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意動人

像石縫裏的草,盡管沒人期待,甚至也沒什麽人注意,許添誼就這麽利用不經意落下的陽光和雨水,一個人野蠻生長到這麽大了。

考上大學,忽然課餘時間多出來。

盡管用了助學貸款,生活費也得自己賺,夠忙碌了,許添誼還是貪心,想多蹭點課,多認識些同學,多參加點活動。

他站在大學的校園,看到來往的自行車和操場上跑步運動的男女,感到從未有過的輕盈和自由。

因此韓城帶著一厚摞社團宣傳冊,挨個逼問他們要去哪個社團時,他也很認真做了挑選。

“都看看啊,這麽多社團呢,你們都去哪裏?”明明在室內還是夜晚,韓城卻仍舊戴著副墨鏡,據說是王家衛同款,“我想去吉他社,肯定最受女孩子歡迎。”

盡管大學剛入學,但都是十七八歲的男生,沒什麽間隙,自我介紹完就算熟悉了。

“誒。”一號床杭州來的男生囁嚅道,“你怎麽……剛來就想這個……”

韓城大驚,猿人一樣拉著床欄杆:“裝什麽!你不想談戀愛?”

“你不想?你不想?”他摘了墨鏡挨個問,都點頭表示想,輪到最後問許添誼:“你想不想,我們的老幺?”

許添誼想起自己為數不多的春、夢,漲紅了臉,被三個人一起滿意地嘲笑:“哈哈哈這家夥特別有想法!”

這時的許添誼沒後來那麽別扭陰鬱,些許幼稚,仍對愛情隱隱抱有非常大的幻想和憧憬。自知自己性取向應該不正常,喜歡男人,於是更壓抑又更想要。

“怎麽樣麽,你們到底都去什麽,總得去幾個吧?大學不參加社團也太無聊了!”韓城催促道,“許添誼,你先說,你去哪個?”

許添誼思考半天:“我想去攝影。”他說,“但是我沒有相機……”

“這個方便。”韓城大手一揮,並不介意,“我有台卡片機,八百萬像素!到時候借給你!”

去攤位留個名,就算正式進入了社團。攝影社每周有兩次社團活動,大三的社長總缺席不在,隻有大二的叫張偉奇的副社長負責每次帶著大家。

實際也沒幾個認真學,大家湊一起吃吃零食聊聊天。零食是社費買的,社費倒不用社員出,都是社長的錢。

不出一個月,大家都同意社長有錢且神秘。

一天,張偉奇忽然問:“明天周六,有沒有願意來當照片模特的?”

張偉奇是個長相遺憾的大齙牙,大家誤以為給他做模特,實在不情願,一種沒必要的交情。最後隻三個人報名,許添誼是其中之一,因為他看一開始沒舉手,覺得張偉奇有點可憐。

第二天其他兩個又臨陣脫逃,隻剩他一個人到了社團教室。

教室很空,沒開燈。

有個穿黑襯衫的站在那裏,頭發微長,盯著手裏一看就很貴的單反相機。

“你是?”他沒抬頭,隻聽見腳步聲淡淡問。

“我是來給張偉奇做拍照模特的。”許添誼有點拘謹,“他人呢?”

“他昨天替我問的。”杜琛宇道,“你別動。”

許添誼遂僵硬地釘在原地。杜琛宇調試了兩下相機,抬起頭對準他,微微一怔。接著隨便拍了兩張,看了眼說:“可以。你跟我走。”

兩人走去紅楓林道,一路許添誼跟在後麵,問:“你是社長嗎?”

“嗯。”杜琛宇扭頭看他,“怎麽了。”

許添誼笑起來:“之前沒看到過你,我們都隻見過張偉奇。”

杜琛宇不置可否。

到了拍照的場地,他開始指使許添誼調整位置,或站在樹下或坐在長凳上,並不複雜。盡管如此,杜琛宇顯然要求很高,兩個人仍舊來回折騰了一個下午。

回去時,雖然拍完了,許添誼還是擔心對方不滿意。早知該換最貴的那套襯衫,是於曉桃給的,因為自己的驢兒子穿不下。於敏回家拿給許添寶,許添寶說不喜歡,最後輾轉著幸運落到許添誼口袋裏。

牌子貨,肯定體麵,效果好。

他旁敲側擊問:“今天拍了的可以用嗎?”

杜琛宇:“可以。紅楓林很襯你。”

這話簡短,卻讓許添誼榮幸、高興,他又主動問:“這個拍了要做什麽呢?”

“給雜誌。你叫什麽?”杜琛宇掏出手機簡短答,“號碼多少?加個聯係方式。”

許添誼窘了窘。對方手裏是當下時興的iPhone4,可他連手機都沒有。

他說:“我叫許添誼。手機忘帶出來了,我背不出號碼,下次給你,可以嗎?”

