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再見賀之昭(下)

陳彬彬要離開的確鑿消息傳開後,整個公司的辦公氛圍都輕快鬆散許多。打卡考勤製度開始名存實亡,很多人又拾回了帶著筆記本去pantry辦公的習慣。

“問你個問題。”趁旁邊桌沒有人,Kelly身體前傾,神情認真地看著許添誼,“當然,如果不能說,有難言之隱,你有保持沉默的權利。”

“你問。”

“你是不是在報複陳彬彬啊?”

由於陳彬彬個人的極端做派,以及許秘書恪守職責,以其為中心圍繞的工作作風,導致兩人的風評都不怎麽樣,許添誼在公司裏的人緣也已近乎降到穀底。

私底下沒什麽人與他來往,除了脫離大部隊的遊奇,還有隻剩下這位Kelly女士,就職於行政部。

兩人的緣分要追溯到三年前,當時許添誼還不是總裁秘書,Kelly也剛進公司,還是前台。

正好趕上公司後街改造,連著兩條酒吧,一到晚上就閑雜人等眾多。

那是個夜黑風高的夜晚,九點多,Kelly下了班去坐公交車,走到後街被兩個喝了點酒的流氓糾纏,恰好許添誼路過。

無論熟悉與否,許添誼記得每一個同事的職務和名字。他認出Kelly是公司新來的前台,但那也不重要,因為事情大可簡化為:一個獨自走夜路的女生需要幫助。

這個年紀的解圍,簡單很多,不用再說什麽“我殺了你”這樣的狠話。擺脫後,Kelly渾身發抖,緊緊挽著許添誼的胳膊。

兩人一路無言,一個緊張一個僵硬。抵達象征安全的公交車站,耳根通紅的許添誼終於得以開口,委婉地請她鬆開自己。

Kelly誤以為這是愛情的開始,展開了比較激烈的追求,然後因此成為了公司唯一一個知道許添誼性取向的同事。

然而戀愛腦消散了,情誼還在。在日常逐漸深入的接觸中,Kelly不得不承認他們倆沒有那麽合適,許添誼是個很好的人,對女孩子很紳士,有邊界感,工作拚命努力,這都是有目共睹的。

她說不上來不合適的理由,抽象到難以描摹。

因為許添誼實在太努力了,這種努力不僅體現在工作,還延展在生活的方方麵麵。

就好像,整個人生都一直在用力,追求什麽虛無的肯定和喜愛一樣。

報複?

許添誼吃了口飯盒裏的杭白菜,否認道:“沒有。”

“不是嗎?”

Kelly根據自己深厚的地攤小說閱讀經驗,聲情並茂分析道,“我還以為你的策略是先麵麵俱到,無所不能……然後時光如白駒過隙,陳彬彬驀然回首,忽然驚覺,啊,自己竟然已經離不開他……哦這個他就是指你的意思哈。”

“可是,就在此刻,集團風雲劇變!他敗了。”Kelly狠狠拍了下桌子,“這大廈將傾的危急關頭,總裁的真情執念終於悉數流露!沒想到,你卻斷然拒絕了他的邀請和再三的挽留!陳彬彬痛苦、困惑、發瘋!在他執著充滿戾氣的目光中,你淡然一笑,拖著行李箱,果斷地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中……”

“姐啊,你文采還挺好的嘞。”

遊奇豎大拇指:“但這樣的報複也太慘烈了吧。你得先動心忍性吃兩年屎,才能報複到對麵。還不一定能成功。”

“誰說不是呢。”Kelly撩了撩頭發,“可是就像我們上班,就是一直在吃屎啊。”

“那我們在報複誰,自己嗎?”遊奇問。

大家不知所雲但說個沒完,職場的聊天總有一條安全的界限,你會知道哪些區域是安全的,所以就會在這些地方大肆興風作浪,比如不會問許添誼這樣留下來會如何定崗,隻會默契地一起辱罵陳彬彬。

