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時塵安拒絕了桃月的陪同,她獨自前往宮庭苑,請汪姑姑幫忙挑幾個老實能幹的粗使宮女。

分別不過半個月,曾經的小宮女卻一躍成為了一宮掌事,時塵安還在琢磨該如何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理清楚,又不將桃月暴露出來,汪姑姑卻一聲都沒有多

問,吩咐下去了。

豹房劇變的消息早就無聲無息地傳遍了整個皇宮,聰明的人都不會多問。

汪姑姑斟了茶,請時塵安上座說話。

時塵安經此一事或許不再如之前般誠惶誠恐,卻難免有些不適應。半個月前,汪姑姑還拿著戒尺嚴肅地教導她們該怎樣做好一隻狗,半個月後,她卻端著茶盞和一條狗共品香茗。

奇怪,又不奇怪。

時塵安努力讓自己習慣六安茶的口味,這盞沏得濃濃的青綠茶水,鮮醇回甘,就如她現在的生活。

她吃了兩口,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蒸騰的霧氣潤亮了她的眼眸,她微抬起臉,對汪姑姑道:“我年紀尚淺,許多事不懂,還請姑姑教我。”

那雙做慣苦活的手提過一個食盒放在桌上,輕巧地將盒蓋掀開,露出一碟桂花蒸糖糕。

汪姑姑不是沒被人求過,也不是沒收到過禮物,但收到這樣簡素的禮還是頭一回。

她看著眼前畢恭畢敬站在一旁,等待聽教的時塵安,驀然想起劉福全來找她時與她說話:“白紙一樣的人,沒準當真還能亂拳打死老師傅,把陛下吃得死死的。”

對於劉福全的判斷,汪姑姑仍舊持保留意見,但這不代表她不願提攜時塵安一把,畢竟皇帝繼任大統之後,這後宮一直如同烏雲壓境,讓人難以透氣,她也是要仰仗皇帝陛下鼻息的人,自然也希望皇帝能有個明快的好心情。

汪姑姑揀起筷子,咬了口糖糕,算是受了時塵安的禮,也當要還情。

她道:“先前隻當你們隻是宮女,那些禦下的訣竅一樣都不曾教你,也罷,如今補上也是一樣的。”

這一教,便是一天。

時塵安極有眼色,手腳又勤快,汪姑姑說得渴了,一盞晾溫的茶水總能適時遞上,汪姑姑吃一口潤個嗓子,剝開的沙糖桔就臥在了手心裏。

就這樣一直講到了天黑,汪姑姑甚至都沒有感到疲憊,反而有些意猶未盡,她先是不解,後又憶起時塵安那求知若渴的模樣,確實極大的滿足了她為人師的成就感,也就想明白了,因此她對時塵安的印象便變好了許多。

她喝下最後一口茶水,卻遲遲沒有將茶盞放下,反而捏在手心裏,徐徐問道:“塵安,你知道這皇宮矗立多久了嗎?”

時塵安搖搖頭,道:“我不知具體多久,隻感覺好久好久了。”

“確實很久了,舊朝時宮牆便斑駁了,自新朝開立傳到陛下手裏,也有兩百多年了。”汪姑姑眯著眼,道,“這裏的人一代一代的換,宮規卻不曾變過,那些潛規則更是根深蒂固紮在了瓦簷磚牆之中,一年年雨打風吹起,它們都變老了,而陛下卻還那樣的年輕。”

“陛下?”時塵安微微一愣,她原本以為汪姑姑說這話是來訓誡自己不要做個愣頭青,處事要學會圓滑,她都已經預備了話準備回複汪姑姑不是所有的事都

可以圓滑,卻不想汪姑姑說了‘陛下’。

汪姑姑隻覺好笑:“你以為呢?”

時塵安確實不懂:“陛下是天地之主,他也要學會圓滑嗎?”

“陛下是天地之主,可他也是人,也是要與人打交道,既然要與人打交道,那就沒有人可以稱心順遂。”汪姑姑冷靜地看著時塵安,“陛下不高興時總愛去豹房逛逛,你最要緊的工作就是順著陛下的心意,哄他開心。這些日子前朝發生了許多事,陛下不高興得很,行事總難免乖張一些。”

時塵安聽清了汪姑姑的話,卻陷入了長久的茫然之中。

她難以想象原來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也有不能如意的時候,甚至還需要她這個小小宮女去體諒,去哄。

時塵安沒有吭聲,垂著眼瞼注視著蜷縮在茶盞之中,色澤翠綠,形如瓜子的茶葉。

汪姑姑並未再多說什麽,隻是溫和地提點她:“既然食君俸祿,自然要忠君之事,對嗎?”

這話時塵安倒是明白,她起身與汪姑姑道謝。

*

豹房劇變後,倒是沒有人敢頂風打小算盤,在劉福全的監督下,挑選過來的都是老實勤快的宮女太監。

時塵安比著汪姑姑的教誨,製定了一套規矩,在他們進了宮門時便耳提麵命過了。

她年紀小,麵也善,卻沒人敢不服她,時塵安微微鬆了口氣。

這口氣還沒有鬆到底,就聽未央宮的小鄭來傳話,陛下這幾日心情不佳,隨時都可能要來豹房,因此要餓著那些豹子,每三日才給一餐肉食。

時塵安道:“懷孕的母豹也要如此嗎?”

