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太清三年正月初一, 方氏主母於潁川故邸懸梁自盡。
婢女察覺有異時她的屍身已然僵冷,身邊連半紙遺書絕筆都不曾留下,仔細想來一切正與三年前先國公自戕的光景別無二致, 同樣時值寒冬大雪紛飛,同樣孤身一人默然無聲。
新歲之喜隻一瞬便土崩瓦解, 宋疏妍接到消息更如遇當頭棒喝, 可後來想想她那時其實也並沒有多麽震驚,或許心底裏亦深知世人皆難承此重創,薑氏的選擇也不過隻是一種必然罷了。
她跌跌撞撞向對方房中奔去,卻見方冉君已先一步到了, 此刻所謂一國之後也不過就是一個平凡的女兒, 隻是麻木的眼中再也流不出淚、更不會像當初在先父靈堂上一般尖銳激動;接踵而至的重重慘禍終於耗盡了這一族人的心力, 或許他們日後還會像過去一樣站立著抵擋淒風苦雨,卻也終歸隻會是不知痛癢的人偶傀儡罷了。
“母親生前與先父情深意重, 身後亦當不舍分離……”
方冉君麵無表情地字字說著, 唯獨手還緊緊抓著母親不放。
“……便請雙親同穴合葬吧。”
左右仆役紛紛跪地稱是,轉頭便又要著手去辦另一場突如其來的喪事,不祥的素白再次鋪滿整個故邸, 置身其中不僅深感悲哀且還難免感到幾分荒誕——宋疏妍已有些恍惚出離了,自太清二年八月始紛至遝來的樁樁噩耗已將她砸得天旋地轉頭昏眼花, 外祖母、他、薑氏……好像愛她的和她愛的人都在一一離她遠去, 無論她如何拚盡全力最終也還是兩手空空。
……什麽都留不住。
“小姐……”
墜兒和崔媽媽如今都不知該怎麽勸了,隻是輪流終日陪在她身邊、夜裏入睡也要在床側守著,或許都怕她想不開也要去尋短見;而實際她連那樣的心力都喪卻了,原來悲哀到極致剩下的便隻有疲倦, 此外最多還殘存一點困惑——他們究竟是做錯了什麽才會被如此對待呢?明明都是心存善念毫無保留的人……何以卻竟要一個接一個地被逼入死地?
她想不通,命運也同樣不給她機會去想, 二月上旬剛過潁川便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赫然正是她的長兄宋明卓。
“四妹妹……”
對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或許是因至今仍還記恨著太清元年在家中的那一場爭執,投向她的目光冷漠中又夾雜幾許猙獰。
“家中長輩已多次致書要你南歸金陵,而你始終置若罔聞視若無睹,卻不知是哪般緣故?”
宋疏妍並無興致與之糾纏,彼時隻淡淡道:“去歲以來諸事紛擾,兄長也當知我無心歸家,還請早些離開吧。”
宋明卓聞言不怒反笑,神情間更添幾分殘忍譏誚,又道:“你因外祖母故去而心中傷情、父親也是體恤的,是以自八月至今從未對你責問催促——可你卻變本加一意賴在方氏不走,情理之外更傷及宋氏聲譽,這卻是族內不得不管的了。”
他高高在上字字強橫,仿佛正拿準了過去那些愛護關照她的人都已一一故去,於是便再不肯對這異母的妹妹留有餘地;她雖自幼便深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如今卻更清楚地看見偽善之下最真切的凶殘,暴戾恣睢麵目可憎,竟連半點遮掩的假麵都懶得再戴。
“我已說了不會回去,兄長又何必勉強於人,”她心中已無恨無怒,隻在滿目喪白中感到綿延不絕的悲戚,“何況眼下方夫人屍骨未寒……你我又豈可驚擾逝者清淨?”
“笑話!”
宋明卓聽言又是一聲冷笑,語氣越發冰冷輕蔑。
“你與方氏婚約未成,如今彼此自然再無瓜葛!方夫人新喪雖當致意,卻也絕無終日盤桓遲遲不歸的道理——今日你說什麽都要隨我回家,也勸你莫要一意孤行自討苦吃!”
說著便要揮手命同來的家丁強行將人綁走,墜兒和崔媽媽嚇得白了臉、趕緊雙雙拚命去攔,墜兒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哀求:“大公子請行行好吧——我家小姐病得厲害,著實再受不得這些折騰了——”
此等舍身護主的忠義落在宋大公子眼中卻是萬般討嫌,他冷冷皺眉避開墜兒的求告、此後見甩不脫又幹脆狠狠一腳將人踹翻在地,厲聲喝:“放肆!如此目無尊卑肆無忌憚,便是你家小姐教你的規矩不成!”
