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不罰 不要罰

烏憬沒吭聲,維持著醒來時像個八爪魚一樣抱住人腰身的姿勢,猶豫了好一會兒,“我也不是很想去國子學念書的。”

聲音很小,其實還是想去的。

但要是寧輕鴻會為難,那不去也可以。

可憐巴巴的,就好像路上看到了什麽好吃好玩的,但想到家裏的情況,又不敢開口要。

寧輕鴻失笑,“去也罷,不去也罷。”他道,“本就隻是幫烏烏在學裏留個位置,多認識些人。”

烏憬在心裏解析了一下這句話,意思是對方送他進國子學,不是真的為了讓他去學字的,而是送他進去玩的。

少年呆了一下。

寧輕鴻垂眼看他,“但烏烏字還是要認的,慢慢來,不急。”

烏憬點頭。

今日休沐。

烏憬不用去學裏,隻在書房內抄了幾頁書,聽寧輕鴻教他認新的字,午後又握著他的手教他練字。

因為翌日要上朝,入了夜就早早睡下。

一日囫圇過去。

卯時就被人喚醒,天甚至還未亮,烏憬眼睛都睜不開,下人幾乎是扶著少年天子為其洗漱更衣。

厚重的朝袍披在身上,外頭又罩了層護暖的狐裘,下人給他戴十二冕旒時,坐在一旁呷著茶的寧輕鴻才起身,徐徐走過來,準備帶人出府了。

他披了件雪白色的鶴氅,走動間,隱約還能瞧見內裏的緋紅官袍。

烏憬還沒徹底清醒,低頭看見那抹緋紅,就自發地上前兩步,拽住人的袖角,一邊睡一邊迷迷糊糊地跟著人走。

寧輕鴻無奈地提醒,“要跨門檻了,烏烏?抬腳。”

烏憬聽話地抬腳,跟著人身後直走、拐彎,像個小尾巴似的,眼睛還是閉著的。

寧輕鴻微歎,“要下台階了,烏烏?”

烏憬勉強睜開眼,認真地邁下去,踩到地上後,又閉上眼了,下一瞬,卻憑空被人抱起,還沒反應過來,就聽人在耳畔輕聲道,“好了,睡罷。”

方才打理好的袍角又重新起了褶子,寧輕鴻輕歎一聲,察覺到烏憬埋下臉來後,十二冕旒上冰涼的玉珠都蹭到了他的肩頸處,又淡笑地吩咐,“待會兒進金鑾殿前,讓宮人拿個金鬥候著,將陛下的袍角熨整了,再帶人進去。”

拂塵應了聲“是”。

烏憬在馬車上也睡了許久,他許久沒在淩晨五點起過床了,甚至到金鑾殿時,外邊的天光還微亮,天還是黑的,隻是殿內燈火通明,百官都候著了。

他被宮人帶著坐上龍椅後,聽見眾人的朝拜聲才有了些清醒感,揉了揉眼睛,自動屏蔽掉議論朝事的聲響,被膳食的香味吸引了注意力。

拂塵不知何時換下了原本該候在玉階前的太監,正伴在龍椅旁,屈膝彎腰,壓低聲響,恭恭敬敬地用氣音道,“陛下,一會兒您還得乘馬車去國子學,來不及用早膳了,千歲爺特地吩咐了禦膳房,做了些味道不大的吃食呈上來。”

“您慢些吃,千歲爺讓您不用急。”

“有些官員實在是餓,也會悄悄在朝服裏藏些肉餅子,帶到金鑾殿上用。”

隻是這些官員都是跪在後頭,籍籍無名的小官,這還是頭一次,當著百官的麵,天子在朝堂上用著膳食的。

烏憬半分不知,聽了後,稍稍安下心來。

案桌上擺著一碗熱乎乎的甜酪,幾塊桂花酥點心,一小鍋燉得黏糊糜爛的肉粥,還有一盤裝點精致的魚翅羹,再配了一道已經剝好的蝦肉蟹肉,淋了澆頭,看著就好吃。

烏憬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捧碗吃了起來,殊不知站在前頭的幾位一、二品大官,都已經開始聞著味,不停地口舌生津。

但當著千歲爺的麵,無一人敢提異議。

烏憬吃得噴香,他肚子不大,隻每樣吃了一些,還特地留了一些,跟一旁的拂塵說悄悄話,“這個好吃,我能給他留一些嗎?”

