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果然萬氏話一說完父親的臉便沉了, 看向幺女的目光亦漸漸顯出幾分嚴厲。

“疏妍,”他像在警告她,“不得對你兄長不敬。”

這真是好笑的話, 尤其那時她兩隻手腕上被長兄錮出的紅痕尚還清晰、臉頰上被三姐姐掄圓了胳膊打出的巴掌還在清楚地泛疼——原來手卦竟是那麽準的,她與雙親的緣分果然單薄如斯。

“不敬?”

她終於忍不住抬眼看向父親, 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他麵前把自己的殼子敲出一道縫, 藏了多年的譏誚與寒涼都在裏頭,或許他們父女之間最後的體麵僅僅是勉力不將怨恨宣之於口。

“過去曾蒙父親教導,深知孝悌固乃人子本分,隻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卻總應當是有來有往, 今日三姐姐因妒生恨掌摑女兒在前, 長兄是非不分厚此薄彼在後, 卻不知父親這一句‘不敬’從何而來,又指望女兒如何含垢忍辱看人眉睫呢?”

宋澹聞言一愣, 卻是頭回見幺女露出此等鋒利逼人之態, 那雙與她生母頗為肖似的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諱地看著他,令他在怔愣之餘又感到幾分難言的狼狽。

“你放肆——”

萬氏卻已在他之前開了口,憤而起身的模樣更顯得氣勢洶洶, 大抵那時她隻是一個一心護著兒女的母親,看到有人膽敢企圖攀扯她的孩子便要凶狠地將對方撕碎。

“好啊……你如今果真是翅膀硬了, 竟敢如此同你父親說話!他生你養你於你恩重如山, 你卻以怨報德置父女親情於不顧!難道當真以為攀上潁川侯便可以橫行無忌肆意妄為了嗎!”

“還不快給我跪下——!”

口若懸河一通謾罵,輕而易舉便將她與長兄和三姐姐的矛盾牽到了父親身上,最後這句“跪下”更是順理成章,可以讓她陪著她的心頭肉一並受過了。

宋疏妍卻連一絲眼風都吝於給她, 一雙漠然的眼睛隻筆直地看著宋澹,也許當時也還剩下最後一絲希冀, 指望對方能念著與亡母的情誼而多疼她幾分,於是就問:“父親也覺得我說錯了麽?”

“……也要我跪麽?”

明明隻是詢問的,可落在宋澹耳中卻莫名成了質疑,妻子兒女與站了滿堂的仆役都在瞧著,他隻感到自己被幺女劈手甩了個巴掌,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熱。

“怎麽,你以為自己沒錯麽?”

他的怒火終於也高漲起來了,卻不知自己隻是在借故遮掩另外某種更令人汗顏的東西。

“縱容奴婢大放厥詞不是你的錯?”

“不聽規勸與你三姐姐扭打在一處不是你的錯?”

“尊長麵前不服管教以下犯上不是你的錯?”

“你母親並未錯看你!——宋疏妍,你已經得意忘形了!”

“宋疏妍”……

說來也是好笑,母親去前心心念念為她取的小字“鶯鶯”父親一聲都沒有喚過,如今這聲色俱厲的一聲“宋疏妍”倒是脫口而出毫不猶豫,她隻感到自己心底所剩的最後一點指望也被人打碎了,齏粉般揚在風裏,一眨眼的功夫便消散得幹幹淨淨。

“‘母親’?”

她又笑了,不似方才鋒利尖銳,隻隱隱透出些許悲涼。

“父親恐怕忘了……她並不是我的‘母親’,不過是我生母亡故後被扶正的一個妾室罷了。”

這話真是戳了整整一房人的肺管子,萬氏的臉色當即變得更凶更狠,長兄則是氣惱得像要動手來打她,就連跪在地上的三姐姐也自己免了自己的跪站起來要再同她撕扯,若非一旁的二哥死命多方攔著,恐怕後麵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話她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我早已沒有母親了……”

她看著宋澹一字一句地說,明明心底那麽悲傷的,可眼裏卻竟流不出一滴眼淚。

“倘若我有,父親便不會將我扔去錢塘交由外祖父母教養,不會在我五歲前就為一盞吊花燈而狠心罰我禁足思過,不會在一年前繼母把那張三哥贈我的繪屏奪走時由我被罰跪在堂上,更不會在此刻口口聲聲數著我莫須有的過錯而輕輕放過三姐姐和長兄……”

“父親……女兒的確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我從未指望得到長輩偏疼,自五歲後再返家也隻當自己是這裏的客人——可客人也是需要公道的……父親又何以待我刻薄至此?”

“難道母親亡故是我之過麽?”

她無視正房上下的吵鬧呼喝,終於將這樁藏在心底多年的迷茫和委屈說出口。

“是我讓父親失去了妻子?”

“是我讓父親扶正妾室、從此無顏再見我母族二老?”

“是我讓父親道貌岸然心口不一,苛待亡妻獨女後又自輕自厭?”

“父親……”

“……是我麽?”

