帶著蔥油的香味。
挨個嚐了一遭,他一句不好的話也說不出來。妖邪惡魔應當做不出這麽撫慰人心的吃食。
“厲害。”他露出溫和的笑意誇讚。
蘇檀正在快樂進食,這些在現代尋常的東西,他已經快半年沒碰過了,想的心肝都碎了。
好不容易出現在麵前,他恨不得一口氣將桌上的都吃掉!聽見誇讚,他又吃了一個奶香小饅頭。啊嗚嗚嗚,真香!
“阿父喜歡就好。”蘇檀笑眯眯道。
他轉身吩咐:“一份送大將軍府去,一份送蒙府去,給李由也送一份。”
蘇檀覺得,李斯就算是暫時失勢,也會再起複的,這種曆史人物,輕易壓不下去。
先前打一棒子,現在該給一甜棗了,免得寒了他的心,到時候算計起他來,更加不手軟了。
嬴政見他行事妥帖,不由得點頭了。
其實像是老師、同窗的存在,基本都是給他劃分的勢力範圍,他要是能控住,長大自然會為他所用。
他一出手就是兩個將軍做老師,自然也存了六國久攻不下,長子可以出征的心。
公子扶蘇可以用不上打仗的本領,但是在亂世中,必須有這個本領。
誰都不知道心有鴻鵠之誌的秦王政,能不能活到實現誌向抱負那一日,當然要未雨綢繆。
蘇檀人小肚子小,望著桌上的食物,卻塞不進肚裏,隻捧著熱奶喝下彌縫,他小手一揮:“明兒還吃。”
“嗯。”嬴政隨口應下。
“你看著千層餅的做法,若是做幹糧,直接一厚塊餅子就可以,不容易壞,涼的也能吃,多好。”
最重要是,又墊肚子又省事。
嬴政聞言,挺直脊背消食,認真思索後,發現可行性確實很高。
“不錯。”他眉眼柔和,低聲含笑的誇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