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每天都很想他
“你為什麽也在這裏?”許添寶手撐著辦公桌,不悅地看坐在顯示器後麵的人。
兩人已經許久未見,之前也並不親密,如此重逢,硬生生鍛造出短兵相接、水火不容的氣勢。
“出去。”許添誼頭也不抬地坐在工位,看著屏幕忙碌地處理郵件,冷漠道,“你沒有資格隨意進出辦公室。”
“我問你話呢!”許添寶急道,“之昭哥哥呢?”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這稱呼卻還是像小孩一樣表示喜愛和親近。
“和你有關係麽?”許添誼嗤笑。
頓了頓,笑也裝不出了,移開眼問:“他叫你來的?”
不是,是於敏打聽到消息,他自己擅自投了簡曆來的。
許添寶把握不好如何回答。如果是其他人,他肯定先應下來,後麵再去主動找賀之昭就是了。
但許添誼居然在這裏,不符合他預期。
兩人竟然還是又見上麵了。
是巧合?還是通過其他途徑聯係上的?
畢竟當時賀之昭的確打來過電話——
那天是許添誼的生日,一開始誰也沒記起來。
許添寶被媽媽帶著上完一天的興趣班回家,許建鋒還未歸,許添誼卻也不在。
於敏嘀咕了聲:“又圖書館?”就去廚房做晚飯了。
許添寶呆在客廳,把小包裏的樂譜、拿到的貼紙、同學給吃的糖都亂哄哄地扔到沙發上。
他天女散花地鋪開檢閱了一會,煞有介事翻了兩下琴譜,立刻失去興趣,又找電視遙控器。
就在這時候,座機電話響了。
“媽媽——”劈裏啪啦,於敏在煎魚,沒聽見。
許添寶想了想,自顧自接起來:“喂?”
“喂。”對麵是個年輕男孩的聲音,“請問是小誼家嗎?我是賀之昭。”
許添寶剛想反駁,憑什麽說是許添誼的家。但聽到來電人的名字,頓時拋在腦後。
“哥哥,我是小寶!”他坐直了,興奮又埋怨,“你都去好久好久了,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賀之昭回答:“抱歉,時間有些緊張,小誼在嗎?我找他。”
又是小誼,好煩人啊。
許添寶嘟著嘴重新靠回沙發,懶懶地說:“他不在啊。”
“是嗎。”對麵沉吟片刻,“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許添寶有一種破壞的念頭。
他這輩子遇到的所有兄弟姐妹、長輩,都無不喜歡他。
許添寶是被追著捧著的,許添誼是被故意無視掉的。
大人怎麽會誤以為小孩不明白?小孩全部都看在眼裏。
可是賀之昭是唯一的意外。
許添寶猜想,恐怕是許添誼占了先機,所以他無論怎麽樣拽著賀之昭,賀之昭卻總是想著小誼小誼的,實在煩人。
“他可能不會回來了。”許添寶說,“嗯……反正他也不是我家的小孩,跟著親生爸爸過了吧!”
如果他能一語成讖,更好。反正的確不知道去哪裏了。
“是嗎?”賀之昭疑惑道,“怎麽才能聯係到他?有電話號碼嗎?”
許添寶大聲打斷:“你不要老想著他了!”
“我每天都很想他。”旁邊似乎有人說話,賀之昭轉而道,“但現在這裏的情況比較複雜,我不能再聊了,要先掛了。”
最後,他說:“遇到小誼,請替我祝他生日快樂,我後麵會再打電話來的。”
掛了電話,許添寶回味了一下,去廚房和於敏說,“媽媽,今天是那家夥的生日啊?”
於敏愣了愣,還真忘了:“哦,是的,今年是閏年。”
過半個小時,許建鋒先回了家。左等右等,真不見人回來,三個人都餓了,便提前開了飯。
許添寶隱隱喜悅,以為自己夢想成真。但飯吃到一半,門鎖聲音響了響,有人推門進來了。
“幹什麽,你出去過生日了啊?”於敏打趣,“生日快樂,過來吃飯。今天有魚。”
“生日快樂。”許建鋒也端著飯碗,一邊吃一邊笑著說,“想要什麽?給你買。”
許添誼路過他們,倒上沙發,隨後把臉壓在靠墊上,一直沒動彈。
於敏催:“過來吃啊!”
