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醫案呢?取來讓朕瞧瞧。”皇帝攏袖,立在銀裝素裹的雪地裏,仿佛一棵挺拔直立的雪鬆。

他長眉入鬢,眄來一眼,壓得銀姑立刻垂了頭。

銀姑道:“請陛下稍候。”

她折身回屋,打開的房門裏飄出濃重的藥味,皇帝吩咐劉福全:“讓太醫進來。”

他離宮時也帶了位太醫,專門來為太後把脈,查看醫案。

銀姑將醫案取出,此時大雪已停,但在淺淡的陽光下,積雪開始化水,空氣濕潤,溫度要比往常低許多,太醫脫了暖手套捧著醫案看了幾頁,手就被凍紅了,隻是皇帝沒有進屋坐著的意思,太醫自然也隻能忍著寒凍舍命陪著。

“陛下,這醫案怕是有假。”皇帝與太後不睦已久,太醫自覺他是為皇帝效忠,這話說得倒快,沒有絲毫隱瞞。

“假的?”皇帝雖是疑問,但並未有多少驚奇,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了這結果,“怎麽是假的?”

太醫道:“太後這醫案記載與先帝晚年醫案幾乎一致,可是先帝晚年醉心求仙問道,吃了好些仙丹,太後不曾如此,二者的醫案怎會一致?更何況,這頁的墨跡還未幹。”

太醫翻開一頁,指給皇帝看,皇帝垂眼,就見蠅頭小楷的字,端正收住的筆鋒上有洇開的墨水,接連沾著兩三頁,他伸出手指一撚,得到指尖一點雜黑。

皇帝慢慢地兩指摩挲著那點雜黑,道:“說吧,她又在發什麽瘋?”

銀姑一噎,她想到皇帝會識破,但也不曾料到識破的這樣快。

這本醫案不算厚,但也絕對不薄,她辛辛苦苦抄完,前後都抄得精細,但為了趕工,中間幾頁卻是有些敷衍,她原本以為皇帝不會細致地每頁都查看過去。

但。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她以為’。

銀姑被拆穿後,沒了應對的法子,隻好道:“太後想見陛下。”

皇帝輕嗤:“她是瞧著大雪快到了,又想起了靜安王吧。”

陰陽怪氣的,就好像靜安王靳川赫非他同胞的兄弟。

但有時候,皇帝寧可靳川赫不是他的親弟弟,否則他難以理解為何同樣是太後的孩子,太後可以視靳川赫為眼珠子,卻將他棄若敝履。

皇帝道:“天下水流同歸一脈,她要是想了,不拘哪裏,舀碗水來對著哭一哭,也是一樣的,何必非來我這找不痛快。”

他話畢,轉身,緊閉的房門“砰”地一聲被打開,原本該奄奄一息臥床不起的太後妝容端肅,眼睛發紅,仿佛看著仇人看著皇帝:“靳川赫是你的親弟弟,你殺了他,你將他挫骨揚灰,拋進護城河中,靳川言,你有什麽臉在我麵前陰陽怪氣?你就是個沒心肝的畜生!”

皇帝止了步子,回頭。

劉福全趕緊把太醫請了出去,把院門緊緊關上,透過漸合漸窄的門縫,劉福全最後一眼看到皇帝緩步拾級而上。

他的手心發了汗,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勸一勸。

但最後,他還是把門扉緊緊扣上了。

兩年前,太後助靳川赫奪宮失敗後,皇帝都沒有殺了她,想來兩年過去,皇帝也不會一時衝動讓自己背上弑母的罵名。

皇帝站在了太後麵前,太後需要仰著脖子,才能看清他的臉。

她看到他的薄唇冷淡地翹起一個嘲諷的笑容,他說:“他該死。”

太後發了怒,向皇帝撲去,銀姑死死抱住她的腰身,她回身撕扯銀姑,皇帝就站在兩步外,看著她的愛與恨編織出的鬧劇,像是個冷漠的看客。

終於等太後累了,乏了,她無力地癱倒在銀姑的懷裏,卻仍舊把憤恨的目光投向皇帝:“哀家詛咒你,眾叛親離,永失所愛。”

皇帝道:“我又不在乎。”

他提步,轉身,落下台階一步。

太後尖聲道:“那兩碗墮胎藥怎麽沒墮掉你?”

皇帝又落下一步。

太後恨道:“你就是個討債鬼,前世畜生投胎才這麽冷清冷血,白眼狼,怪胎。”

皇帝往下走了兩步。

太後推開銀姑,衝上去朝他喊道:“早知道我會生出你這麽個東西,我寧可當時從樓梯上掉下來直接摔死!”

腳印串串,連到院門前,未曾有絲毫停頓,皇帝將門反手關上,側影漠然。

太後怔了一下,銀姑扶住了她,她順勢靠在銀姑的懷裏,側臉問她:“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無情無義的人?”

銀姑撫著她的後背,沒有說話。

太後怔鬆完後,便是一笑:“無所謂了,他好不容易有個感興趣的玩具,也快被弄死了吧。”

“當真是活該。”

她抬眼,目光好似能掠過重重簷山,望向東邊那深深宮廷。

*

“你認還是不認?”

