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父親究竟是如何想的!怎可那般輕易饒了那賤人——”

一從彬蔚堂上折回房中宋三小姐便禁不住撒起潑來, 卻是在惱她父親不曾命人狠狠將四妹妹責打一番出氣;她母親萬氏同樣眉頭緊鎖,隻是在不甘外更隱隱多出幾分憂慮,此時顧不上哄慰女兒, 僅道:“你父親自有他的考量,若日後終究要讓四丫頭嫁進宮去, 眼下自然便不能做得太過……”

宋疏淺一聽這話卻是立刻來了精神。

“母親是說父親已拿定了主意?——女兒不必再入宮了?”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宋三小姐也不全然是個蠢的, 事涉自己終身總歸還有幾分慎重警覺——如今那皇後之位豈是好坐的?不過聽著尊貴風光,實質一旦國門被破便要頭一個為天家殉葬,能否留下一副體麵的全屍都還兩說。

那位陛下又算什麽良配呢?既不高大又不英俊,甚至連身子骨都多病羸弱, 過去她在長安便聽過一些傳言, 說當初方氏那位太子妃之所以遲遲未能懷上身孕便是因為那位殿下他……

她宋疏淺如今雖已近十九歲、在那些高門望族的夫人小姐們口中已是一朵將謝的黃花, 可她的心氣兒還高著呢——她就是要賭這一口氣!偏要尋個頂好頂體麵的男子嫁了!此後更要把日子過得熱熱鬧鬧漂漂亮亮、憑誰瞧了都要在心裏酸溜溜地說一句“還是她嫁得最好”。

萬氏焉能不知女兒的心思?更知她這些年已偏執到有些魔怔的地步,隻要是不如那位潁川侯的男子便一概瞧不上, 眼眶生生高到天上去;她也不願去逼她, 心知強扭的瓜不甜、如她這般氣性大的若被迫得緊了最後還要鬧出大亂子,隻是陛下迎娶新後一事終於還是到了眼前,她與四丫頭之間總有一個是要為家族嫁進宮裏去的。

可宋疏妍那賤種今日瞧著卻分明是病了, 不單骨瘦如柴臉色慘淡、甚至連精神都已有些不濟,若果真是害了瘋症那還如何進宮?若進不了宮那她的淺兒又……

“母親自是舍不得讓你去宮中受苦……”萬氏憂心忡忡, 一邊輕輕把女兒摟進懷裏一邊仔細撫摸著她薄薄的後背, “可若你父親拿定了主意,母親也……”

這一聲欲言又止的歎息可真能要了人的命,久久待字閨中的宋三小姐本已被崩成一條將斷的弦、如今又豈還受得住更多拉扯?便是輕輕一碰也要斷的。

“不——我不嫁——”

她果然又尖聲大叫起來,鬧出的動靜那般刺耳、房裏的丫頭婆子們卻都見怪不怪了。

“我絕不會嫁給那個病秧子皇帝——也不會陪他去送死——”

“父親他休想——他休想——”

然而這私底下的脾氣無論鬧得多大多響亮、真到緊要關頭卻也半點作不得數, 宋疏淺已跑到她父親跟前鬧了多回、隻盼對方能給自己一句準話,宋澹卻始終諱莫如深, 怎麽都不說究竟更屬意哪個女兒去當那個倒黴皇後。

“我聽父親說,伯父像是更屬意讓姐姐你去……”二房的兒女們卻在與宋疏淺交談時透了這樣一陣風,“說是顧忌你四妹妹性情乖張不敬尊長,怕她日後會在宮中惹出什麽亂子……”

這話可真像一把刀狠狠紮在宋疏淺心上,令她在驚痛之餘更感到一陣燒心的憤怒——怎麽,“性情乖張不敬尊長”?這意思是如四妹妹那般荒唐悖逆的可以逃過一劫,而如她這般懂事順從的便反要□□了?

父親……父親他怎能做出這等妄誕殘忍之事!

宋三小姐的天塌了個徹底,頭一回也如她四妹妹一般嚐到了無處說理的絕望滋味,轟轟烈烈地躲回自己房中痛哭了一場,此後又終日飲酒買醉、像是偏要在荒唐一道上賣力拔個頭籌似的。

萬氏屢次苦勸無果,不得已隻好給身在揚州的長女宋疏影去了信,問她可否將妹妹接過去住上一段日子,總好過由她日日在金陵鬧得雞飛狗跳;她那長女一貫體貼穩妥,即便剛生育過不久身子尚還弱著也依舊攬下了照看妹妹的重責,回信說無論妹妹要在揚州住到幾時都使得,恰好也能在父親麵前做一番姿態、博得他幾分垂憐。

於是宋三小姐就這麽坐上馬車搖搖擺擺地一路去了揚州,那正是萬氏的母族、院子裏往來的全是巴結宋家人的表親,誰也不嫌她是個眼高手低十九歲還沒嫁出去的老姑娘,相反還一個賽一個地說著甜蜜話奉承吹捧,總算讓這位難伺候的貴女心情稍霽。

她姐姐待她尤其細心,如今每日除了照看剛出世不足兩月的四子倫兒便是硬挺著剛出月子的身子到她房裏來探望,兩姐妹一同吃茶繡花談天說地、一天工夫也就這麽過去了,倒果真找回幾分過去在長安閨中時的愜意。

