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笨 是哥哥笨
辰時三刻,散朝。
金鑾殿的朝臣百官一一退下。
倒在龍椅上昏昏欲睡的烏憬被太監的尖細聲喚醒,有種上課聽老師同學嘰嘰喳喳,下課鈴一響,頓時困意全無的奇妙。
桌上的茶水都被他喝完了一壺,點心吃了兩個,因為想著待會兒還有好吃的早膳,他特地留著肚子。
沒曾想今日的膳食也是半點葷腥都不沾,烏憬懨懨地吃完,想著等會兒還要陪寧輕鴻繼續聽大臣們商議朝事,等對方批折子。
更沒精打采了。
“帶陛下去禦花園歇著。”用完膳,寧輕鴻淨了淨手,起身道,“好生伺候。”
拂塵這兩日尚在養傷,跟在千歲爺身邊的是內衛府另一有資曆的太監,他低聲應是。
烏憬眼睛一亮,又裝作懵懵懂懂地看著寧輕鴻,殊不知眼底的開心早就藏不住了。
撥開那層迷霧後,少年的情緒便猶如擺在了明麵上,讓人一瞧即懂。
寧輕鴻饒有興致地半笑著,將烏憬頭頂那壓得人酸疼的十二旒冕摘下,叮囑了一番,大致是讓烏憬自己去玩,不要亂跑將自己弄傷了。
又讓宮人給天子換了身輕便的衣裳。
最後微微俯身,靜靜看著人。
烏憬試探地仰起臉,在熟悉的位置,用唇碰了碰那縷墨發,自覺地說了下去,“烏烏乖乖等哥哥?”
寧輕鴻重新直起身,淡笑,“去玩吧。”
能者多勞,
烏憬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跑路了。
隻是他玩了一上午,該來的到底還是躲不過,就好像重頭來了一遭,他今早上了朝,午時寧輕鴻處理完事,便來教他學字。
明明經曆的事都是一樣的,但感受卻截然不同。
他沒有變。
是因為對方變了,才不一樣的。
烏憬想了想,但好在他上次上朝的心理陰影,在經曆過早上那舒適的一遭後,淡化了不少。
現在回憶起來感覺就跟上課沒什麽不同。
打打瞌睡,偷吃點小零食,百無聊賴地發發呆,摳摳手,然後就下課了。
因為新的記憶衝刷了舊的記憶,
好像變得並沒有那麽可怕了。
烏憬坐在寧輕鴻懷裏,認真地看著石桌上大開的宣紙,因為怕對方跟上次一樣生氣,他這次打算好好聽著。
他們方才已經吃完了午膳,正巧湖邊處的假山涼亭景色不錯,一行人便停下來賞了賞。
山清水秀,風和日麗。
寧輕鴻讓人抬了筆墨紙硯上來。
這次並未教一二三四,寧輕鴻執筆,用筆尖點了點墨,溫聲訓道,“怎麽又趴下來?”
烏憬怯怯地改變了一下趴在石桌上,腦袋疊著雙臂的姿勢,直起身。
寧輕鴻問,“烏烏可知曉自己的名字要如何寫?”
烏憬仔細回想了一下,原主身為傻子應該知道還是不知道,認真思考的表情卻顯然讓人以為他一概不知。
烏憬隻能裝傻,“名字?”
寧輕鴻耐心地說的簡單些,“烏烏可曉得自己叫什麽?”
烏憬遲疑了一下,在猶豫自己要不要繼續裝傻,偷偷側著仰臉看了下寧輕鴻的神色,卻發現對方正笑著瞧著自己。
像在觀察著什麽,卻很是耐心地“嗯?”了一聲,寧輕鴻笑,“怎麽突然看著哥哥?”
烏憬看他心情好,膽子大了一點,“烏烏叫烏烏?”
因為帶著試探的語氣,
就好像讓人真覺得他不知曉一般。
寧輕鴻似笑非笑,“那哥哥呢?”
烏憬哪裏敢直呼他的名諱,不得不佯裝不知,“哥哥是哥哥?”
“錯了。”寧輕鴻將吸墨吸得飽滿的筆尖在雪白的紙上按上一點,再往回收,字形也並不如鐵畫銀鉤般鋒利,而是落在實處的行雲流水,一筆一劃都叫人瞧出功底。
很是漂亮,也讓人將筆墨看得清清楚楚。
是切切實實的官場字。
但若是讓寧輕鴻仿字,於他而言,也並非難事,他寫自己的名字,動作竟有些生澀,收尾滯了一瞬,卻恰到好處,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將那“鴻”字寫活了一般。
寧輕鴻笑了下,“是有些生疏了。”他自歎一句,又看向烏憬,“烏烏記住了嗎?”
烏憬似懂非懂,“這是哥哥?”
這個朝代的字很複雜,烏憬辨認得很認真,隻能靠著象形法——這個字裏的筆畫分別像什麽,由哪個小動物小山小樹等組合在一起的。
記得腦袋都大了。
甚至寧輕鴻換了張紙讓他寫一遍時,烏憬隻能憑借記憶畫了兩個歪歪斜斜倒著的山,就不記得了。
這應該是“寧”字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寧輕鴻,
心虛地垂下眼。
這跟他重新學一門語言有什麽不同。
烏憬硬著頭皮,寫“輕”時,先畫了一個水的波浪,下麵好像是要連在一起……上麵要封頂嗎?這裏是不是有一豎來著……
寧輕鴻低笑,“罷了。”他讓烏憬停筆,“不用畫了。”似是覺著很有意思,換了個方式,又抬筆寫下兩個一模一樣的字。
他看著人,笑,“這是烏烏。”
指的是人,並非是字。
烏憬下意識跟著重複,“烏烏?”