“好。”杜琛宇說,“照片洗出來了給你。社團見。”

“對了。”許添誼忙喊住,“社長,你叫什麽名字?”

“杜琛宇。”

後來杜琛宇開始經常出現在社團,每次來都隻給許添誼帶點攝影書,又或是照片。兩人又配合拍了幾次照片。後者開始被大家尋開心:“哎喲,你是社長的親傳大弟子、禦用模特!”

許添誼在心裏否認,因為杜琛宇並不是要教他攝影的樣子。

他漸漸摸到答案,不敢確定,於是連惴惴然都隱約發甜。他把書、照片都很認真收納好,放在宿舍桌下專門的一格小抽屜裏,不時拿出來看看。

別人都沒有,隻給他了,像被偏愛的小孩,被肯定的優等生。

就算隻是拍照當模特這點用處,許添誼也願意一直當下去。

周二有運動會,學生會的幹部委托他們出幾個人拍照。

卡片機根本趕不上趟,許添誼就幫著做點雜活當誌願者。忙活完一上午,中午他去找杜琛宇,對方卻在他們約好見麵的空教室,和一個女生坐在一起說話。

許添誼看到這就沒再進去,去了隔壁教室坐著。心裏有些酸溜溜,又知自己沒資格,就開始生悶氣。

過了會,杜琛宇推門進來說:“怎麽不過來。”

他坐到許添誼旁邊,仍舊擺弄相機。許添誼很想問問他是怎麽想的,但同性戀三個字太禁忌,沒人提好像也在大學校園裏不存在。又或隻是把他當朋友?那他會恪守本分,好好當合格的朋友。

過了會杜琛宇抬頭,對著他很近拍了張照片。拍完了示意許添誼過去看。

許添誼不情願地湊近了一些,杜琛宇從後麵環住他,捏著相機。很小的屏幕,最開始是紅楓林那幾張,然後是校外拍的兩次。中間夾雜了些許添誼在社團教室裏,又或是在階梯教室裏上課時候的照片——都沒有看向鏡頭,顯然是抓拍的。

杜琛宇問:“談戀愛麽?”

許添誼點頭。

他麵臨的不似之前每一種,不是親情,不是友情,不是他嚐過苦澀的每一種,是全然嶄新,截然不同的親密關係——

愛情。

他根本沒法拒絕。

來往紛紛的偌大校園中,出現了特別又親密的存在。

天空的飛鳥因此充滿神性,黑板的胖字也慈眉善目。幸福喜悅的感覺攀附而上,一整個抓住他,讓他頭皮發麻,渾身戰栗,麵目全非。

許添誼忍不住總揣測杜琛宇喜歡什麽樣的個性舉止,然後把自己像橡皮泥一樣笨拙地捏著類似的,無視壓抑內心的需求,試圖獲得更多喜愛和包容。

然而杜琛宇卻恰恰相反。自從兩個人開始談戀愛後,他像卸去了所有社交禮節的麵具,露出了漫不經心,甚至有些惡劣的本質。

許添誼的課很多,還有校內勤工儉學的崗位。杜琛宇已經大三,課少,之前不在社團出現,人不在校內的才是常態,等兩個人在一起後,又慢慢恢複這節奏,經常出校去很遠的地方拍攝。

許添誼知道他重視攝影,但也忍不住想每天見到對方。

“你可以不要一直問東問西的嗎?”杜琛宇皺眉道,“你這樣讓我很有壓力。看電影不是隨時可以買票麽?為什麽一定要提前兩天安排好,我後麵還有攝影計劃,隨時都有變動,就算現在訂了票也完全有可能到時候去不了。”

一聽到給壓力,許添誼忙解釋道:“你如果到時候去不了,我可以再去……”

杜琛宇打斷他的話:“那麽先前定有意義嗎?”

許添誼閉住了嘴。

可是他也隻是想多期待兩天,想把什麽都安排好,想每天都見到杜琛宇。但杜琛宇似乎並沒有這樣的需求,甚至談戀愛也像可有可無的一項。這讓許添誼倍感焦灼。

杜琛宇家境優渥,早習慣高水平的消費,吃穿用度都很好。許添誼和他出去,不願意隻對方花錢,錢很明顯開始不夠用了。

他開始被迫尋找新的打工機會,從校內找到校外,終於找到學校後街的一家奶茶店。

當時的奶茶店還沒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隻有這一家。菜單也簡單,隻要學會用開水衝調開不同口味的奶精,再往裏麵加骨碌碌嚼起來像塑料的黑珍珠就可以。