拂塵忙回,“自然,爺瞧見了,必然會嚐的。”

烏憬彎了下眸,吃飽喝足後,他全身都暖了起來,又有些犯困。

直至半個時辰再過兩刻鍾後,朝事才下,烏憬又被帶去迷迷糊糊地換了常服,不多時,又上了避風的轎子。

寧輕鴻正不疾不徐地候著他,見人坐進來,還塞了一個暖手的袖爐給烏憬。

出宮後又換乘了馬車,慢悠悠駛到了國子學門前,趴在寧輕鴻肩頭上睡著的少年被人輕聲喚醒,“烏烏?到了。”

烏憬換了個方向,裝沒聽見。

他吃了八分飽,睡著也不會覺得胃難受,此時抱著寧輕鴻,窩在人懷裏,身上蓋著對方的鶴氅,渾身上下都被人身上的體溫覆蓋著。

甚至肚子前還擱了一個袖爐。

在寒涼的秋日早上,

簡直不要太舒服。

烏憬賴在人身上,比他早上剛從被窩裏被人叫醒還要不舍的,“不想去了。”

他抿唇小聲說。

寧輕鴻笑,“不若哥哥抱著烏烏進去?”

烏憬瞬間搖頭,“不行不行,會被人看見。”

寧輕鴻輕歎,“烏烏怕羞,哥哥曉得。”他側臉,吻了下少年的鼻尖,“那哥哥看著烏烏進去?”

烏憬耳根發燙,搖頭,“我自己下去就好了,外麵冷。”

寧輕鴻正想再說什麽,國子學敲鍾的聲響便響了起來,跪坐在人懷裏的烏憬霎時慌裏慌張地爬下來,小跑著跳下馬車,抱著袖爐往府門內急衝,身後的小廝還跟在他後頭追。

烏憬忙中回頭看了一眼,馬車的簾子被人半掀起來,遠遠就能瞧見對方修長的指節同唇角淡淡的笑意。

他幾乎都能想象到寧輕鴻失笑的聲音。

烏憬耳都燒紅了,一路小跑到他那齋的屋裏。

老教傅早已在堂上跪坐了下來,瞧見少年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後門跑進時,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句話沒說。

烏憬悄摸地把小廝遞過來的布包接過來,將筆墨紙硯一一擺整齊,過了許久,呼吸才平複下來。

前麵的馬青陽借著讀書的空檔,抬起書簡靠後,“我方才也遲了,被老先生打了一板子手心才給放進來的。”

他話裏的怨氣烏憬都聽出來了。

烏憬心虛地垂了垂眼,知道是因為他背後有人,老先生才沒發作他。

孟朝也靠了過來,“你今日怎來得這般晚?”

烏憬不知要怎麽跟他們說,他剛剛在龍椅上坐了一個半小時,才從金鑾殿上趕過來,結結巴巴道,“睡,睡遲了。”

他莫名有一種自己有什麽隱藏身份的怪異感。

隔壁的劉承也傾了個身,“話說東大街新開了個酒樓,那廚子可是專門從疆外請過來的,做得都是地道的域外菜。”他道,“午時都去瞧瞧?”

孟朝道,“那下三九流的地方,有甚好去的?”

馬青陽推搡他,給了人一肘子,“長長見識。”他問,“寧憬,你去嗎?”

三人一同把臉轉過來,看向烏憬。

烏憬霎時怔了一下,磕磕巴巴地搖頭,“不,不了吧。”他話雖這麽說,又想起昨日寧輕鴻說的,忍不住有些心動,他還沒去過酒樓裏吃飯,不知道什麽味道的,

少年巴巴地看著三人,想著他們會不會再問自己一次。

馬青陽,“真不去?待會兒劉承肯定要在堂裏張羅的,我們齋怕是大半人都得被他叫去。”

孟朝,“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劉承,“你一個人留著,我都怕旁人說我們不跟你交好。”

烏憬遲疑道,“那我就去看看?”