催了兩遍,許添誼的臉仍舊沒抬起來,隻是說:“我不吃!”聲音和情緒都被壓進靠墊的棉絮裏了,悶悶的。
於敏奇怪:“幹什麽啊?毛病。”她看喊不動他,心裏也不高興起來。
座機狹窄的屏幕上還顯示著上一個通話的號碼。
許添誼沒看,也從此再也沒看過。
而後他們從大院搬了出去,住進了過渡的一居室。沒人再提賀之昭。
許添寶誤以為無論住哪裏,電話號碼都一樣,等著賀之昭再打過來就可以。等等沒到,等明白過來,已經長大了。
但那又如何?反正他朋友很多,賀之昭哥哥也不過是其中比較喜歡的一個。
許建鋒空閑時間帶他去水族館、動物園、科技館,於敏帶他上興趣班,他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惦記這件事情,更沒空閑傷心啊!
手機上消息不斷響。
同部門的人問他去哪了,要他一起中午出去吃飯。
許添寶看著手機“嘖”了下,說:“我等會再來。”
之後再次聽到賀之昭的消息,得追溯回兩年前。
許添寶也驚訝,畢竟賀之昭所尋找的人,早和他們一家沒了聯係,連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怕真要問他追蹤情況,他也回答不上來。
於敏是最心懷芥蒂的,好不容易將人養大,大學畢業工作那年,許添誼卻忽然坐在飯桌邊,義正言辭說自己喜歡男人,還說什麽要結婚,希望家裏人支持的鬼話。
真是做春秋大夢,同性戀怎麽結婚?
沒人讚成,但許添誼和一頭倔驢一樣,怎麽都不肯低頭——非要他們說些違心好聽的話似的。於敏又哭又叫,最後的局麵就變成了許添誼離家出走。
具體去哪,過得怎麽樣,大家都默契地沒提。許添誼喜歡男人的事情也不能讓任何認識他們的人知道,太駭人丟臉。
許添寶唯獨沒想到自己當時說的什麽親身父親的話被賀之昭信到現在。幹脆順手推舟,就這麽應付了下來。
將前來拜訪的賀之昭送走後,於敏卻動了心思。
早些年許建鋒炒股賺了些,家裏又買了套小房子。但後來許添寶成績太差,就走了音樂生之路,改學小提琴。人被寵得驕縱,又好麵子,平日的上課費像天價,琴要十多萬一把的,別人出國旅遊他也要出,泡酒吧、染頭發,去年因為曠了太多課也沒修夠學分,留了級。最近又嚷嚷要玩樂隊。
家底早就耗完,小房子也賣了。
錢不夠用,許建鋒脫離社會太久,找不到好工作,年過半百隻能每天開十二小時的專車補貼家用。
不過於敏再著急,也舍不得說一句重的,隻想別的辦法。
眼前賀之昭一表人才,維護好關係,後麵許添寶工作,也能提攜提攜。
雖然許添寶自己也常意欲聯絡,但或許因缺了中間關鍵的鑰匙,賀之昭回複禮貌,也有比較明顯的疏離。
許添寶藏著私心。他這次來實習當然不是為了工作,是奔著和賀之昭打好關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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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驟然合攏,光中的塵埃重新睡平在桌麵上。
下一秒,許添誼終於強忍不住瀕臨失控的情緒,將身體微微佝僂起來。
他被無與倫比的羞恥籠罩。
這是他至今最好的一份工作,他開始接手之前劉亦才能接觸的業務工作,直屬領導賀之昭對他的成果表示充分認可,給予指點支持和鼓勵。
盡管隻維持著工作關係,他卻不斷有思想上的越界,自以為是地想象賀之昭那友善有份過去單薄的情誼,以為自己說的“從來不認識”是最好的打擊報複。
所以每次也都無比鄭重,希望交出去的東西是完美的,滿心喜悅期待賀之昭說些什麽,一點點重新壘出很小的自信,像收集螢火蟲屁股後麵的光點一樣。
明知荒謬,但聽到介紹Alan為朋友要嫉妒,看到賀之昭和女生吃飯的照片,也能百爪撓心,嘴巴嚐到酸澀的味道。
可等賀之昭可憐巴巴地問為什麽不一起吃飯,又丟盔棄甲,心化成灘水,覺得陪著吃到八十歲也可以。
