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賀之昭是笨蛋

會死在這裏嗎?為什麽?

許添誼的心中隻剩三個大字,不甘心。他連義務教育都還沒接受完,許多事情沒有做,既沒有和賀之昭一起念到大學,也沒有戰勝許添寶贏得媽媽的喜愛,他不能就在這種地方死去。

但窒息、發麻的感覺又是如此真實。

瀕死感愈發強烈,許添誼如同擱淺的魚類大口呼吸。強烈的自尊心讓他想要把自己蜷縮著藏在哪裏,但是求生欲還是占了上風。

意識模糊中,許添誼望向身旁的同伴。

“我喘不過氣。”說話像嚼有碎屑的餅,狼狽地小口小口,“我不舒服。”

已經不舒服到極點,感覺快死掉了。人之將死,心跟著發善。許添誼覺得對不起賀之昭,剛才不該那麽吼。畢竟自己考得好和不好,與賀之昭沒有任何的關係。

對不起,雖然你是我短暫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但我經常羨慕你也嫉妒你,媽媽說的是對的,我就是很討人厭。許添誼在心裏道歉。

昏天黑地中,他聽見賀之昭說:“你別怕,我帶你去醫務室。”但許添誼的雙腿發軟使不上力氣,連走路都成了困難。

賀之昭沒有任何猶豫,蹲下來露出後背:“我背你去。”

一個小孩背另一個去醫務室,堪稱悲壯。醫務室的老師被嚇得半死,了解完症狀反而鬆口氣。她就地取材,拿了個紙信封捂住許添誼的口鼻,輕柔地安慰道:“別害怕,沒事的,慢慢呼吸,你聽我的指令呼吸,會好的。”

許添誼跟著指令放緩呼吸的頻率,隻能感覺心跳得很快,像要跳出來。

手腳發麻的感覺仍舊殘存在指尖。但是意識已經回魂,瀕死感慢慢地消失了。他發現自己坐在醫務室的椅子上,出了很多汗,他捏著身旁賀之昭的左手,老師幫著他捂著口鼻,另一隻手則搭在他的肩膀上。那隻手很有力量。

又坐了很久很久,醫務室老師覺得差不多了,才坐下來,坐到他身旁,撫著他的背,說:“你剛剛這個症狀,是過度通氣了。過呼吸,知道吧?”

“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麽?”她關切問,“是不是太激動了?還是和哪個小朋友發生矛盾了?”

許添誼害怕因此被叫家長,也知道賀之昭在旁邊聽著,他隻能刻意跳過問詢,強忍赧意,搖頭否認:“老師,我現在已經好了。”

老師望向旁邊的賀之昭:“你是他的同學嗎?你說說前麵發生了什麽呢?”

賀之昭誠實答:“小誼上了個廁所,出來這樣的。”某種程度上的確如此。

“廁所裏有其他人嗎?”

“不確定,可能沒有。”

“老師。”許添誼下了決心,想到托詞,“我剛剛、我剛剛在廁所看到一隻特別大的蟑螂。我不好意思說,怕你們笑我。”

老師這才露出略有些放鬆的表情:“所以一下子嚇到了,是嗎?”

“嗯。”許添誼僵硬地點頭。

老師錯將這神情認成是他不好意思,她微微笑,勸慰道:“哎呀,沒關係的呀,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很正常,老師也很怕蟑螂的。”

“老師。”站在旁邊的賀之昭不解風情道,“是什麽會導致過度通氣呢?是害怕蟑螂的情緒嗎?”

“啊對對,嗯……主要還是情緒呀,比如,我們太害怕了、太生氣了、太激動著急了,就有一定的可能,引發剛剛的情況……”老師盡量深入淺出地作了解釋。

賀之昭若有所思:“生氣和激動也會啊。”

“是的,很多像你們這個年紀的小朋友,情緒激動、生氣了也都會過度通氣。”她摸了摸許添誼的腦袋,“不用太緊張哈,你們來找老師是對的,這是咱們人體的生理反應。用袋子捂一下,或者沒有袋子,用手掌緊急捂一下口鼻,也是可以的……”