劉承道,“得勒,你記得跟你家小廝說一聲。”

烏憬生疏地點點頭。

他甚至不是第一次自己在敲鍾後出國子學,而是來到這裏之後,除了寧輕鴻外,第一次同旁人在宮外玩。

說不準是期待還是害怕。

畢竟沒有經曆過,身旁也沒有能給他足夠安全感的人陪著,總是會怯怯的。

午時敲鍾後,果不其然,堂裏一同出國子學的人不在少數,眾人說說笑笑一同出了府門,還有不少人同烏憬打招呼。

烏憬還沒在白日來過市坊間,眼都要瞧花了,看見身旁人路過小攤小販時,都會掏出幾個銀子買些新奇的物什。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腰帶,隻係著個紅髓的玉玦,銅板是一個都沒有。

還在愣神間,一旁的劉承就低聲道,“沒帶銀子啊?沒事,今日我請客,待會兒你敞開了吃。”

他從地方裏來京聽學,比旁人更要費心思去經營關係,在學裏一向吃得開,瞧著憨厚,實際跟烏憬這麽說時,還特地壓低了聲音,不讓旁人聽著,留足了麵子。

烏憬頗有些囊中羞澀感,點頭道了句謝。

馬青陽搭上劉承的肩膀,“寧憬你不用不好意思,他祖籍雖然並不在京中,但在地方上也是有名的名門望族。”

孟朝也道,“千歲爺修了經商之人也能入朝為官的律法後,朝中一些九品芝麻官可比我們還闊綽。”

烏憬驟然聽到寧輕鴻的名號,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就聽人到,“到了到了,進去吧。”

他仰臉望了望麵前足有三層樓的酒樓,在一片人聲嘈雜中,好奇地跟著邁了進去。

等酒菜上齊後,烏憬才發覺外邊兒的菜肴確實同家中做得並不一樣,寧輕鴻的口味是偏清淡些的,不管是寧府的廚子還是禦膳房一向很少做腥辣的膳食。

不過烏憬也吃不了辣,並不是很饞。

但此時的八仙桌上幾乎一片通紅,連魚羹都是酸辣味的,正中間甚至還有半隻焦黃的烤乳豬,連肉都是大扇大扇地呈上來的。

甚至酒也是刺鼻濃烈的。

烏憬默默把酒推遠了一些,曉得寧輕鴻不會允他喝,隻小口小口地吃著飯菜,被辣到就喝些清茶解解。

眾人哄哄笑笑的,吃過三巡,都在玩行酒令,一句一句詩接過去,還特地避開了說了自己不能喝酒的烏憬,很是熱鬧。

快吃到尾時,又換了另一種酒。

烏憬說是不吃,但旁人還會象征性地給他倒幾杯,他看著杯中乳白如絲綢的**,仔細一聞還能聞見淡淡酒槽的味道還有撲鼻的甜奶香氣。

他就喝一口,就嚐嚐個味道。

反正喝完就要回學裏了。

烏憬捧著杯,小心地嚐了下味道,覺著還行後,仰臉把整杯都吞進了肚。

坐在他旁邊的是孟朝,還在抓耳撓腮,冥思苦想要怎麽接住這一句詞,都快準備自罰三杯了,驟然聽見身旁發出“砰”的一聲響。

一轉頭就見少年渾身泛著紅,意識不清地倒在桌麵上。

一杯倒。

孟朝頓時倒吸一口氣,仔細查看後,發覺烏憬隻是醉倒了,才把提起的一顆心放進肚子裏,生怕人在這裏出了事,他們今日坐在這八仙桌前的,都得被千歲爺發落下去。

他暗自給了身旁的劉承一肘,示意他去看烏憬。

劉承腦子轉得快,沒一會兒就道,“無妨,待會兒在酒樓給寧憬開間廂房歇著,我去叫下人溫個醒酒湯,等他醒來就讓他喝下。”他琢磨著,“你先回學裏同祭酒跟老先生說一聲,給寧憬告個假,我跟青陽在這看著,你記得讓他在學裏的小廝來酒樓這守著。”

“等小廝來了,我再同馬青陽回去。”

孟朝嘀咕,“也是,也不是什麽大事,千歲總不至於連個酒都不給家中的小輩吃吧?”

劉承,“得了,你快去吧,我讓下人把寧憬扶過去。”

烏憬迷迷糊糊間聽到後,又放心地趴著,這次是真暈得不行,捂著腦袋,任由意識陷入深處。

他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

等迷蒙地醒來時,才發覺天色已經黑了,寢房內留著盞燈,烏憬睜著眼看了大半響,看出些不對勁。

他好像並不在酒樓,而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了府,床榻上還能瞧見他每夜都抱著入睡的布老虎。

烏憬暈乎乎地晃了晃腦袋,爬起來,準備下榻,踩上自己的木屐,還沒起身。

外間兒守著的下人就聽著動靜走進來,是拂塵,他道,“陛下?您醒了?”