旁邊連著的店麵是同一個老板,牆打通了,主要賣手抓餅和澱粉烤腸。

許添誼業務熟悉後,就要同時管兩個攤位。

為了能談好戀愛,他真咬咬牙用打工賺的錢買了台直板按鍵的手機,隻用來聯係杜琛宇。

許添誼很節省話費,每次發短信都要把自己要說的事情全都講完,精準控製在68字左右——字太少浪費,但超出70個字就得收兩條短信的錢。

一開始杜琛宇也會稍微報告一下自己的行程,隨後不知是因為失去耐心還是忙起來就不愛理人,開始隔個半天回“好的”、“知道了”、“哦”之類的。

許添誼太明白發生在杜琛宇身上的變化了,這明顯的疏離和冷淡讓他很焦灼。張偉奇和大家聊天時候調侃過,說杜琛宇是風情浪子,剛上大學時,一學期能換三個對象。

許添誼疑神疑鬼,常懷疑對方出軌了。

有空的時候,他就回顧兩人來往的短信,推測自己哪一條引起了對方的反感,又或者哪一條內容不怎麽值得回複。也敏感猜到杜琛宇嫌煩,於是降低了自己發送短信的頻率,打工前想發短信,就忍到打好工下班再發,再忍一忍,就忍到見麵的時候。

杜琛宇似乎額外忙,又兩天隻回一條“知道了”。

許添誼在短信界麵猶豫打出“我是不是哪裏做的不太合適,你討厭我了?”過了會刪掉。

又打出“你是不是後悔和我談戀愛了?”然後也刪掉。因為如果杜琛宇真說是,那他們就得分手了。但他不想分手。

談戀愛就是這樣的嗎?許添誼迷茫又糾結,但也不能糾結太久,他已經走到奶茶店門口,從後門掏鑰匙進去,準備開始一天的營業。

這一天上午隔壁理工大學正好校園籃球賽,幾個學校來的大學生看到奶茶店都嚷嚷請客。

許添誼飯都來不及吃,餓得前胸貼後背不停做奶茶。盡管非常累,卻又興奮。奶茶按杯算,他有微薄提成拿,這樣可以稍微多些錢,他下次可以請杜琛宇去看電影。

一上午近百杯做好,他餓得手發抖,趁沒生意,躲到角落吃根澱粉腸,一邊收拾上午的殘局,擦弄桌子。

外麵有女生喊:“有沒有人呀?”

“有!”許添誼忙把最後一口澱粉腸吃掉,“要什麽?”

他站起來鑽到前台,抬頭一看,愣了愣。

杜琛宇和上次看到的女生站在菜單旁邊。

女生叫馮秋茗,看他們對視完,一個扭頭看別處,一個板著臉,好像都有點尷尬,便問:“你們認識?”

“是我同學。”杜琛宇簡短說。

“同學?”許添誼動作滯了下,不悅地問。

馮秋茗抱著臂,後退一步看兩人,意味深長道:“喲,有情況哦。”她知杜琛宇喜歡男生。

杜琛宇催促道:“快點買吧,買完就走。”

馮秋茗做不出決定,仰頭問:“有什麽人氣奶茶推薦呀?”

許添誼握著抹布站在那裏,沒看她,緊繃著聲音答:“茉香奶茶。”

“好,那就要兩杯這個。”

“冷的熱的。”

“要冷的。”

“大杯小杯。”

“大杯好啦,謝謝!”

許添誼拿了塑料杯做奶茶,動靜很響。他將兩杯做好的奶茶推出去,馮秋茗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沒問價錢:“一共多少錢呀?”

“不用了。”許添誼用抹布用力擦桌子,沒抬頭,“我請你們。”

“我發的短信你都沒回。”這句話對旁邊那人說的,“忙著來喝奶茶嗎?”

兩個人走後,許添誼手指發麻,他敏銳察覺到苗頭,隨即默念了兩遍咒語,讓呼吸慢下來。

可咒語中那人不也和他之前形影不離,後來就連一個電話都不屑於打過來麽?

他究竟是哪裏惹人討厭呢?

許添誼逼迫自己調整好情緒,下午下班丟垃圾,才發現杜琛宇在後門等他。一看到人,原本的氣焰消下去。他總很容易心軟原諒。

“幹嘛來。”

杜琛宇靠著牆說:“你知道我是同性戀,對我來說馮秋茗就是最重要的朋友而已。”

被拆穿心事,許添誼此刻隻能嘴硬道:“你們單獨走在一起啊。”

“朋友,不正常麽?”