小鄭眼皮未抬,無動於衷:“也要如此。”

三日一餐,餓不死豹子,不過是教它們多受些罪罷了,本來就是靠著皇帝養著的畜生,自然有義務討好陛下開心。

時塵安能理解。

但是母豹懷有身孕,三日一餐對於母豹和孩子來說,還是過於殘忍了。

不,就算是沒有懷孕的豹子,被這樣對待也是殘忍的,畢竟它們本不該在豹籠裏生活,本不需要仰仗皇帝的鼻息,它們本該是自由的,在草原上自在奔跑,隨心所欲地大口吃肉。

小鄭久久沒有得到時塵安的回複,腳尖微動:“時塵安?”

時塵安回神:“是,我知道了。”

小鄭走後,桃月帶著驚魂未定的神色走了過來,道:“嚇死我了,剛才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

“你高看我了,”時塵安道,“我哪有那樣勇敢。”PanPan

桃月道:“你還不勇敢嗎?”

時塵安從桃月的神色中難辨真心與玩笑。

*

皇帝的心情大約確實差,隔了一日,他又來了。

時塵安難掩對他的懼怕,但如今身為豹房掌事,她不得不強忍著恐懼隨侍左右,隻是那頭低到了胸前,連抬一抬的勇氣都沒有。

好在皇帝的心思都掛在餓久了,為了爭搶食物互相撕咬的豹子上,沒空搭理一個畏縮的宮女。

但鬥籠裏凶狠的動靜與漫延開來的血腥氣仍舊吸引了時塵安的注意,她呆呆地看著那些豹子為了爭一口吃的,殘忍地咬開同類的皮肉,鮮血染紅了黃色的絨毛,懷孕的母豹奄奄一息臥在鬥籠的陰暗之處,唯有潤著淚花的黃瞳泛出點絕望的光來。

“陛下。”時塵安脫口而出,聲響驚動了所有的人,那雙雙掃過來的目光像是從四方紮過來的利箭,讓時塵安頓生悔意。

“何事?”

皇帝坐在楠木交椅上,穩穩托著一盞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濃烈的血腥味早已壓製住了茶香,他卻依然可以麵不改色地啜飲了半盞。

時塵安抖著嗓子,道:“陛下,這些豹子已身受重傷,若是再讓它們纏鬥下去,恐怕它們就要死了。”

“所以呢?”

聲音涼薄,反問也像是嘲諷。

時塵安硬著頭皮道:“若是它們死了,陛下的消遣也就沒了。”

皇帝笑了下,將官窯蓋碗放下,饒有興趣道:“你何時也學會了這種套話?誰教你的?”

時塵安說不慣奉承的話,麵皮漲得通紅,道:“所謂食君俸祿,忠君之事,奴婢既是豹房的掌事,自當為陛下著想。”

她的聲音逐漸如蚊訥,有些虛,更多的是尷尬。

皇帝道:“行了,說不慣就別說了。”他伸出手,指骨修長,懶懶地招著,“過來。”

招貓逗狗的姿勢,時塵安卻不得不走上前,盞盞燭火將皇帝的身影照得清晰起來,能清楚地看清他衣袍上佛頭青的暗紋。

皇帝道:“是不是覺得朕殘忍了?”

時塵安剛想說話,皇帝便警告道:“不會說假話就別說,再叫朕聽見一句,就把你扔進鬥籠裏。”

他做的出這樣的事,並且應當是頗有興致的,時塵安忙將話吞了回去,道:“它們本該是在草原自在奔跑,而不是被困在這小小鬥籠裏為一塊生牛肉自相殘殺。”

皇帝側頭,他的目光總是鋒利的,像把刀一樣刮開人的皮囊,看到人心,因此時塵安哪怕低著頭,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寸寸落在自己的臉上。

“你怎麽會以為它們在野外互敬友愛?”皇帝道,“地盤、母豹、饑餓時獵不到獵物,這些都會成為它們互相殘殺的理由,同類相殘原本就是它們的本能,朕不過是激發了它們的本能而已。”

時塵安道:“陛下隻要每日將它們喂得飽飽的,就可以避開它們自相殘殺,但陛下沒有這樣做。”

“誰告訴你喂得飽飽的就不會自相殘殺了?”皇帝道,“同類相食,你在人群中看到的還少麽?朕可不記得餓著過他們。”

末一句,戾氣猶如抽撬而出的劍氣般勃然四發,讓時塵安一時之間止聲失語。

一隻豹子咬住了同類的喉管,殘忍地撕開,同類終於倒下,它無動於衷地用頭拱開屍體,咬住那塊一斤重帶血的生牛肉,心滿意足地叼到一旁獨自享用。

生滿倒刺的舌頭舔開牛肉,它大快朵頤,同伴還有熱氣的屍體根本無法打擊到它的食欲,它吃得狼吞虎咽。

時塵安看了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目光下落時看到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握著交椅的扶手,青筋在手背上綻開,青色冷淡,像是蓬勃撐開的樹枝。

時塵安頭一次意識到,皇帝看豹子相鬥,其實也並沒有她以為的那般興致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