他企圖把這四不像跟記憶力的烏字對在一起,不等他記下,又見寧輕鴻抬筆寫下又一個字。
這便是“憬”字嗎?
因為寧輕鴻瞧上去好像當真在認真教他一般,烏憬也記得格外認真。
上麵好像有兩個爪爪,下麵是一個山,再跟一個倒著的山,再……
怎麽哪裏怪怪的?
烏憬試探地握著筆,他寫字依舊握著拳,然後對著寧輕鴻那三字,照模照樣地畫了下來,隻是很明顯,筆畫不對,順序不對,連字都是圓圓滾滾的。
但勝在總算寫了出來。
少年天子高高興興的,“這是烏烏?”
想求誇一般。
寧輕鴻低低笑著,似乎被逗樂一般,輕聲,“是,是烏烏。”他笑意不減,“哥哥一教就會了,烏烏一點都不笨,很聰明。”
他道,“不過哥哥記錯了,烏烏的名字並不是這麽寫的。”
寧輕鴻半點都沒想要掩飾的意思,
直接改口。
烏憬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寧輕鴻又輕聲道,“是哥哥笨。”他噙著笑,“哥哥記性不大好,我再教烏烏寫一次?”
三言兩語,就將烏憬氣呼呼的情緒給說沒了。
怎麽字還能寫錯?
烏憬一臉茫然,莫名其妙。
一垂眼,就見寧輕鴻寫了二字,後麵的字與先前截然不同,他隻好又辛辛苦苦地重新記了一遍。
烏憬整個下午,就記住了他跟寧輕鴻的名字要怎麽寫,跟腦海中的簡體字對比了起來,勉強學會舉一反三,記住了分開後的兩個部位。
也勉強記住了寧輕鴻說的順序要怎麽寫,硬生生糾正了烏憬這邊一個小山,那邊一個爪子的畫法。
落下最後一筆時,天也將將暗了。
新來的小太監不如拂塵會瞧寧輕鴻的眼色,時辰到了,便規規矩矩地上前提醒,“主子,可要去備回府的轎子?”
寧輕鴻看了烏憬一眼,“備車馬。”
要帶他出宮嗎?
烏憬猜測,因為寧輕鴻獨自出宮時,基本都乘轎子,除了上回將他帶回了府那次。
畢竟是出宮,為了不引人注目,駕著車馬的內衛府太監都換了身常服,至於二人,則披了件同樣式的裘衣。
烏憬以為這回兒還跟上次一樣,車馬直接駛到寧輕鴻的府上,興趣也沒先前那麽大了。
一路上都有些無聊地摳手玩。
因為指尖沾上了墨,他一邊摳手一邊想擦掉,寧輕鴻微歎了口氣,讓烏憬伸手過來,用濕帕子一一給人擦幹淨。
因為是戒備森嚴的官道,從宮門走向外的一路都格外寂靜,轎子內也一片安靜。
探子在車外細細說著什麽,很著急似的,一件又一件地趕在一起往外匯報,仿佛寧輕鴻特地將此事壓到了這段路程處理。
寧輕鴻說是在幫他,不如說烏憬的手是他聽著密報,處理事時能靜靜由他把玩的物什。
烏憬微微仰著臉,看著漫不經心地給他擦拭墨漬的寧輕鴻,一時有些出神。
這段路似乎駛了很久,周遭漸漸由安靜變得嘈雜,烏憬雖然好奇,但還是乖乖地等寧輕鴻給自己擦拭完難洗掉的墨漬,再準備待會兒看兩眼馬車的窗外。
還是有些好奇外麵的景象。
但嘈雜聲又慢慢變小,直到車馬逐漸停下,宮人稟報道,“爺,到了。”
外頭已然入了夜,
隱約能瞧見外麵一片漆黑。
“罷了。”寧輕鴻放下帕子,“回府了再給烏烏洗幹淨。”他道,“下去吧。”
烏憬先下的馬車,外頭隻有車馬前頭掛著的一盞宮燈的亮光,他小心翼翼地跳了下去,看了看四周,發現這裏好像是一個又黑又深的小巷子,並非寧府大門處。
他並不知自己被帶去了什麽地方,隻僵在了馬車旁,等寧輕鴻踩著人凳下來時,才有些害怕地主動牽住人的手,“哥哥,黑。”
“一會兒就不黑了。”
寧輕鴻牽著他,往巷口走去,他的步伐不緊不慢,隨著距離拉進,嘈雜的人聲也愈發明顯。
烏憬被牽出了那個又深又黑的小巷,他跨出巷口的一瞬,見到了大周張燈結彩,無一不熱鬧的夜市。
霎時怔住。
“許久沒來了,也算繁華。”寧輕鴻半笑道,一旁馬夫打扮的小太監自如地接著話,“自然,先帝駕崩本該要舉國行喪,是千歲爺廢除了這一項形製,才沒讓大周陷入先帝走後,天子羸弱的青黃不接之時。”
寧輕鴻似是被擾到,隻是不輕不重地淡淡看了人一眼,那小太監就惶誠惶恐地閉上嘴。
若是拂塵,這時候可一句話都不敢出,以免打擾到千歲爺同陛下。
烏憬愣愣地被人牽著向前走,可能他茫然的太過明顯,身前人感受到身後的滯意,牽不動,半笑著回身看他,“怎麽了?”
寧輕鴻不疾不徐地問,“上次不是險些要將腦袋都伸出去了?”他像是什麽都知曉,什麽都看在眼裏。
隻是看他願不願去理會。
“是這回沒興致了?”
“還是又看怔住了?”
寧輕鴻微搖首,笑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