慢慢,把仇恨也戒掉了。把回憶裏不好的都摘掉,隻想到無數個開空調一起午睡的假期,想到一起放學橘色的黃昏,文具店門口澱粉腸的香味,連剪的太醜的發型都要想,覺得那缺口醜得可愛,也想到幾個吻。
然後想到青春期的夢境,思念和欲望混在一起,主謂賓齊全,第一視角,又或者,他根本看不見對麵人的模樣,也知道是誰。
夢裏那道柵欄也牢固,情感被洶湧地攬在防線外。他想親,想抱,焦躁不安地想占有,但不敢,偷偷用腦袋抵住賀之昭的肩窩就滿足,像小狗用鼻子嗅來嗅去地拱。
然後醒來是一切的反義詞,占有的反義詞就是失去。
許添寶沒有回答自己是怎麽來的,但許添誼還是很容易能想清楚。
他承認自己先前有很嚴重的認知錯誤,此刻終於無比接近真實答案。
賀之昭是笨蛋,賀之昭是笨蛋。
……
賀之昭恐怕不是笨蛋。
他很聰明,所以挑挑揀揀,選擇了許添寶,丟掉許添誼。
許添誼寫過很多次辭職信,偷偷放在電腦裏,準備哪天承受不住了就真的打印下來交給人事部。但每次過了一兩天,冷靜了又決定再堅持一下。
因為生活就像海洋,隻有意誌堅強的人,才能達到彼岸。
不是上帝的寵兒,就要為自己一切的選擇承受相應的後果。
他深呼吸了一下,敲打筆記本鍵盤的手指有些震顫。
至少得找到下一份工作再辭職。
許添誼聯係好韓城,請獵頭留意不錯的工作崗位,隨後開始編輯文檔。
打印機在公共區域。許添誼抱著筆記本下樓,謹慎確認沒有人使用,才按下了電腦上確認的鍵位。
龐大的機器傳來投入運作的聲音。單薄的一張紙,吐完卻沒有歇息,接著開始吐下一位同事的文件。
許添誼拿了自己的辭職信,正欲離開,背後傳來Kelly開朗的聲音:“哈嘍呀,你也打印東西呢?”
許添誼鎮定地將紙折了起來,轉過身向她示意:“嗯,我已經打好了。”
“報銷單報銷單,我攢了一堆一起打。”Kelly湊到打印機的出紙口,期待地說,“我還打了份團建的通知安排,等會貼到電梯旁邊,營造氛圍!”
打印機積累出豐盛的作物,疊在一起。剛印好的文件暖烘烘的,像母鳥剛離開時蛋殼的表麵。
Kelly捂了捂,說:“每次紙都熱乎乎的,摸著好幸福。”
許添誼愣了愣,衝她笑笑。
上樓梯時,他想問,這也可以幸福嗎?這麽簡單就可以幸福嗎?
他摸到紙想到的是要交出去的任務,他看到賀之昭,內心總是產生巨大的震動,也或許,他在故事還沒開始前就預知到了自己肯定會受到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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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落地臨近四點,再從機場出發,緊趕慢趕,抵達辦公室時還是已經過了下班的點。
賀之昭匆匆路過辦公區,算簡單亮個相,隨後乘坐電梯上樓,等待時,看了看那張貼在旁邊的團建通知。
其實今天沒有必要進公司,但是他想見見許添誼,所以就又回來了。
人際交往中的送禮也是學問,商務上的許添誼可以把關,但給許添誼買的隻能自己斟酌,把握好度。
賀之昭很有成就感。雖然自己不會買,但跟著王磊買手信就行了。
隻是王磊還在機場給女兒買了包——賀總也躍躍欲試想問自己秘書,後來運用邏輯推理分析得出不太妥當,遂放棄。
除此以外,都收入囊中。
還有在香港吃完雲吞麵那天,老街路過最普通的紀念品店,在門口看到一排鑰匙扣,花草樹木動物,有隻和壯壯很像的狗。他覺得許添誼大概會喜歡。
辦公室是黑的,許添誼已經走了。
既然來了,賀之昭幹脆拖著行李箱,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走路很快,帶起一陣風,讓許添誼桌上夾在書裏的紙角跟著上下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