無論如何,由此可見還是有人將許添誼對於陳彬彬的拒絕視為了一種複仇。但實際情況自然並非如此。

許添誼在內心展露出一個冷酷的微笑。

如果陳彬彬這個程度的就要報仇,那他這輩子需要殺掉的人未免也太多。

他要報複的對象另有其人。

但本次聊天的確給予了許秘書比較大的啟發——先讓一個人離不開你,再決絕地離開,是相當殘忍且不犯法的複仇手段。比把公章丟湖裏,群發保密文件要好很多。

更重要是,他也經曆過,所以知道這把刀有多鋒利。這很公平。

許添誼已經想好了自己留下的理由。他來親眼見證一下陳彬彬說的是否真實,賀之昭是否真的成為了那種有幾個女朋友的花心大蘿卜,或是一個極度精明殘酷、薄情寡義的商人。

如果是,那他就要進行報複。他要先讓賀之昭大事小事都離不開許添誼秘書的優質工作,然後ONE DAY,極為普通的一天,許添誼會突然遞上自己的辭呈。

賀之昭需要驚愕萬分,頹然地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前。身後一片晴雲,他長嘴,悵惘地問:“這就是你的報複嗎?”

許添誼要說,是啊,你也是這麽離開我的。

——當時倉促得知你要去加拿大,時間已經來不及地倒數,明知離開不了,卻也挽留不了,最後隻能踹一腳。

然後每分每秒都充滿信任和思念地,等待著屬於摯友的電話。

但沒有電話。你還是忘掉我了。

即便有了即將被調崗的覺悟,許添誼還是認真和兩位加拿大同事對接了兩個半禮拜。畢竟該他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好,這是兩碼事。

許秘書以各種渠道了解了不少賀之昭的生活和工作習慣,同時辦結了賀之昭回國的必要手續——“回國”一詞也沒有那麽準確,畢竟國的定義已被遷徙,賀之昭已經是加拿大人了。

每多了解些,心中那近乎陌生的人像就被勾勒得生動很多。

許添誼全部都記錄在備忘錄上,邊記邊想問,是你嗎?

接機當天,晴空萬裏。不巧似乎恰好趕上某個明星要來,機場人山人海,還有拿著手幅、大頭照和相機的年輕人湊在一起,熱鬧地擠成一簇簇。

“哪個大明星啊。”副總王磊擦汗說,“安保都不夠用,擠死人了。”

許添誼拿出包中對了無數遍的接機方案。即便一切從簡,仍舊有必要的禮儀環節,首先,由行政處的Kelly女士舉歡迎牌,接著,等賀總向大家走來以後,秘書許添誼同誌會接過賀總的行李,並遞上鮮花一束。

如今帶有維爾集團Logo的牌子淹沒在無數橫幅和明星大頭照中,隻有賀之昭身高高達三米五才能順利地一眼尋找到他們。

計劃被打亂了,這將是一次混亂的接機。

Kelly十分遺憾:“失策了,也沒問清楚,早知道給賀總安排個VIP通道了。”

許添誼當然考慮過,他說:“那個太貴了,讓他自己擠出來。”

Kelly的表情一下變得很驚訝,繼而成為了肯定。畢竟現在公司財務狀況不理想,開源難,就要在節流上下功夫!

機場內明星的粉絲越來越多,每個人應援的角色不盡相同,藍的藍綠的綠。Kelly率先認出來:“誒,我認識,這是我表妹很喜歡的日本的偶像團體啊,他們竟然來中國了?”

