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陛下。

這兩個字,是血水上落下的冰冷陽光,是瞳孔逐漸渙散的頭顱,讓時塵安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門外的敲門聲逐漸慌張起來,下一瞬,太監說著抱歉把門推開,正看到小要歪斜的腦袋枕在血泊之中。

他尖叫一聲,腿軟在地。

時塵安抬眼,發現那些曾經讓她畏懼無比的眼睛,此時同樣以畏懼無比的目光看著她。

為什麽?時塵安眨了眨眼,因為她是第一個膽敢反抗並且殺了主事太監的宮女,所以他們才這般畏懼自己嗎?

她拖著發酸的雙腿起身,那些太監竟然下意識倒退了一步,傳喚的太監聲音都在發抖:“陛下來了……”

其餘人因為這聲提醒方才如夢初醒,都擠進了這間狹窄的房屋,撲通一聲,整整齊齊地給時塵安跪下了。

“是小要起了歹心,與我們無關。”他們這樣懇求時塵安,“你是為了自保殺人,陛下寬宏大量,定然會免除你死刑,往後在豹房,我們一定將你視作再造父母,認你做幹娘,做牛做馬好生伺候你。”

他們給時塵安磕頭,磕頭聲響亮無比。

很難想象,不久前,時塵安還是他們的獵物,由小要打頭獵殺,他們跟在後麵計劃著分食她。

此時風水輪流轉,命運急轉直下,讓時塵安突然有一種大笑的衝動,她的神色那樣的冷,像個堅毅的選擇從容赴死的刺客:“我不要。”

她往外走去,太監們卑微地膝行圍攏過來,牽著時塵安的裙擺,喊她姑奶奶,叫她幹娘,時塵安把他們踢開。

直到路的盡頭出現了桃月。

她衣衫半敞,發髻淩亂,正正好跪在了時塵安的麵前,讓時塵安止住了腳步。

桃月滿是淚痕的臉乞求地望著時塵安:“塵安,我是被逼的,我沒有選擇……求你救救我,放我一條生路。”

時塵安緩慢地閉了閉眼,無奈地歎了口氣。

*

一個太監,被一個宮女殺死了,這對皇帝來說,不算什麽大案。

時塵安戰戰兢兢將頭皮貼上冷冰冰的地磚時,那位皇帝還饒有興致地往鬥籠裏拋大塊的牛肉,沾血的肉塊還沒落地,就引得兩頭身姿矯健的豹子去撕搶,利爪劃過皮肉,長尾甩上鐵籠的聲音此起彼伏。

皇帝慢悠悠道:“劉福全,酒呢?”

金石質地的聲音冷酷又無情。

時塵安蜷縮著身子,跪在那兒,像是一粒格格不入的塵埃。

皇帝飲完了一壺酒,目光才慢慢落到了時塵安身上,兩人之間不過十步,一悠閑而坐,一懼怕而拜,光影在他們之間分割出涇渭分明的一條天塹來。

“說說吧。”

皇帝起身,腳步徐而輕,走向了覆著白布的小要的屍首。

他掀開白布,麵對小要的屍首,眸色毫無變化。

剪子造成的傷痕雜亂無章,每一刀卻又透著恨與決然,下手利落,帶著絕不回頭的幹脆。

皇帝微微斂眸,回頭看向那個跪在暗色中,將頭深深埋進兩手之間的卑微的,不起眼的小宮女。

時塵安的聲音在顫抖,卻又那麽清晰,就像是在迷霧之中行走的旅人,霧再遮掩,也阻擋不了她堅定向前的步伐。

“小要對我起了歹心,欲行不軌之事,我為自保,殺了他。”

時塵安還是向桃月妥協了,承認她憎恨那些有點小權就為非作歹的太監,但又明白桃月什麽錯都沒有。

她們是一樣的弱小,處在那樣的境地下,都沒有更好的選擇,唯一不同的是,桃月麵對壓迫時,比她更為怯懦而已。

但時塵安也無法因為自己的勇氣而看不起桃月,因她知道,每個人都有渴望活下去的權利,而桃月妥協的代價,隻是傷害了

她自己,並沒有傷害別人。

因此桃月也是受害者。

倘若桃月被欺淩,受盡折辱的後果是與那些為非作歹的太監一起,被當作穢亂宮闈者一起處死,對於桃月來說,實在過於不公了。

是以,時塵安投鼠忌器了。

皇帝沒有說話。

但那令時塵安毛骨悚然如有實質的目光仍舊如刀般割在她的身上,讓她止不住地想要逃離。

她的手指膽怯地蜷縮了下,這小小的異動立刻被敏銳的皇帝捕捉在眼裏,他的眉頭輕微一挑。

那雙手,誠實地記錄下了主人所有的苦難,皴裂的皮膚,利器割出的傷痕,泡爛的白肉,鮮血的澆痕,交錯在一起,連同那難以伸直,隻能彎曲的指尖一起,無聲地呐喊著不屈。

這是一雙複雜的手,這也是一個複雜的人。

皇帝退回了他的座位上,雙手閑適地搭在膝蓋上,腰背微微彎曲,看著眼前這一痕窄腰勁骨。

“另外一個宮女深夜不在屋裏休息,去了哪裏?”

