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見意
四周的景致莊肅清雅,滿眼都是寧謐流光。
道路兩旁栽種著名貴的觀賞花木。冬季正是賞梅的好時節,隻見梅枝遒勁如墨筆揮就,花色綺豔,千朵覆雪。
簡亭靈貪看了一會兒。
盡管一塊標牌都沒有,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哪裏——
雲珀城寸土寸金的青雲山莊。簡家如日中天的時候,她還來這附近做過客。
柯意之緩步走在她身旁,鳳眸彎如月亮,其間盛滿星光。她眼中映著花色月華,他眼中卻隻映出她。
嬌小的身軀塞進男士風衣裏,oversize風格的慵懶之餘,又有種靈動的帥氣。
他輕輕頷首:“還挺好看。”
“嗯?”簡亭靈怔了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不是花。
她低頭看看自己:“這個牌子的中性風格一絕,我以前也愛穿。”
衣服上沒有logo,不過她認得款式。這個牌子的風衣打底六位數。
聽見“以前”二字,柯意之眼底一黯,頓了頓才道:“我知道。”
簡亭靈挑眉:“你怎麽知道的?”
“高一的時候,見你穿過。”
高一?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兒了。
她和柯意之隻有高一一年同班,之後兩年都不在一個班裏。
簡亭靈費勁地想了一陣,堅決地擺擺手:“不會。我去學校都隻穿一中校服。”
那些紈絝名媛總把教室當成攀比的秀場,實在很無聊。
柯意之揉了揉眉心,歎息一聲。
他站在淩晨兩點的月色裏,鳳眸晦暗難明。
墨黑的襯衫立領下露出一段冷白脖頸,在夜色裏顯得禁欲而性感,凸起的喉結像塊白玉。
他輕聲說了句:“地鐵。”
?
雖說有些沒頭沒腦,但柯意之不可能說沒有意義的話。
簡亭靈又慎重地思考了一會兒,驀地眼眸一亮:“我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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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高一結束前的夏季,學生會要承辦活動,需要出兩個人去采買。
彼時的簡亭靈跟學生會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坐在隔壁音樂教室裏,玩樂隊玩得不亦樂乎。
她正劈裏啪啦地打著架子鼓,一個瘦小身影忽然竄進來,捏住了她的鼓棒尖兒:“亭姐!”
她看清來人,喜出望外,猛錘一下他肩膀。
“這不是猴子嘛!就跟你說學生會無聊吧?怎麽,終於想通了,還是要來跟你亭姐玩音樂?來來來,吃個薯片。”
候明撓撓頭:“那個……亭姐,我是來拉你,去我們學生會幫個小忙。”
???
簡亭靈驀地起身,一把拎起候明衣領:“快滾,我沒你這麽沒出息的小弟。”
她看著凶悍,手底下倒很有分寸,一點沒弄疼候明,隻是鉗製得他動彈不得。
候明拚命掙紮,奈何一點用都沒有,大叫起來。
“姐姐姐,你就說你這怪力誰能比?兩個男生都沒你力氣大!你去難道不合適?”
簡亭靈見他根本不知悔改,拎著他就朝門外走。
候明趕緊加大力度:“我們柯會長說了,哪個學生組織出人,就給哪個組織特批一筆經費。樂隊不是想換個設備嘛!我是想著你,才頭一個跑來找你的呀亭姐!”
簡亭靈眼看就要把他拎出去,聞言步伐一頓,懶洋洋瞥他一眼。
“柯意之?他是你們會長?”
候明捂住胸口,一臉誇張的驚恐。
“姐,但凡是個咱們學校的女生,都快把他七大姑八大姨的生日背下來了,你怎麽連他是會長都不知道啊。”
簡亭靈壓根不搭這茬:“去了就有經費,他真說話算數?不會誆我吧。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
她很為難地咬了咬嘴唇:“這周末我爸出差,我可以在家練歌誒。”
“算數。”
就在這時,門口響起個清冷的聲音。
夕陽映入教室走廊,一片暖橙的光。
他站在門外,一手拿著方方正正的銀藍色文件夾,另一隻手抬起來,從容地扶了扶金絲眼鏡。
鏡片削弱了鳳眸間那統攝全局的壓迫運籌感,隻落下一片清雋疏朗的君子之風。
對上他眸光的刹那,令人恍若置身於水墨竹林之間。
也不知為何,簡亭靈忽然想起了昨天的晚宴上,眾人的議論。
“柯家那位次子,真是了不得。”
她放開候明,抱著手臂往門框一靠,迎上他的目光。
“來找我的?”