“我沒有這樣的朋友。”許添誼低聲說。

杜琛宇又不耐煩了:“你沒有這樣的朋友就去交,不要幹涉我的交友自由。”

許添誼看他不高興了,忙忍下,說:“知道了。那你下次回我短信。”

“你的短信太長了,什麽都說,我不知道回什麽。”

“回什麽都可以啊。那你就回收到吧。”

“哦。”

杜琛宇非常不喜歡被約束,於是被吸引的許添誼隻能不情願地忍受這種不能獨占的痛苦。

杜琛宇畢業後沒有找朝九晚五的工作,仍舊在做攝影師,似乎靠著家裏的關係,開始接出國的單子。而許添誼的成績穩定優異,拿了獎學金。老師暗示兩次,有意讓他念研究生。

他沒想多久,還是拒絕。

雖然心裏想念下去,可實在沒有錢了。杜琛宇的家境好,自己接項目也掙得多,沒為錢煩惱過。許添誼太需要工作有穩定的收入,盡快擺脫窘迫的經濟狀況。也能更好經營自己岌岌可危的愛情。

岌岌可危——

杜琛宇從大四就開始搬到了校外的宿舍住,許添誼沒課就住過去,打掃衛生,重點是檢查有沒有其他人來過。

雖然見麵少,但他已然滿足。這像重新擁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家,讓許添誼有位置可以擺放自己。

唯獨兩人的關係時好時壞,時遠時近。許添誼常剛品出一點甜頭,過了會又被杜琛宇的一兩句話刺得心口發麻。

他知道杜琛宇不怎麽在意他、需要他, 攝影是頭等大事,談戀愛像調劑品。可能自己說了分手,對方一定會答應。

因此每次吵架,杜琛宇冷戰,明明許添誼原本也擅長冷人,現在卻學會低頭,一次次都厚著臉皮主動去找了求和。

臨近許添誼畢業,兩人開始因公不公開,畢業後如何處理吵架。杜琛宇解決的方式就是持續冷戰。而許添誼無論如何都忍受不了長時間被無視,每次又隻能低頭。

那天他剛醒,杜琛宇坐在他身邊喝一杯水,驀地宣布自己要結婚。

許添誼還半閉著眼睛,聽到這話強睜眨開來:“什麽?”

“不是真的結婚。”杜琛宇冷靜說,“形式上完成領證。對方也是同性戀,有穩定的伴侶,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為什麽?”

“和你說過,應付家長。我已經耽誤兩年,他們很有意見。”

許添誼一時腦袋發懵,想不到會走到這一步,說:“我不同意。”

“都和你說了全部是假的,會簽合同。”

許添誼急道:“可是那也是結婚啊。”他說,“我不是說了,等我畢業找到工作,就會和家裏說我們的事的。”

“我和你能一樣嗎?”盡管許添誼沒怎麽提過,杜琛宇靠平日也能猜到他家裏的情況,“你結不結婚,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對他們來說重要嗎?他們關心嗎?”

話語像最烈的火敷在身上,許添誼卻像沒察覺,臉發白,拽住杜琛宇的外套反複說:“走過場,那也是要結婚啊,結婚證又不是假的,你們就是法律上的夫妻了。”

“所以呢?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許添誼的話噎在嘴邊。那他是什麽,男小三?又或,根本沒人在意他是什麽。他也好想結婚啊。

杜琛宇沒聽見身後人再說話,他扭頭看了眼,發現對方低著頭,呼吸起伏不正常,手抓著被單的樣子很奇怪。

“怎麽了,生氣?”他又喝了口水,隨意問,“手好像雞爪。”

慌忙中許添誼忙將手埋到被子裏。“過度通氣。”他費力擠出這幾個字,搖頭說,“沒事。”

等過了會他徹底緩過來,杜琛宇早已經走了。

而後許添誼仍舊向家裏出了櫃,也被順利地掃地出門。

徹底無家可歸,家最後的結構意義也亡佚了。許添誼走出小區門,突覺無與倫比的疲憊。奇怪他想起搬出大院那年,等電話的心情卻好像比現在更絕望,因為最初明明很有信心。人生是無數次重蹈覆轍,他的就是錯誤的重複。可到底從哪一步開始走錯的?

許添誼用直板手機打電話,對方接的很快。他在電話裏很輕說:“我接受不了。”

“那你想怎麽樣。”

“分開吧。”

“行啊,分就分。”杜琛宇料到他會這麽說,冷淡又篤定地說,“以為自己後麵會多受歡迎嗎?你上次過呼吸的樣子很醜。”

因為意氣用事,他很快把電話掛了,根本沒給許添誼再說話的機會。他誤以為許添誼會和往常一樣低頭來求和,卻忘記戀人再怎麽樣都不會提分手。

分手這天,沒下符合情境的傷感之雨,陽光燦爛,空氣清新,風和日麗。

許添誼說完分手,也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傷心欲絕,腦子**著杜琛宇最後說的那句話,夜半十二點騎著自行車出門,橫跨三個區,再沿著江騎了圈,發現真沒法被車撞死,天意動人。所以又淩晨四點半,一口氣騎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