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隻能想念

另一頭,薑連清把自己新買的冰棍放到冰箱裏,喊來賀之昭:“誒,小誼這幾天來了嗎?記得給他吃啊,鹽水棒冰和雪糕都在這個抽屜裏。”

賀之昭罕見“唉”了聲,答:“已經三天沒來了。”

薑連清奇怪道:“怎麽了?鬧別扭了?”

“沒有。”賀之昭否認。他們關係是很好的。

“那你去找他唄。”薑連清道,“你就每次都傻等著人家小誼找你啊?”

賀之昭又歎口氣,悵惘道:“他不讓我去他家。”許添誼隻家裏沒人時讓他去過幾次,其他時間嚴令禁止他去拜訪。理由暫時未知。

“我隻能想念。”這人道。

賀之昭翻看了兩眼數獨,又起身去零食櫃,清點了下庫存,說,“媽媽,請買一點AD鈣奶。”然後又去看了眼冰箱,把雪糕放到最上麵,這樣許添誼來了就可以吃。

他都準備好了,希望他喜歡的好朋友小誼同誌盡快出現。然而始終未能如願。

正當許添誼忘記自己對摯友的約束,仍舊為賀之昭不來找他心煩神亂時,下午,許建鋒忽然回家了。

往日也有過許建鋒半日就回家,因為用了公休或單純逃班,今天卻完全不一樣。

自行車的把手浩浩****,掛了許多黑色塑料袋。許建鋒把車停在巷子裏,將撐腳放下,然後帶著大包小包沉默地進屋。

“怎麽拿回來這麽多東西?”於敏來不及接,皺眉看雜七雜八的塑料袋被一氣扔到地上。聽令桄榔,滾出很多鞋油,還有一隻用來喝水的搪瓷杯。

許建鋒像喝醉了一般,推開站在門口意圖迎接的兩個小孩,大聲喊道:“不幹了,東西都拿回來了!”

許建鋒失業了。

許添誼的心不斷往下墜落,那一日在屈琳琳辦公室聽到的,竟然都成真。

“什麽意思?不是說可以轉崗的嗎?”於敏追在許建鋒屁股後麵,臉色難看,“現在到底怎麽安置?你不是主任麽?”

許建鋒說:“轉什麽崗?這裏根本沒崗位給你,得去外地,誰去?”

於敏失控地拔高了音量:“那什麽意思?我跟你說去爭取了,你都沒聽進去?”

許建鋒心中憋著股怨氣。好不容易熬過下崗潮,腆著老臉當上的車間主任,一朝牆倒,沒舒服多久,這下竟然直接失業。於敏根本不體諒他的難處。當然,家裏兩個小孩,沒有經濟來源是不行的。但是又不是沒辦法了,他還能炒股票,手裏幾隻股都已經有起色了。

於敏這數落的話出口,讓他覺得自己像廢物,心裏不舒服,也怒道:“爭取爭取,你嘴巴動動又不吃力,我上哪裏爭取?到處都是關係戶,哪裏輪得到我!”一旁的衛生間亮著燈,他隨手拿了寶剛用過洗臉的塑料麵盆,球一樣往踢了過去,說:“我辛辛苦苦養家,你現在就這麽對我?”麵盆碎成一片片了。

盡管平時什麽家務活也不做,翹著腳當大爺,但以往許建鋒在家總是比較溫和,盡了所謂“父”的責任。如今他這幅模樣,讓許添寶很害怕,身邊卻沒有可以依靠的,下意識抓住了許添誼的衣擺。

許添誼當然也害怕。這不是他頭一回看到於敏吵架,之前是和寧嘉瑋。因為錢不夠花,兩人總有各種理由發生爭執。他很惶恐,因為大人的吵架總是讓小孩能感到事情超脫控製。有一件極度恐怖的事情發生在至親之間,而你不能撼動這過程分毫,你隻能站在旁邊發抖。

吵架是不祥之兆,許添誼害怕於敏陷入重複的深淵。

然而於敏火力不減地吼起來:“我辭了工作帶兒子,你就這麽對這個家,說不敢就不幹?炒股票,你以為炒股票……”

“你懂什麽?你不工作一天到晚在家懂什麽?”許建鋒說,“你以為在工廠幹一輩子就能賺錢?我跟你說,錢不是這樣賺出來的!”