動輒打罵仆役的做派實在同他生母一脈相承,且這火氣更因自太清元年至今壓了整整兩載而越發洶湧熾烈,宋疏妍強撐病體撲上前去護墜兒,家丁們則隻看著大公子的臉色毫不顧惜地來拉扯她,一片混亂之際忽聽斬釘截鐵一聲“住手”,轉頭時才見是丁嶽匆匆自外踏進門來。
仔細想想兩年前在金陵時他便是這般護著宋四小姐,義正詞嚴擲地有聲、逼得宋氏主君都不得不節節敗退,如今依然鏗鏘有力對宋明卓拱手道:“宋大公子遠來是客、四小姐卻更為方氏座上之賓,若其本心不願離開潁川,我等便不可坐視大公子勉強於人。”
……可這便有用了麽?
他不過區區一介方氏私臣、過去一切體麵皆來自他家侯爺,如今方獻亭一朝身死、方氏上下更是動**不安,宋氏嫡長子又憑什麽再對個尋常家臣有所忌憚?
“荒謬!”果然宋明卓不再買賬,反詰的語氣亦是咄咄逼人,“我族既無緣與方氏互成姻親,自家女兒便沒有留在你家為方侯守靈的道理!今日我還偏就要帶四妹妹離開中原,且看誰能有理出來說個不字!”
丁嶽被駁得啞口無言,亦知宋四小姐實際已與方氏無甚牽扯,雖則眼下皇後娘娘還在家中、可她也正為主母離世深感悲痛,又豈有心力與宋家人爭執拉扯?
遑論四小姐終歸還是宋氏的女兒……即便再不心甘再不情願,她的父兄也依舊是她的天。
丁嶽沉默下去了,望向宋疏妍的眼神無力又充滿愧疚,那柔弱的女子最後報以他的目光卻隻有澄明與感激,在被她兄長強行帶走前更回身向他點頭致意,清寡的笑容裏有隱隱的哀色,更多卻是知曉天命後的倦意與枯寂。
“有勞閣下一路相護至此……”
他最後聽她如此說道。
“往後所謂前路,便盡由我一人獨行。”
暮春三月溫吞如許,江南卻也終不能在這烽火連天的日子裏獨善其身。
宋疏妍被長兄一路押著自潁川南下,沿途遍見流民無數,其中大多來自西北、是欲渡江至南方避禍;金陵城外人山人海,老弱婦孺皆望眼欲穿隻盼能入城暫歇,守城的官兵們卻一張鐵麵嚴加盤查,總要被偷偷塞上若幹銀錢才能早幾步放人過關。
宋家的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入了城,青溪兩岸卻還是歌舞升平管急弦繁,想來兩年前被潁川侯親自敲打的金陵太守記性實在不好、所謂禁娼也終於在做過表麵功夫後逐漸不了了之;一片紙醉金迷中宋疏妍眼前卻隻閃過潁川連日來的大雪,鋪天蓋地的喪白總是觸目驚心,卻不知多久不曾有過如金陵城中這般的歡聲笑語了。
她眼底也結了冰霜,其實那時心中剩的也就隻有一片漠然,被長兄用力拖拽著從馬車上趕下時不慎側身歪倒,這回終於不再有一雙溫暖穩健的手輕輕摟在後腰把她托起;她隻有獨自狠狠摔在地上,抬頭時才見眼前那個被稱之為“家”的宋府高大森嚴到令人難以想象,便如這世上最為幽深冰冷的囚牢,要一生將她牢牢困鎖其中。
“起來,”長兄自然不會扶她,能不將含淚彎腰的墜兒驅走已是仁至義盡,冷眼看著幺妹的目光透著痛快與暢意,仿佛他們之間果真有什麽了不得的深仇大恨,“進去。”
府外早早迎候的仆役們都在瞧著,其中大半都在太清元年她與方獻亭情定時跑到她跟前獻過殷勤,如今情勢一改便也立刻跟著變了臉,似乎都與大公子同仇敵愾、將她看作是低人一等的貓兒狗兒了。
她淡淡一笑,卻連什麽淒涼羞惱都感覺不到,上堂時所見的滿屋子“親眷”又都比她情緒激昂——甚至連叔父一房上下都來了,大約都知曉今日最是有熱鬧可瞧。
最歡喜的該是繼母與三姐姐——她們過去即為憾失佳婿痛心扼腕、想到糾結處更不惜對她打罵遷怒,後來自認受了委屈便更不得了,那真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一心盼著有朝一日抱怨雪恥,如今見她這個失了母親的孤女重新掉回手心裏背地裏的痛快得意大概已多得難以計量——哦,奚落應當也是少不了的吧,“瞧,那賤人過去竟還以為自己能得高嫁,卻不知福淺命薄耐受不住,到頭來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父親呢?
他也在看她,端端坐在主位上的模樣真是莊重無限,兩年前那個膽敢借著潁川侯威勢冒犯於他的不孝女終於重新孤零零出現在眼前,大約心底也自有一番怡悅酣暢吧?隻是她見他的眉頭微微皺著、上下打量她的目光又隱隱透著探究,想來多少還是比繼母和三姐姐來得高明些,不至於將一切心思都寫在臉上。
她實在心力交瘁不堪其負,也不知還當如何與眼前這些血脈相連的無關之人周旋,當時連欠身問好的興致都不再有,隻站在堂上淡淡問:“父親不遠千裏令長兄北上將女兒帶回,卻不知是有何等重要之事要當麵吩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