二十分鍾後,飛機著陸,許添誼撥打賀之昭的電話,無人接通。

許添誼:“賀總的手機打不通,大家注意通道走出來的人。”

他奪了牌子,孤身向前擠去。

畢竟照片是精修的,看不出什麽,和真人相去甚遠也有可能。再者也不知道賀之昭到底多高,小時候對方比自己稍微矮一些,偏瘦,弱不禁風,一拳就能放倒。也可能照片看著美觀,實際賀之昭的身高隻有3米5的一半。對,對。

許添誼總是很有鬥誌,但一想到會再見到賀之昭,這一刻很茫然,心跳也過載。

賀總。

賀之昭。

原來你沒有死。你現在是什麽樣子?

“啊————”

尖叫聲淹沒了一切。幾個穿著打扮時髦的年輕人被簇擁著走出來,周圍的粉絲立刻如同潮水擁抱環繞了上去。

許添誼被粉絲和保安裹挾著,被動地不停向前。

神奇地,在一片混亂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個人。

這人極高,規整地穿著大衣,闊肩長腿,左手推了個行李箱,右手正在研究手機,透露出一種詭異的乖巧。

許添誼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那頭的聲音和對麵人張合的嘴型一致。

賀之昭語調溫和地問大家在哪裏接機。

聲音像電流,從指尖直躥到心髒,許添誼耳朵夾著手機,不適地抬了抬胳膊:“賀總,您往2點鍾方向看,我舉了牌子。”

賀之昭抬頭四處張望了兩下,很快捕捉到目標。

臉轉過來那刻,許添誼看清楚了。那是張比照片更為英俊的麵孔,一張他看到就想到很多故事,讓他生氣的也平靜的臉。

賀之昭聽話地走來,卻未想偶像天團恰好從旁流利經過,他不慎被周圍如海浪的粉絲徹底掩埋。

許添誼本想眼睜睜看著賀之昭被衝走算了,下一秒還是良心發現,畢竟不去救,很可能就得失業。他也抬腳大步擠進了人堆。

為了避免造成擁堵,偶像們疾步向前走去,保安聯結如人造的防波堤,攜帶著外圍如蜂群的粉絲也迅速向前移動。

流水過濾出兩顆沙粒,留兩個人站在原地。他們已經很近了。

世界驟然真空般安靜。

最後幾米,賀之昭風塵仆仆走來,不慎被自己的行李箱絆了腳,但好在沒摔倒,隻是踉蹌了一下。

許添誼麵無表情,一把接過行李箱,再塞過去一束花:“歡迎賀總,這邊請。”

賀之昭接過花,看了看,抬眼望他,微笑說:“謝謝。”

一對視,許添誼千言萬語含在嘴邊,腹稿幾十遍的自我介紹統統作廢,心中有隱約的失落,又或者,是憤怒。

因為賀之昭表現得太自然正常了——這並不是對他不正常有所希冀,而是指,他果然沒有認出麵前的這個員工是許添誼麽?

盡管公司內大家早已習慣,都喊許添誼為許秘、小許,零星幾個喊全名,但是在係統中,許添誼的名字和所有人一樣,都是英文名加姓氏,默認頭像。沒有見過人或照片,無法聯想起來,大概也正常。

此時此刻,失望的許添誼隻想拎著賀之昭的領子,說,我是許添誼啊,你忘掉了嗎?

許、添、誼。

是你丟掉的、忘掉的許添誼。

下一秒,賀之昭打破幻想,輕輕接過自己的行李,說:“我自己來吧。”

他站定在許添誼麵前,像每個想交朋友的人那樣真摯,認真道:“好久不見。小誼。”

小誼。

許添誼的職業微笑僵在臉上,不可置信。

反應過來,立刻恨得牙癢——原來你早知道我是許添誼。

你是怎麽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喊出這麽親昵的名字的?

你不害怕嗎?你不於心有愧嗎?還是你早就忘了以前也認識一個許添誼?

賀之昭似無察覺,接著說道:“當時你說,我們再見麵的時候,我可以踹你兩腳,或者在機場把你摔在地上。”

在許添誼驚異、陰晴不定的目光中,賀之昭衝他伸出雙臂:“但是我還是不想那麽做,所以還是抱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