柯意之不置可否,拿出一枚金色的鑰匙,遞到她麵前。
“除了特批經費,為彌補你練歌的機會,這是頂樓聲樂室的鑰匙。”
鑰匙靜靜地躺在他手心裏,於夕陽中熠熠生光,暖橙裹著紅金,像一片小小的熔岩。
也在簡亭靈心頭張開飛往雲端的翅膀。
!
一旦有了這個,就再也不用在家裏看老爸臉色,鬼鬼祟祟地練歌了!
簡亭靈眼睛都要冒出綠光,立刻伸手去拿。
結果,柯意之極快地一收手。
她沒拿到鑰匙,倒是不小心撓了一下他的手心。
他掌心幹燥而溫熱,掌紋間的皮膚微微隆起,包裹著清冷如玉的骨骼。
手形比她大一圈,手指很長。
在此之前,簡亭靈從未觸碰過男生的手。
但她很快地拋卻了雜念,一心一意地羨慕起來。
這麽長的手指,太適合彈鋼琴了。沒準連跨度恐怖的拉赫瑪尼諾夫都能輕鬆駕馭吧。
她專心地思索著,沒看見素來以冷顏聞名的他,唇際正掛著一抹淺笑,眼角眉梢似冰雪消融,溫沉沉一片暖光。
就像被小貓的肉球撓了一下。他想。
手裏的鑰匙像美味的小魚幹,將神出鬼沒的小貓,釣上了岸。
“隻要我跟你們去,這個就歸我?”
簡亭靈抬頭看他,雙眸發亮。
……
“主席,那就按照計劃,讓財務李燃和九班的簡亭靈去采購?”
重回會議室,負責內務的楊柳菁正在做記錄。
“還是我去吧。”
柯意之關切地看向李燃:“你們班下周一不是生物考試嗎?你安心在家複習。”
李燃熱淚盈眶:“謝謝會長!”
周六清晨,簡家的車在七月城門口停下。
簡亭靈今天穿了件雪灰色的薄襯衫和牛仔褲。襯衫剪裁極富設計感,瀟灑靈動,一條手銬狀的銀色金屬鏈畫龍點睛。
剛下車,她就覺得不對勁。這個向來冷清的入口,今天居然擠滿了人,在門口形成一個小包圍圈。
簡亭靈不愛湊熱鬧,打算從邊上過去,找個安靜地方等。
結果一抬眼,就看見了包圍圈正中心的柯意之。
?
看來這熱鬧不湊不行,簡亭靈一臉震驚地撥開人群,衝了進去。
“怎麽是你來?學生會沒人了嗎?”
柯意之摘下耳機。
鳳眸睜開的一瞬,簡亭靈聽見周圍一片唏噓。
甚至還有咽口水的聲音。
隨即,唏噓聲又被歎息掩蓋過去,激烈的八卦聲不絕於耳。
“散了散了,有主了。”
“咦,女生不是想象中的夢幻公主風啊。”
“這倆人的小孩得好看到天上去吧。”
……
話音此起彼伏。
簡亭靈生怕傳得更邪門,眼看還有人在拿手機拍視頻,趕緊拉住柯意之手腕往裏走。
一進七月城,人數便驟然大減。畢竟這片是頂奢區,向來門可羅雀。
簡亭靈跟逛自己家似的隨性走著,低聲問:“你怎麽不在裏麵找間咖啡館等我?站門口當大熊貓呢?”
柯意之一挑眉。
“我真沒想到來的是你。會長金枝玉葉……啊不是,日理萬機,怎麽有空親自來拎袋子啊?”
柯意之腳步一頓,沒什麽表情地看向她。
他今天戴了一副隱形。少了鏡片過渡,眸光間的壓迫感驀地濃了幾分,就這麽自上而下地壓下來,讓簡亭靈心中一凜。
她縮了縮脖子,視若無睹地挪開目光。
柯意之卻不放過她,湊得更近了些。
“大熊貓?”
