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月初一晴川曆曆, 宋疏妍一行安抵錢塘。

那日正是中和節,宮中素有賜衣賜尺大興宴飲的舊例,民間則視二月朔日為太陽誕辰, 是以多在初一祭拜神明互贈春種,處處皆是一派祥和歡樂的氣氛;薑氏此前從未到過錢塘, 車馬一入城門便興致頗高地推開車牖向外去看, 宋疏妍在她身邊柔柔解說著道旁風物民俗,兩人一時都十分得趣。

歡聲笑語飄出車窗,自要被外頭兩個騎馬的男子聽了去,宋明真搖頭而笑, 側首去同方獻亭說:“我這四妹妹自幼以錢塘為家, 如今這般高興怕是將自己看作了什麽東道主人, 話都比平時多了。”

方獻亭亦聽到了她與母親的交談聲,果真顯得比平素輕盈快活些, 他眼中染上幾分笑意, 忽覺眼前繁華喧鬧的錢塘便像一個令人忘憂的桃花源,繁瑣諸事姑且都退去了,令人感到一陣難得的恬然自在。

“確是東道主人不錯, ”他若有若無地笑著應答,“這幾日便都聽她的吧。”

可惜的是方氏之人卻不能隨宋疏妍一同住進喬府。

一來因為這次安排得匆忙、她還未來得及打發人去家中知會, 二來更因最近闔府上下都在張羅她表兄喬振的婚事, 人多口雜進進出出、總不便於招待貴客,是以途中薑氏便打定主意要另賃一座宅子小住,據說方獻亭已提前命人打點好了。

“你不必顧慮別的,隻管先去同家人團聚, ”薑氏十分隨和體貼,反複勸她不要為他們這些客人費神, “待得了閑再出來,左右我們還有你哥哥陪著。”

這倒是。

按理說宋二公子與宋疏妍也算是一家、隨她一並住進喬府並無什麽不妥,隻是他比起素不相熟的喬家人顯然更想同他三哥待在一處,於是便也提出要住在外頭,倒是正好能代宋疏妍多盡些地主之誼。

“那我便先回去了……”

宋疏妍有些歉疚,心底藏的更多的卻是不舍,說話間眼風偶爾掃向方獻亭,兩人對視時各自都是一番心旌搖曳。

“……隻去同長輩回稟一聲,不久便能出來了。”

那確是宋疏妍這些年來回家回得最不安生的一次。

盡管已勉力壓著心底的悸動、可進府後走向堂屋的腳步卻還分明比往日匆忙,墜兒和崔媽媽險些要追不上、一邊在後頭趕一邊又都忍不住偷著笑。

進了良景堂拜過半載未見的外祖母,祖孫倆倒是有不少話說,老太太一見她便歡喜得一直笑,更拉著她的手反複詢問那樁和宣州汪氏的婚事是否順利打發掉了。

“老太太不必掛念,都好著呢,”墜兒神采奕奕喜笑顏開,一張小嘴叭叭叭地往外倒豆子,“那登徒子後來娶了個勾欄裏的、吃了好大一通教訓,我家小姐沉魚落雁秀外慧中,自有那頂頂顯赫知禮的郎君真心求娶,豈會便宜他那等人?”

如此神氣十足誌得意滿,顯見這段日子在外不單沒有受氣、反而還過得頗為暢快,喬老太太那般厲害的眼力,聽了墜兒的話再轉頭看看外孫女今日格外紅的臉頰,立刻便明白近來在金陵發生了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正待要仔細審上一審,卻又聽她的心肝兒略有些羞怯含糊地說:“這回我二哥哥也到錢塘來了,正在外等著我出去……我,我等晚些時候再來給外祖母回話可好?”

“你二哥哥?”老太太挑了挑眉,語氣有些驚訝,“既是來了錢塘便該同你一起回家來,如今怎麽不見人?”