……她說得太狠了。

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猛地一下紮進肉裏,鮮血噴湧危及性命,令人驚痛之下甚至難以回神。

……可她是對的。

不僅看出他的冷情寡恩、更看出他的自私懦弱——其實當初他如何不知喬氏身子柔弱不宜生養?受家中族老逼迫納了萬氏吳氏也就罷了,偏偏他又不甘心、總想有一個正妻所生的嫡子令自己不再受揚州萬氏桎梏,最終是他的愚蠢偏私害死了她,那場慘劇既是天災又是人禍。

他知道自己犯了多麽不可饒恕的錯,是以妻子死後多年都無顏去見她的父母,早些時候勉強登門拜望過幾回,後來時日一久也就不果而終——包括她舍命留下的那個孩子他也不願看見,她與她母親十分肖似的眉眼總會令他更加愧疚心痛,於是最終還是逃避了,將她送去錢塘一了百了。

實話是不能說的,一說便會將那些虛假的太平撕個粉碎,一說便會讓自欺之人無地自容惱羞成怒——宋澹並不能免俗,即便麵對的是自己此生虧欠良多的幺女也照舊要逞凶鬥狠,他狠狠拍案而起、動靜比此前萬氏發瘋時更大上百倍,宋家上下所有人都不曾見主君發過這樣大的火,在他高高揚起手時沒人懷疑他會將柔柔弱弱的四小姐一巴掌打倒在地。

“父親——”

一旁的宋明真見狀連忙護在妹妹身前拚命去攔,一邊擋開父親的手一邊回頭大聲讓宋疏妍快走——萬氏又怎能讓他如願?自向一旁那些幹粗活有力氣的婆子使起眼色,要她們一擁而上將宋疏妍扭住按倒在地,最好今日就讓她父親活活把她打死!

“你們誰敢——”

宋疏妍亦不躲不閃,站在原地高昂著頭的樣子竟也顯出幾分威嚴,一幹仆役方才想起眼前這位四小姐已是今非昔比,他日成了潁川侯夫人更要比宋家主母尊貴上百倍……

宋澹卻已怒發衝冠難以自持,心中暴烈的情緒讓他再顧不得那許多,狠狠一把將次子推開,他隻要就此徹底堵住幺女的嘴;對峙時的最後一刻堂外卻又傳來動靜,是潁川方氏的私臣丁嶽不請自來,更高聲道:“宋大人且住——”

這一聲真如當頭棒喝、頃刻間便令滿堂人倏然一靜,下一刻他已走至近前將宋疏妍牢牢護在身後,反客為主的模樣卻竟顯得氣勢逼人。

一旁的萬氏最是精明,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潁川方氏是要護著四丫頭這賤種,可如今方獻亭本尊畢竟不在金陵,哪能事事教他稱心如意?她眼睛一轉,心知能打發方氏私臣的還是隻有夫君宋澹,一族之主被如此下了麵子又豈能善罷甘休?於是再次挑唆:“潁川方氏貴為當世第一名門,這調丨教出來的下人卻怎麽竟是這般蠻橫無理?——我族家事豈容外人插手?還不速速退下!”

一番姿態擺得十分高傲,可惜在丁嶽眼中卻唯有方氏主君金口玉言才能做數,當時麵對萬氏臉色半點未變,隻對宋澹拱手道:“我家主君北歸前曾有明令,囑小人務必護得四小姐周全,還請宋大人莫要為難。”

這……

宋澹激怒未平、直到此刻依然劇烈地喘著粗氣,一雙微微泛紅的眼睛盯著麵前太阿倒持的丁嶽,冷聲喝問:“笑話——難道我管教自家兒女也需經得潁川侯準允?方侯雖是位高權重顯赫無雙,這手卻也不該伸到我宋氏內宅裏來!”

“宋大人說笑了……”

丁嶽神情不變,麵對宋澹的質問不驚不懼、照舊穩穩擋在宋疏妍身前。

“四小姐雖是宋氏之女,他日卻也將為方氏主母,我家侯爺甚愛重之,還望宋大人寬宥體諒。”

“你——”

一旁的萬氏聽得此言已是火冒三丈,實在沒料到宋疏妍這賤人能有手段哄得潁川侯對她如此小心庇佑、人都離了江南還要仔仔細細密不透風地護著;丁嶽卻全不在意她所言所想,徑直打斷她對宋澹繼續道:“我家主君確已北歸,今日若在卻定然更不會令四小姐受辱——宋大人明察秋毫能斷是非,當不會令我家侯爺為此增憂煩擾。”

這已有幾分脅迫的意思,乃是將門武侯左右之人獨有的強橫專斷之態,宋澹片刻前高高揚起的手已默然背回身後,隻有臉孔還因遲遲未能散去的憤怒而漲得通紅。

丁嶽看他一眼,又默默側身在堂上環視一周,目光一一從萬氏、宋大公子和宋三小姐臉上掠過,隨即又回身向宋疏妍恭敬一拜,意味頗深地道:“主君所來信函四小姐當已讀過,卻不知是否還有複信需得小人代為寄傳?若猶有所願未遂、自可一一於信中陳情,小人必盡心竭力送於主君之手,無一字錯漏缺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