烏憬又坐回去,點了下頭,他安靜了一會兒,見人又走到外,端進一碗什麽,小聲問,“他……他呢?”

不安又心虛著。

拂塵將手中的醒酒湯遞到天子手上,“陛下,您先把這碗甜湯吃了,醒醒酒。”他躬身道,“千歲爺在書房瞧著密報,奴才去同爺稟報一聲。”

烏憬手忙腳亂地扯住他,“等,等一下,我,我今日——”

真的去學裏了嗎?

他醉酒的事是不是一場夢?

烏憬還有些不真實感,眼前昏黃的燭光跟手上的碗又讓他回了些神。

聽見拂塵為難道,“千歲爺說了,您一醒,老奴就得稟過去。”他滿臉的愛莫能助,訕訕道,“陛下今日這可算逃學了,雖是跟祭酒告了假,但也是瞧見千歲的麵子上,按往日來算,學裏可都是不會理會的。”

“千歲爺今日酉時來學裏接您,學裏守著的暗衛來稟,爺才知您還昏在酒樓。”

“又親自去酒樓將陛下抱了回來。”

“還帶著陛下去洗漱更衣,而後便讓奴才在這看著您,自個去書房繼續理事了。”

拂塵道完,便行了個禮,急匆匆下了去。

留烏憬一人抱著碗呆坐在原地,好一會兒,他才把碗中的甜湯忐忑不安地喝完。

又聞了聞自己的身上,確實是沐浴過後的皂角同浮金靨的香氣,幹幹爽爽的,連嘴裏都沒有異味,隻餘牙粉的清香。

烏憬把手裏的碗放在榻邊的案桌上,青瓷擱在桌麵上清脆的一聲響嚇了他一跳,寢房內靜得讓人格外不安。

他仔細聽,還能聽著外頭隱在漆黑中的蟲鳴聲。

烏憬咽咽口水,不知道幹什麽,又把碗擺得更好看一些,一抬眼,卻注意到案桌上放著一個木質的小匣子。

沒有上鎖。

烏憬無所事事,好奇地打開看了一眼,發現裏頭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銅製小球,鏤空的,裏頭還能看見鐺鐺作響的小鈴鐺。

他晃了晃,發覺沒什麽特別的。

又把目光投在另一處,用蠶絲布裹起來的小包上麵,他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咽了咽口水,小心再小心地打開,看見裏頭是粗細長短不一的圓潤玉柱。

烏憬比了比,最大的快比他大半個手腕還要粗了,白玉潤得他幾乎握不住,滑膩膩的。

一旁還放著個玉盒。

烏憬打開來,發現裏頭是觸手即化的一些膏狀物,他聞了聞,嗅出一股清淡的藥香味。

這些是什麽?

少年又抽了抽鼻尖,總覺得有些熟悉,他莫名想到了先前燕荷給他的那個藥膏。

烏憬手一頓,麵色發白地霎時鬆了手。

“哐啷——”一聲,玉盒從他手中跌落回木盒中,立即把烏憬喚回了神,他手忙腳亂地把木盒裏的東西全收拾好,慌裏慌張地重新蓋上,而後無措地看著四下。

下一瞬,又聽見外頭傳來了動靜。

房門被人靜靜推開,寧輕鴻進來時,屋內已經空無一人,他垂了垂眼,瞧見床榻下還東倒西歪地擺著少年的木屐。

隻是人卻不見了蹤影。

寧輕鴻抬抬指,示意身後的下人先下去,片刻,昏暗的櫃門被人拉開。

烏憬蜷縮著躲到衣裳堆滿的角落裏,滿臉淚痕,堪稱驚惶地看著長身玉立站在外的寧輕鴻。

在人俯身過來抱他時,少年拚命地往後縮,“嗚咽”著哭道,“不,不罰,不罰。”

“我,我不該吃酒,不該逃學。”

“對不,對不起。”

“我不跟他們去玩了。”

說話時還哽咽得一抽一抽的。

烏憬一個勁兒地搖頭,“不罰。”

他哭,“不要罰。”

作者有話說:

55:腦補完,開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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