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靳川言走後, 小鄭忙讓人準備了膳食,由他親手端著送進了暖閣裏。
時塵安已經頂著睡亂的發坐了起來,她的外衣沒了, 身上隻穿了件寢衣, 她乖乖地用被子圍好自己,看著小鄭。
小鄭將一張雕木小幾放在桌上,用來給她放膳點, 時塵安還與他道了謝。
聽到了謝聲,小鄭結結實實地愣住, 過了好會兒, 他這個也算見多了風雨的大太監才搓著手, 局促地道:“不用謝, 你怎麽需要向我道謝呢?”
時塵安道:“你本應該隨著靳川言去做事, 現在卻叫你大材小用陪著我, 對你實在委屈,所以我要跟你說聲謝謝。”
她說話的時候很文氣,小鄭根本沒法從她的身上感知到一絲一毫的戾氣, 直到此時,小鄭才略略明白了為何靳川言偏偏對時塵安另眼相待。
小鄭殷勤地幫時塵安掀開粥盅蓋子,熱氣騰騰地冒了上來,時塵安沒有立刻動勺, 而是為難地看著小鄭:“能麻煩你給我一件衣服嗎?”
小鄭思忖了下, 皇帝隻是不想時塵安離開暖閣, 她受了傷, 無法獨自走路, 因此這件衣服還是可以給的。
小鄭點了點頭,他轉身出去, 很快取來一件狐狸毛的披風,讓時塵安披上。
時塵安一眼看出這是靳川言的衣裳,她欲言又止,小鄭卻當作沒看到,時塵安隻好接過,吃飯,喝藥,換藥,潦草過去一個時辰後,時塵安終於尋到間隙,向小鄭打聽起了慎刑司的事。
小鄭沒提太後的事,隻道:“因桃月是誣告,所以陛下下令按律處置了。”
時塵安遲疑道:“按律該怎麽處置?”
小鄭道:“處死。”
時塵安沉默了會兒,方道:“拔舌,然後砍頭嗎?”
小鄭詫異地看著時塵安,靳川言是在時塵安昏迷的時候下的命令,況且這命令下在暖閣之外,他不覺得時塵安能聽到,又或者昨日鬧出的動靜大了些,被她知曉了?
小鄭隻是遲疑了瞬間,時塵安便仿佛得了他的肯定:“看來桃月確實被拔舌後,砍了頭。”
小鄭脫口問道:“昨兒你不是昏過去了嗎?”
“誰說我昏過去了,我聽得一清二楚,”時塵安鎮定地說著,繼續誆他,“還有袁姑姑——陛下未免過於殘暴了。”
“陛下怎麽就殘暴了?身為陛下臣民,卻吃裏扒外,勾結太後謀害陛下,隻是把她削成人彘,我看都是輕的。”
小鄭不滿地說完,才注意到時塵安的臉色漸漸的慘白了下去,他終於反應過來,憤怒地道:“你誆我!”
時塵安捂著耳朵:“你吼我,耳朵好疼。”
“你——惡人先告狀。”小鄭卻拿時塵安沒辦法,她是傷員,又得陛下關照,在皇帝心裏,小鄭的份量在時塵安麵前真的不夠看,他忙放軟了身段,“姑奶奶,您耳朵怎麽疼了?我給您去叫太醫?”@無限好文,盡在
時塵安扯著他的衣袖:“你把事情都告訴我,我的耳朵才會好,你要說句‘沒門’,我就同靳川言說我耳朵被你吼疼了。”
小鄭感覺自己的命脈都被時塵安掐住了,他苦著臉,隻能略過太後那節,把事情告訴給了時塵安。
桃月被拔舌後,砍了頭,溪月和袁姑姑則是被削成了人彘,每天用參茶吊著命,扔到西郊行宮去。還有其他諸如通風報信的人,慎刑司裏串通一氣的人,也都殺了,但這些人不重要,時塵安不知道,小鄭也就沒有與她講。
除此之外,為殺雞儆猴,靳川言吩咐今日午時對溪月和袁姑姑行刑,所有宮人都要去看。
交待完這些,小鄭亡羊補牢似的,道:“是她們吃裏爬外在先,陛下也是有苦衷。”
時塵安知道。
她是聰慧的姑娘,早就從三個人,卻受到了兩種不同的刑罰裏察覺出了這件事背後另有隱情,遠不止誣告這樣簡單。
但是。
時塵安閉上眼,仍能感受到那麽多夜晚裏,她被噩夢纏身時那種心悸窒息感。
“小鄭,你能不能阻止下午的行刑?”@無限好文,盡在
小鄭尖叫:“你瘋了?你怎麽不讓我直接去死?”
時塵安緊緊拽著他的手:“他們不認識我,我去了沒有用,但你代表皇上,你可以讓他們暫停一下,就一下,我想和靳川言談談。”
小鄭不能理解:“她們也害了你,你為什麽還要救她們?她們害得你躺在**,行動不便,難道她們死了,你不高興嗎?”
“她們可以去死,但痛痛快快砍了她們的頭不好嗎?為什麽非要這樣?”時塵安反問。
小鄭一副見鬼了的樣子:“當然是為了殺雞儆猴,震懾住其他人。”
時塵安道:“那震懾住了嗎?”