她最後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們發現自己經常出現這個狀況,還是要及時去看醫生。”

等走出醫務室,學校的教室和走廊都已經基本空了。

兩人拾回丟下的書包,一前一後出了校門。天已經放晴,隻有地上還有雨漬。

風波過去,但剛才的場景仍曆曆在目。願意背他去醫務室,也沒有對他這次難看的成績有任何的說辭或表示,許添誼知道,賀之昭是個很好的朋友。

他十分感動,又別扭,因為剛剛那樣子大概很醜很好笑,最後隻小聲說:“謝謝你背我啊。”

“我以為你要死了。”賀之昭答,“我很害怕。”

“你才要死了!”許添誼立刻怒道,“我要活到100歲的!”

賀之昭說:“好的。”他決定自己也盡量活到100歲。

快要到家門口,許添誼躊躇兩秒:“……剛剛的事情絕對不準告訴其他人!”他漲紅了臉,凶巴巴強調,“誰都不準說,薑阿姨也不準說!”

賀之昭這一次卻沒那麽聽話:“我認為還是得讓家長知道一下,你該去看醫生。”

“我當然會自己告訴,用不著你說。”許添誼急道,“我也會去看醫生,你別管。”

他講話不好聽起來:“我不喜歡別人插手我的事情,聽懂了沒?我會去看的,而且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賀之昭相信,說好的。

然而過度通氣的事情雖然成為了秘密,考砸的事實卻無法隱瞞。因此在遞出成績單時,許添誼仍舊接受了於敏眼神和言語的裁決。

“71分?!”於敏難以置信地看著試卷,翻來翻去。許添誼的成績一直都還不錯,上次期末考試甚至考了第一名,讓她過年時候很有麵子。

這下不知吃錯什麽藥,竟然考出這樣從未有過的分數,讓人難以置信,接受不了。

於敏盯著卷子看了半天,恨不能直接撕掉。她憤怒地脫口而出:“你要死啊,在考什麽東西?”

盡管已經在回家的路上無數次預想想到這樣的場景,許添誼的心中依舊痛苦。

在考什麽東西?他站在原地,也想起莊老師問“你在幹什麽啊?”、“為什麽會錯成這樣?”

可是他該如何為此道歉?可能考試時候那場雨讓他腦子也進了水,可能是老天要和他開一場玩笑。為什麽考試時候的八九七十二就那麽難算明白?為什麽到了考試他就會像被詛咒一樣難以靜下心思考?

莊老師,媽媽,我是最不想考砸的人,求求你們不要這麽說我了。

他強忍著羞恥和愧疚,聲音很低:“這次沒有考好……”

“考成這樣你好意思嗎?是不是心思沒放在學習上?”於敏看到他這有氣無力的樣子更生氣,“你這成績對得起誰啊?我不工作,都是為了在家全心全意照顧你們,你就給我這個回報?”

許添寶一邊用勺子挖著吃大果凍,一邊靠著門框聽,神情幸災樂禍。

父母的偏愛固然令他喜悅,許添誼的不得誌卻更讓他興奮。

“下次我……”許添誼站在原地,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道歉,但透過一旁櫥門的反光,看到許添寶在背後,又頓時如鯁在喉。

他無端覺得熱,額頭想冒汗,下午那種瀕死的感覺又循聲而來。

於敏正準備找個趁手的東西抽許添誼。她告誡過自己不能打孩子,但這次實在忍不住了,她平時是對許添誼太寬容了,所以換來這樣的回報——原本就隻有成績可以看,現在是連學習都要留下那男人的影子嗎?

她順手取了一旁剛用完的衣架,厲聲道:“伸手!”

媽媽要打自己了。這個認知比任何即將到來的疼痛更讓許添誼感到痛苦和崩潰。

他一言未發,順從沉默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攤開來。

正當這千鈞一發之際,背後傳來“咕嘰”一聲。

於敏表情最先變:“怎麽了?寶寶?”