時塵安吃力地抬起頭,看到袁姑姑深刻的法令紋在臉上蔓延,線條硬朗無比,讓她顯得分外鐵石心腸。

說不起究竟在慎刑司熬了多久,帶刺的長鞭抽人特別疼,一鞭下來,好似要把她的骨頭抽斷,她幾次疼暈過去,都被兜頭冷水澆醒,無力地趴在血和水沃出的地麵發著抖。

但饒是如此,時塵安仍舊眼眸明亮,口齒清晰:“沒做的事,為何要認。”

袁姑姑的手握著牛皮包裹的鞭柄,感覺此事是從來沒有過的棘手。

原本她覺得時塵安年紀小,定力淺,拶刑與鞭刑雙管齊下,總能將她屈打成招,隻要招了,一切就都好辦。

她蠻可以從容地趕在皇帝回宮前把時塵安處死,有時塵安的認罪書在前,皇帝拿不住她的錯。

但萬萬想不到,時塵安的骨頭這樣硬,硬得連她這個慎刑司嬤嬤都覺得咯牙無比。

袁姑姑知道太後留不住皇帝太久,皇帝很快就要回來了,她不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袁姑姑略一思索,便道:“你不交待,自然有人交待。”她揮手把桃月叫進來,改去審她:“你說與時塵安通/奸的太監叫什麽,是哪個宮的?”

桃月跪在袁姑姑麵前,用討好的語氣道:“是未央宮裏的小川。”

袁姑姑道:“去找。”

時塵安的手受了傷,挨地就疼,她隻能勉強用胳膊肘撐著,拖著笨重的身軀,緩慢地朝桃月跑去,桃月感受到了她的靠近,側過半邊身子,像是極為嫌惡。

時塵安的聲音疼得發抖,但她還是一字一句道:“我見過縣官審人都是要將雙方都叫齊了,再一五一十地問明原委。姑姑既認為我與小川有私情,緣何方才一味對我屈打成招,而直到現在才想起去找小川?”

袁姑姑眉頭一皺。

她沒有吩咐人去找小川,自然是因為她知道找不到小川,她這漏洞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小,卻沒想到被受了重傷的時塵安給捉住了。

她道:“小川既然是陛下身邊的人,捉他自然要謹慎些,原本是要拿了你的口供,證據確鑿了再去拿他,可現在你死性不改,隻好先找了他來再說。”

袁姑姑一說話,桃月的馬屁立刻跟上:“時塵安,慎刑司做事,難道還要跟你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嗎?”

她覺得今日出了口惡氣,格外洋洋得意。

自被時塵安趕出了豹房,桃月的日子並不好過。皇帝後宮空虛,各宮沒有主子,與冷宮無異。大家都沒有事做,便日日紮堆欺負人玩,桃月是現成的破落房,砸她代價最低,因此大家都欺負她。

桃月以淚洗麵了兩日,實在忍受不住,回去找時塵安求情,時塵安卻連她的麵都不曾見,桃月恨極了時塵安。

就這麽過了兩日,忽然一天溪月尋了過來,塞了塊碎銀子給她,與她打聽時塵安和小川的私情。

在溪月找上門的前一刻,桃月從未懷疑過時塵安的清白,可是當溪月眨巴著困惑的雙眼,問她:“他們當真清白?我可是親眼看到那個太監送時塵安回來,扯著她的手不肯放呢。”

桃月又覺得或許時塵安早就髒了。

她認準了這個結果,就從記憶裏開始搜尋記憶去做證據,可是時塵安日日回來都規矩地看書練字,忙得要命,實在不像與人偷/情的樣子。

桃月找不到證據,溪月又給她:“時塵安生辰那日可是收到了一整套黃澄澄的頭麵!”

一整套!

哪怕桃月受盡小要在內的好幾個太監的□□,她得的也不過是幾支金簪,幾對耳環罷了。每每給她時,小要總像是施舍,將她的尊嚴在塵土裏碾了又碾。

時塵安都不曾被人碾落塵土,她憑什麽能得此厚待?

桃月心中妒火拔起,她幾乎立刻想到了皇帝萬分厭惡宮女與太監對食。

時塵安不是很得皇帝的青睞嗎?明明她同樣冒著風險在陳情書上捺了手印,憑什麽她就得了兩支不值錢的素銀簪子,時塵安就能得到那麽多?

皇帝既然這樣厚此薄彼,她就要親手把時塵安那層虛偽的皮扒下來,讓皇帝看到她的**。

桃月要皇帝為自己的看人走眼後悔不已。

她就要成功了,隻要慎刑司的人把小川帶回來,有七十二道刑加身,不怕小川和時塵安這兩個奸夫**/婦不說話。

桃月想到那淒慘的場麵,都要痛快地笑出聲,就在此時,出去的人回來複命:“袁姑姑,未央宮裏沒有一個太監叫小川。”

桃月愣住了。

袁姑姑目光嚴厲地掃過來:“你在撒謊?”

桃月慌道:“奴婢沒有撒謊,那人確實自稱是未央宮的太監,這其中必然有什麽誤會,姑姑明察啊!”

袁姑姑看著還在怔愣中,無法回神的時塵安,輕輕歎了口氣。

受了這樣重的傷,又著了凍,除非皇帝肯讓太醫為她診治,否則時塵安也遲早得死。她也算遵從太後的命令把目的達成了七七八八。

現在,她需要一個替罪羊,穩穩地將所有的鍋背了去。

袁姑姑看著桃月:“等挨頓鞭子,你就肯說實話了。”

不及桃月回神,那早做了準備的長鞭狠狠抽下,桃月慘叫不已,行刑者未有絲毫憐憫,下鞭的手更穩更狠,竟是要把人往死裏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