小鄭沒吭聲了。
前幾個月砍掉二十個宮人的場景似乎還曆曆在前,這還沒到半年呢,又冒出兩個忠心耿耿的宮人,聽說那個溪月還不是太後安插下的探子,她明明是一枚棄子,卻心甘情願地主動為太後效力。
那些震懾手段好像都失靈了,小鄭難以理解,既然要忠誠,溪月為什麽不選擇對於正統的皇帝,而選擇偏向一個已經失權落敗的老人?
小鄭因此沉默。
時塵安道:“你隻要帶我過去,我自己跟靳川言說。”
小鄭提醒她:“今天陛下很忙,許多大臣在文淵閣等著與他議事,他沒有時間見你。負責行刑的是白縝,他隻聽陛下的話,幹爹的麵子都不好使,甭說我,你去了也白去。”
時塵安有些無措。
小鄭道:“我勸你還是算了,舒舒服服地待在暖閣裏,趁著陛下還喜歡你,你想法子籠絡住他的心,邀位份,撈金銀,怎麽都好,別蠢到總是跟他作對。”
時塵安的瞳孔微微一轉,和小鄭對視,小鄭語重心長地勸她:“可能你覺得你是為了他好,但陛下是九五至尊,他根本不缺你的好,你少自作多情。”
小鄭的冷漠刺痛了時塵安。
這暖閣過於舒適,昨晚靳川言的懷抱太過及時,也太過寬厚,讓時塵安一下子忘了她其實還身處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深宮之中。
她抿住唇,道:“我做不到,現在我根本分不清他和小川,沒法不管他。他不見我也沒有關係,我去一趟,看到那些場景,就當看清了他這個人,親手把小川的皮從他身上剝下來。”
她轉頭看向小鄭:“你非帶我去不可,否則我有的是辦法鬧你。”
小鄭被時塵安鬧得頭疼。
他收回之前的想法,幹淨的人因為不習慣肮髒,因此麵對那些汙穢之事時,總會有一種不屑同流合汙的傲慢姿態,因為實在過於不知變通,往往顯得軸得可怕。
小鄭會欣賞時塵安的幹淨,卻不能忍受幹淨帶來的強,因此他開始討厭時塵安的這種幹淨了。
他想,連他都尚且如此,在黑暗裏待得更久、走得更深的皇帝又能忍受時塵安多久呢?他原本就可以擁有許許多多聽話乖巧的女孩子,根本無需忍耐時塵安。
小鄭給時塵安準備了木輪椅,時塵安換上厚實的夾襖子,腿上蓋著同樣厚實的絨毯,揣上暖烘烘的手爐,便往行刑之處去了。
——小鄭怎樣也不同意帶她去文淵閣,時塵安也知道她這樣被那些大臣看到了很不像話,因此無奈作罷。
今天被處決的是溪月,她穿著單薄的囚衣,外露的皮膚被凍得發紫,正被羽林衛提上刑架。劊子手慢條斯理地往刀刃上吐米酒,刑架下站滿了宮人。
她們都是被迫來觀刑的,小鄭推著時塵安往前走時,經過她們,時塵安能聽到她們牙齒的咯咯聲,還有她們沉默著卻用目光凝固出來的微妙的氛圍。
時塵安感受過那種氛圍,就在貪官被做成稻草人後,豹房的食廳裏,哪怕這些宮人一樣覺得貪官該死,可是麵對如此暴虐的行為時,她們議論的是靳川言,同情的是貪官。
時塵安被推到了最前麵,她甚至能看清溪月臉上的每一寸紋理,溪月對著她笑了下:“時塵安,你能得到狗皇帝的庇佑,你還說你跟他不是一樣嗜血成性的人?你從前究竟在委屈什麽?”
“閉嘴。”劊子手扯過溪月的頭發,給她灌下了一盞薑茶,溪月喝得嗆聲連連。
溪月吐掉參茶浮沫,轉過冷笑的臉,對時塵安道:“你又能得意到幾時,他這樣冷血無情的人……”
胳膊掉了下來,血液滴滴答答順著台麵,落到了時塵安沒有蓋嚴實的鞋尖。@無限好文,盡在
時塵安沒動,好像沒嗅到甜腥的血氣,也沒有感受到血滴砸落的沉重。
溪月的聲音都在發抖:“你看過慎刑司的地麵嗎?那麽多的血跡都是一夜之間添的,用上多少盆的水都衝不幹淨,他為了你,殺了那麽多人,好像對你很好,可是你瞧瞧他的手段,你就該知道他沒有心,你早晚要倒大黴,這是我對你的忠告,你最好聽進去。”
時塵安閉上了眼,她好像又聽到了重物墜落的聲音。
俄頃,身後似乎起了些**,她仍僵直地坐著,不曾回頭,那足音卻越來越近了,直到停在了她的身後。
時塵安睜開眼,清楚地看到了溪月眼裏的恐懼。
一隻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熟悉的龍涎香漫到了她的鼻尖下,卻怎樣也蓋不住那些血氣。
劊子手看到他來,停了刀,與他行禮,靳川言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另一麵,他卻彎下了腰,提起了時塵安蓋著的羊絨毯,露出了那點肮髒的血跡。
冷風吹來,幾滴血濺到了靳川言白皙如玉的臉頰上,他眼眸發黑,恍若惡鬼,對著時塵安的話語卻說得溫柔萬千,仿佛在輕斥家中頑皮過了頭的幼妹:“你瞧你,都把鞋襪弄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