許添誼扭頭。隻見看好戲的許添寶忽然不動了,手裏空的果凍杯和勺子跟著掉在地上。人做嘔吐狀,但什麽都沒吐出來。

彼時尚不知海姆立克是誰,於敏隻迅速丟了衣架,摟過許添寶,用手不停拍他的後背,短短幾秒就慌得眼眶紅、聲音抖,嘴裏不停念:“寶寶,快吐出來,快呀!快!”

大腦一片空白,許添誼隻有一個念頭:

會死嗎?

下一秒,他回身直奔到廚房,倒水遞過去。又撲到電話旁,開始撥120的號碼。

許添寶麵孔通紅,幹嘔出一臉眼淚鼻水。

可能是福大命大,這檔口被拍著背,又噦了兩記,真吐出了凝膠樣的東西。再拿水順了順喉嚨,覺得通暢了、好了,撿回一條命,後知後覺大哭起來。

於敏反而不敢哭了,和他確認:“好了?寶寶咽下去了?咽下去了,是嗎?”

許添寶點頭,兩人相擁而泣。

許添誼蹲在茶幾旁的座機前,剛撥通120的電話。他聽清身後的動靜,沉默半秒,把電話掛了。

趁此無人關心的空隙,他跑到了衛生間裏。

那種感覺又浮了上來,他不能在媽媽麵前露出醜態。

快,找點什麽轉移注意力。

許添誼催促自己,看肥皂盒,看牙膏,又打開櫥櫃,看洗衣粉的用途說明。若不慎入眼,請立即用大量流動清水衝洗……

身體的不適感越發嚴重,他靠著牆滑下去,蜷縮了起來。

無助之際,許添誼兀自想到賀之昭。

在他的潛意識中,賀之昭是個很特殊的存在。像灰蒙蒙的海麵突兀、但明亮的燈塔。僅一盞,但足以點亮人生。

要想些能讓心情變好的東西。

可是為什麽要想賀之昭呢?賀之昭沒什麽好的,是個非常遲鈍的笨蛋,什麽都不懂。

對,賀之昭是笨蛋。

就像魔法的咒語顯靈,也可能因此滿腦子是賀之昭,的確有了用處,那種要呼吸不過來的感覺又逐漸退卻了。像潮水退回了安全線內。

許添誼緩了緩,若無其事地從衛生間走了出去。

因為這突**況,那晚的飯桌上,沒人說許添誼考砸的事情,也沒人說許添寶噎住的事情。這兩件事像捆綁在一起,都揭過了。除了從此以後,家裏再也沒見過果凍。

唯獨漏掉一件。於敏還沒給那張卷子簽名。

許添誼當然不敢自找不快,但沒有簽名也過不了老師檢查那關,逼至絕境,想到自行偽造。

這一晚他在彈簧**打著手電筒,對著以前卷子上於敏的簽名描摹了很多遍,再拿著簿子試著獨自簽。

最後落實成果時太緊張。以往敏字最後一捺都顯得飄逸,他簽得頓挫。

第二天一早交上去,惴惴不安等了一天。臨放學時,莊老師將檢查完的數學卷子重發下來,在分數旁打了新鮮日期,又將那七張滿分的卷子釘在了教室後麵的黑板牆上,以供大家學習瞻仰。

許添誼知道算是僥幸通過了,心中大石頭落地。

他在人群中仰起頭,看牆上賀之昭名字旁那工整的“薑連清”,然後看答卷,紅色的對勾如同浮世繪上連綿的海浪。

此後,許添誼總覺得自己像被一種蟄伏陰暗處的怪獸所追趕,怪獸在暗,伺機而動,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成功追上他痛咬一口。所以也就永遠都提心吊膽,高度警戒。

很多年以後才明白,原來身體康健,情緒也可以成病。

然有了第一次過度通氣的經驗,許添誼逐漸摸索明白身體出現哪些征兆就是要“發作”。相應的,他也磕磕碰碰地探索出了一套自我療愈的方法——

“賀之昭是笨蛋”這句話如同咒語,隻要不斷默念這句話,那種發麻的、畏懼的感覺就會神奇地漸漸退卻。

雖然賀之昭是不是笨蛋有待商榷,也可能那單純的音韻意義已經超過了實際的字麵意思。

但這都無關緊要,因為許添誼終於逼迫自己成為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勇敢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