他在她耳旁複述她說過的話,語調閑散,帶著點涼涼的殺氣。
“金、枝、玉、葉?”
“哇會長你快看MK上新了!我最喜歡他家的衣服了!”
下一瞬,簡亭靈心虛地從他身旁跑開,轉身拐進旁邊的一家門店。
導購一個箭步迎上前:“您好兩位,歡迎光臨MK。”
柯意之:……
一小時後,導購拎著大包小包,小跑著送去簡家的車裏。
“我沒騙你吧。”
簡亭靈狡黠地笑笑,指了指自己身上印著logo的金屬鏈:“我是真的喜歡MK。”
學生會的采買清單列得很長,他們在頂層吃過午飯,又一直轉到下午才買齊。兩家的司機始終等在商場附近,直接把東西運去學校。
等終於要離開的時候,商場門口已是車水馬龍。
柯意之看了眼手表,正要上車,司機為難地提醒他:“晚高峰堵得很,您整點的安排可能趕不及。”
柯意之無奈,拿出手機,打開通話界麵。
就在這時,簡亭靈跳下自家的車,諱莫如深地戳戳他的肩膀。
“我有辦法。”
嘮叨了三分鍾後,兩位司機總算一米三回頭地,將兩位祖宗留在了熙熙攘攘的街頭。
柯意之側身看簡亭靈:“什麽辦法?”
“我們去坐地鐵吧!”
她的回答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
即使已過多年,那個雀躍又明亮的聲音,仍能照亮一個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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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山莊依山傍海,隱約可聞滾滾海潮。
浪花起起落落,碎在岸邊的礁石上,傳來曠遠的回響,一如宿命的聲音。
簡亭靈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寬大的衣袖,又清又柔的好音色,在月色籠罩下顯出幾分空靈。
“真沒想到,你還記得。”
“怎麽會不記得?”
柯意之眸光深深,帶著些許無可奈何。
許是先前車裏那股青橘氣息帶來的微醺,他腦中微微昏沉,想再說點什麽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
白玉般的喉結,輕輕動了兩下。
話已到唇邊,他不由腳步稍停。
卻見她並沒發現他的停頓,自顧自地往前走去,仰頭望向天際皎月,留給他一個清麗又遙遠的背影。
一瞬間,所有想說的話,又一點一點地,被咽了回去。
一直是這樣。
她心懷太大,承載著星辰山海,清風明月。
看不見他。
直到她於月下回眸,帶著疑問的眼瞳如山林間的小鹿,濕漉漉地暈開月光。
他才想起自己的話隻說了半句,於是改口道:“那是我第一次坐地鐵,也是唯一一次。”
簡亭靈笑起來。
“就說你是金枝玉葉嘛。我四五歲的時候,我爸創業規模還不大,家裏隻有一位司機,騰不出空來的時候,偶爾就由我坐地鐵去給我爸送午餐。”
月色裏,她的聲音通透得像塊琥珀。
“說起來,我家裏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察覺到柯意之驟然顰起眉,她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幸好曾經算是由儉入奢,如今由奢入儉,並不覺得很難習慣。”
“就當做了一場美夢,總會有醒來的那一天。”
語調很平常,就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
夜色靜流,柯意之默默地聽著,一言未發。
重逢以來,他一直不知該如何與她談論這個話題。
世人都覺得這件事是個傷口,可如今她自己一點不遮掩地說起來,每個字都坦坦****。
簡家僅僅輝煌了十幾年,這是圈子裏人盡皆知的事。
那十幾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極盛之時,放眼整座雲珀城,簡氏的大名也僅僅隻屈居於柯氏之下。
簡玉澄為人中正,魄力十足,又恰好踩在行業的風口上,短短數年便以雷霆之勢,打下了別人窮盡兩三代,都無法想象的龐大基業。
可最終沒人想到,摧毀簡氏的,不是時局,不是對手。
卻是昔年,與簡玉澄一同創業的盟友。
向雲升。
如今,雲珀城的第二把交椅,是向氏從簡氏那裏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