“姐姐真是好福氣,能過上這樣的神仙日子……”

宋三小姐感慨萬分,隻覺得姐姐這兒一切都是好的——她已經有四個孩子了,兩男兩女、個個生得雪玉可愛,公婆都是母親娘家人,全拿媳婦當女兒一樣疼愛,大姐夫那樣出挑的相貌、待姐姐卻始終一心一意,身邊別說什麽妾室通房、便是一個能湊到近前的丫頭都沒有,每日無論如何忙碌都會特意抽出時間陪妻子和幾個孩子,若逢她在她房中聊得晚了、還要親自過來催著接人呢。

“你定也不會差的……”宋疏影輕輕拍著妹妹的手背,聲音無限溫柔,“如今朝廷還在與叛軍交戰,形勢也未必就如你想得那般不好,即便日後當真入了宮父親也會從旁多番打點,總不會教自家女兒磕著碰著……”

頓一頓,又小心補充:“當今陛下是真龍天子,過去在東宮時便有賢德寬仁的美名,沒道理娶了繼後卻不以禮相待……未必不是良人。”

——這話卻沒說到她妹妹心坎上。

真龍天子是不假,隻卻不知還能在那個皇位上坐幾時,便是沒被突厥人拉下馬、那副多病的身子恐也撐不了幾年,到時早早駕崩入了皇陵,她這個皇後豈不就要早早守了寡?

她如今也算開悟了,明白這世上萬事終究還是講究一個公平,譬如權勢盛如貽之哥哥,那般的得天獨厚尊貴無極,到頭來卻遭了天妒、年紀輕輕便戰死沙場;取舍之下卻還不如她這個大姐夫,雖則家世並不算多麽顯赫、卻勝在安穩太平無災無難,可巧又知冷知熱溫柔體貼,這便足夠讓一個女子一生過得歡喜恬然了。

“姐姐說得這般好聽,幹脆與我換了罷……”她破罐子破摔說起荒唐話來,伏在姐姐懷裏連頭都不想抬,“你入宮去做那勞什子娘娘,我便留在揚州替你照顧姐夫和孩子們,如此豈非兩全其美?”

她那時不過隨口一說,宋疏影也就隻當逗趣隨意一聽,姐妹二人都沒往心裏去、依偎在一處又閑話到日頭西沉;戌時過半後萬昇卻終於忍不住要到三姨妹客居的院子來接人,年過而立的男子依然俊逸如仙玉樹臨風,低頭與妻子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昨日還答應我要好好養身子,今日便連膳都不按時用,便是倫兒都比你教人省心……”

如此溫柔的責備實在聽得人心裏發癢,宋疏影在丈夫麵前也變得同少女一般嬌羞了,輕輕抬眉嗔了他一眼,又自辯:“午膳用得盡夠,晚上便吃不下了……”

對方歎息一聲,順手便刮了刮她的鼻子,夫妻恩愛羨煞旁人,更令一旁的宋疏淺看得心旌搖曳,不知怎麽眼前的姐夫便鍍上了一層柔光,暖融融的教人忍不住靠近。

“說來還是我忘了時辰,姐夫可別怪罪姐姐,”她扶著姐姐湊到近前說話,聲音不自覺又變得婉轉動聽了,“下回我也不敢了,保準不讓姐姐勞心費神。”

萬昇聞言看向她,神情照舊很溫和,說:“三妹妹自己也該按時用膳——我聽下人說這幾日你用得都不多,也不知是否是家中菜肴粗疏不合你的胃口?”

這一聲“三妹妹”可真是酥了人的骨頭。

宋疏淺迷迷蒙蒙,不知何故卻竟在那時驀然又想起方獻亭,她當初親耳聽他叫過宋疏妍那賤人一聲“四妹妹”,也如此刻的姐夫一般溫柔似水含情脈脈——仔細想想她的姐妹們一個個都已得到過男子的鍾情愛護,就隻有她……

酸辛自憐愁腸百結,宋三小姐那一顆心已全浸在苦水裏,再抬頭看姐夫時更如飄萍窺見堤岸,不自覺就想靠得更近。

“沒,沒有……”

她已悄悄臉紅了。

而那廂萬昇也不過就是說了一句客氣話、實則心思分明還全牽在妻子身上,與三姨妹相互寒暄過幾句後終而別過,半摟著妻子離去的背影也是那麽俊美出塵。

宋疏淺倚在門框上癡癡地看,好半晌才終於收回逾禮的目光,半夜自己躺在床幃間、寂寞枯冷又侵蝕了她的心,恨嫁的貴女終於破了自己的心防,隻盼能遇上一位良人妥帖溫存地將自己擁進懷裏。

——他要英俊,他要溫柔,他要……

她彎彎繞繞地想著,心裏那道模糊的殘影一時像她的貽之哥哥一時又像她的姐夫,後者自令她驚慌失措惶惶不安、更對自己的姐姐深懷愧疚無地自容,可漸漸地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又還是頑固地從心底漸漸浮顯——

倘若她已不是完璧之身,是不是……

……便再無可能嫁入宮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