“放你媽的屁!”於敏急道,“我……”

“媽媽。”許添誼大著膽子,突兀地、不合時宜地勸說道,“你們,你們別吵了,爸、爸爸的工作可以再找的。”

於敏正在氣頭上,許建鋒的話意味著無視了她在家的付出。她扭過頭,火冒三丈道:“用你和我說?來,你和我說錢哪來?你現在滾出去,給我看看掙多少錢回來?”

許添誼愣在原地。

於敏看他無動於衷,氣得脫口而出:“說啊,你告訴我,錢從哪裏來?”

“……會、會有辦法的。”許添誼怯懦地說,“媽媽,你別生氣。”

別吵了,別生氣。別,別。

可是問題怎麽解決,錢從哪裏來?

“你現在滾出去啊,看看能不能掙錢,能掙多少錢,給我看看錢從哪裏來!”於敏指著門,大聲道,“吃穿用度,學習練琴,哪個不需要錢?你現在就出去掙啊!”

若第一遍“滾”還能當成是氣話,到了第二遍許添誼便不確定了。

真的要滾出去嗎?

他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許添誼默念了兩句,把手藏到背後。

而身後的許添寶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爸爸媽媽——你們別吵架了——”

爭吵戛然而止。

於敏驚訝地扭頭,看清寶縮瑟的模樣,頓時如某個卡扣被鬆開,“哢嗒”一下,整個人泄出些脆弱悲傷的底色。

她蹲下來,把寶緊緊地攬到懷裏,終於忍不住也鼻子酸了:“我一直忍著不說,你說有解決辦法,你倒好,怎麽就直接回來了?現在開銷這麽大,炒股、炒股能賺多少錢,你不為孩子想想嗎?”

波浪樣的噪音翻滾著遠去了。

賀之昭帶著兩個臉盆下樓。樓下的劉婆婆正在門口摘豆芽,看到他說:“喲,你幹什麽呢?”

巷子旁邊有個水池,誰家都能用。賀之昭走過去,從口袋裏拿出個水龍頭按上擰開,一邊用空盆接水,一邊答:“把自來水曬一下,消除裏麵的氯氣,這樣小金魚就可以用了。”

劉婆婆笑起來:“哎喲,你們現在小年輕說的我都聽不懂了,啊,一套套的,懂得多。好事!”

賀之昭將那兩盆水挪到陽光底下,長出口氣,又從口袋掏出來根鹽水棒冰。剛準備在陰涼處坐下,卻發現不遠處許添誼從樓道走了出來,沒站幾秒,旋即一屁股坐到了台階上。

——若現在走過去,則相遇的地點並非許添誼家,滿足許添誼“不能隨便來我家”的條件。賀之昭心裏十分高興,迅速地移動了過去。

熱浪與蟬鳴撲麵而來,陽光熱辣,如一種上帝審視的熱量。

因為分不清是真心實意或隻是氣話,許添誼不敢不執行“滾出去”那句命令。最後采取了折中之策,坐在了家門口。

上一次坐在這個地方,是一年中最冷的那段日子,一眨眼天又很熱了。

許添誼縮著坐在台階上,或許是天太熱了,他不停地冒汗。汗從額角流下去,鹹濕眼眶,像大片的眼淚徑直流暢地滾下去,被衣領吞沒。

當時寧嘉瑋常偷家裏的錢出去打牌喝酒,每次都要摔很多東西,於敏不會揍他,但寧嘉瑋會。最後一次,於敏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癱坐在地上。寧嘉瑋盛氣淩人地站在她麵前,像座危險的塔。許添誼害怕寧嘉瑋打媽媽,情急之下,狠推了一把背對著他的男人。

剛上幼兒園的小孩,輕得像紙片。寧嘉瑋果然轉變了對象,掐著他的脖子,將他摜到牆上。鼻血像擰開水龍頭那樣順暢地流下來。

當時許添誼希望自己能盡快強大,然後能夠在這種他無能為力的爭執中保護媽媽。所幸於敏勇敢地選擇了離婚。

但與此同時,也有些東西被真正、永久地改變了。

許添誼想到關羽刮骨療毒的故事,說是為徹底祛毒,刀刮在骨頭上錚錚作響。

他認為或許自己也得剜去一塊肉,或生刮掉身上某種毒素,才能徹底擺脫寧嘉瑋的影子。如此才能解釋,為何現在於敏一看到他就心生厭煩。

他不知道怎麽走去正確的路,因為他就是錯誤的本身。

頭上方籠出片陰影。“你在幹什麽?”賀之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