直戳靶心的問話。

時塵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她回答後,皇帝會不會叫來桃月當麵對質,屆時若露餡,便是欺君。

時塵安思慮一瞬,道:“回陛下,奴婢不知。”

她選擇了最聰明的回答,隻能希望桃月足夠機靈,能想出一個脫罪的理由。

她暗自祈禱,皇帝的輕笑卻入了她的耳,帶著幾分譏意:“她賣了你,你還幫她說話,你蠢不蠢。”

原來什麽都騙不過皇帝陛下。

時塵安如墜冰潭。

皇帝道:“朕在後宮長大,朕遠比你了解,朕的這個家究竟是什麽樣子。”

時塵安咬住了唇。

皇帝道:“豹房裏的太監和宮女對食多久了?參與者幾人?”

盤問還在繼續,時塵安卻說不出話來。

皇帝目光淩了幾分:“你想包庇他們。”

“沒有。”時塵安脫口而出,聲音因為著急而細了很多,等她反應過來她究竟在和誰說話時,她臉色一白,又立刻回到了之前那種謙卑的姿態裏去。

——隻是她以為的謙卑,在皇帝看來,眼前的這節青竹在急遽地向下紮根,向天生長。

“回陛下,奴婢不願包庇他們,他們以權弄人,奴婢恨不得他們都去死。”

她剛剛殺了一個人,滿手血汙,也不再忌憚隱瞞內心的陰暗,左右就是死,她在殺小要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不是嗎?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恐懼。

時塵安輕輕吐出一口氣。

“但桃月是被逼的,奴婢此言不是為了給桃月脫罪,而是懇請陛下想一想,若是有的選擇,哪個二八年華的女子願意委身一群太監,受盡折磨?在這豹房中,那些權力就是鐵籠,桃月是被關在鐵籠裏的鬥獸,隻有依從鬥令,才能活下去,她便隻

能去鬥,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就是咬死了人,陛下也不該怪她,而當去怪罪將她關進鬥籠的人。”

皇帝細長卻不狹窄的眼皮微垂,斂了眸中深色:“既同是鬥籠的人,你為何不服從鬥令?”

時塵安道:“陛下,請允許每個人擁有害怕死亡的資格。奴婢不願意如此做,隻是因為尊嚴與死亡之間,奴婢更不懼怕死亡,但這不代表奴婢不能理解桃月。”

她鼓起勇氣,說了一句不該由她說出口的話。

“若這豹房清明,所有的太監令行禁止,桃月也不必麵對這樣的選擇。”

皇帝眼皮一抬,聲音淩冽:“你是在怪罪朕沒有治好這豹房?”

時塵安沒吭聲,隻是把頭皮更緊地貼在地麵上。

她有勇氣說出這話,便有勇氣去承擔所有的後果。

她殺了人,注定要去死了,若是死前,還不能把真正的怨恨傾瀉,那這死就沒了意義。

時塵安明白自己人微言輕,但若她這點小小的言論,可以約束一下這些膽大妄為的太監,改善一點豹房的生存環境,讓後來的宮女不必在身陷她與桃月的委屈與絕境之中,她覺得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因此,當把這話完整地說出來後,時塵安奇跡般地不再害怕與膽怯,她平靜地跪在那裏,等著眼前這位至高無上的裁決者審判她的命運。

那種平靜,與她握著剪子,坐在小要的屍首邊上時的平靜如出一轍。

這小宮女沒有回答皇帝的問話。

這還是第一個不僅當麵指責了皇帝,還膽敢不回答皇帝問話的人。

劉福全額頭的冷汗都流了下來,隻感覺屋裏的空氣都停止了流動,陷入凝滯之中。

他偷偷抬眼,觀察皇帝。

皇帝仍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脂玉般的麵容上難辨喜怒,眼皮微微下壓,明明坐著,卻如聳立的淵藪高山,壓下極為強勢的迫力。

但那小宮女好似仍舊一無所覺地跪著,沒有答話,也沒有想著該如何補救。

劉福全心驚不已。

他同情這個小宮女,但在深宮之中,同情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因此劉福全屏息凝氣,等著小宮女慘死的結局落在他麵前。

“劉福全。”帝王的聲音慵懶卻隨意,充滿著對奪去一個宮女性命的隨意。

“把那些太監帶過來,投進鬥籠裏。”

“喏。”劉福全高聲應完後,才意識到他應了什麽,他詫異地看向皇帝,腳步許久沒有動,像是在等下一道必然會降下的旨意。

但沒有下一道在他意料之內的旨意。

皇帝道:“小宮女,別讓朕失望。”

劉福全的心髒劇烈抖動著,不可置信一個奇跡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誕生在眼前,連他這個局外人都激動的血流賁發,幾乎要暈厥過去,那個小宮女卻還無動於衷地跪在地上。

劉福全趕緊用拂塵拂拍她:“這是高興壞了,都忘記謝主隆恩了。”

時塵安的腦子懵懂,仍舊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旁邊這位年長的太監催促著她,她也就懵懂地謝了主隆恩。

一角玄色織錦的袍角從她眼前掠了過去,她尚沒有謝完,那淡淡的龍涎香便消失了。

劉福全將她扶了起來,道:“恭喜了,往後這豹房就由你主事了,你好好打理,切莫辜負了陛下對你的信任。”

時塵安明白了究竟發生了什麽,卻因此更加回不過神了。

她一個進宮不到兩個月,負責灑掃的粗使宮女,竟然因為斥責了皇帝而一躍成為了一宮主事?

這事若傳出去,任誰都會覺得是天方夜譚。

眼前的老太監卻仿佛不曾顧慮到這些,隻是緊緊地握著時塵安的手,與她道:“小宮女,你的好日子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