宋疏妍又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老太太眼明心亮、暗地裏已有一番猜測,嘴上卻不與她的心肝兒計較,隻且擺擺手由她去了;她便轉去拜了舅舅舅母,好容易脫了身又匆匆回到自己房裏梳洗打扮,明明過去在宋家總是小心翼翼規行矩步、便是一根稍出挑些的發釵都不敢戴,如今回了錢塘卻是百無禁忌,屋子裏存的那些精巧漂亮的衣服首飾一股腦兒全搬出來了,和丫頭們一同挑挑揀揀,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足足大半個時辰才收拾停當。

墜兒的小嘴一貫閑不住,此時是一邊誇自家小姐美一邊又不停打趣她,還悄悄在宋疏妍耳邊道:“小姐快些出門吧,方侯都該等急了——”

他……

宋疏妍忍不住翹起嘴角,如今竟已到了隻聽旁人提起他都會忍不住心動的地步,眼前一時又閃過昨夜在驛館客房門前他低頭凝視她的那個眼神,一顆心悄悄熱起來,其實根本說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麽,也不知最後能否得償所願。

可這好像都已經不重要了。

此時此刻……她隻想要見他。

出門要登車時卻瞧見自己想見的人已經來了,沒有騎馬也沒帶侍從,隻跟她二哥一同站在長街那頭等她,見她出來便抬眼向她看來,右眼尾處漂亮的小痣在那時看上去格外和煦,原來柳先生寫詩也未必總能盡意,“青霜玉樓”、“瓊英雪風”不過區區一麵,此刻的他分明更似江邊柳色、春樹暮雲。

“怎費了這許多功夫,可教我們好等——”

宋二公子笑著上前、也是疏眉展目十分愉悅,上下看了看今日格外窈窕動人的妹妹,一身淺櫻色羅紋襦裙已是春衫瀲灩,便又嘖嘖兩聲感歎:“小姑娘家確該穿得鮮亮,不該再像當初在長安那般淨挑什麽灰蒙蒙的黛色穿……隻是你這樣卻漂亮得過了頭,往後若沒有哥哥陪著還是應當收斂些……”

這話說得一半好聽一半不好聽,宋疏妍不知該怎麽答、隻隱隱感到方獻亭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局促之際隻好顧左右而言他,問:“……方夫人呢?不知是否也連累長輩久等了。”

“母親有些乏累,正在下榻處休息,”這回答她的是方獻亭,不知打從何時起他同她說話時已再不複過去的冷清,言談間總帶著微微的熱,令人聽了熨帖得緊,“今日便不出門了。”

她點頭應了一聲、眼睛卻有些不敢看他,誰都能感到這兩人之間暗潮湧動情思百結,偏宋二公子一個少長這一根筋,不僅不像薑氏那樣高明地避開容兩人獨處、更還大搖大擺地插在其中大煞風景,不等他妹妹接一句話便當先說要去遊石函湖,令一旁跟在左右伺候的墜兒忍不住默默翻了一個白眼。

錢塘自古便是水鄉,城中水係更多於金陵,比起騎馬遊街乘車覽勝、還是更適宜乘船出行;喬氏本為當地富戶,自也有若幹可供自家人驅調的遊船,宋疏妍打發小廝去安排了一番,不多時便可泛舟至石函一遊了。

登船之時宋二公子打了頭陣、當先跨上小舟預備回身扶妹妹和她的丫頭,墜兒緊隨而上利落得很,宋疏妍其實原本也不必人扶,隻是輪著她時一側恰巧有一畫舫經過,水波浮動間船身也跟著晃了幾晃,便讓她腳下一個不穩側身向一旁倒去。

宋二公子手都伸出去了,到頭來卻還是落後他三哥一步,方獻亭已一把牢牢拉住了宋疏妍的手,輕輕一帶便讓她重新站得穩穩當當,宋疏妍隻感到手上一熱,回頭時他已放開了她,在她身後低聲說:“當心。”

這一聲也撩人,手心朦朧的熱意更令情竇初開的少女羞赧,一旁的墜兒看得嘴角直翹、心說這下她家二公子總當瞧出什麽名堂了吧,下一刻果然見對方盯著後麵兩人眉頭微皺,口中還“咦”了一聲。

宋疏妍被這一聲“咦”喚回了神,連忙低眉斂目跨上船去,心說自己雖一向同二哥親密、可到底還是不敢將這等尚且沒影的事攤到他眼前,於是心頭一時發緊,卻不知若對方盤問起來自己當如何作答。

“我盯得這般緊,動作竟還不如三哥快……”哪料宋二公子一臉慚愧遺憾之色,卻是在抱怨自己武藝不精,“……看來這幾年我確是懶怠生疏了,往後還當勤加操練才是。”

此言一出墜兒額角直跳,平生頭一回覺得自家二公子是一根不可雕的朽木,宋疏妍和方獻亭則都默默鬆了一口氣,尤其後者心道自己畢竟是對人家妹妹圖謀不軌、若不提前做些鋪墊恐怕日後也難免傷及兄弟情誼,於是後續言行都更規矩了些,隻有目光還不時停留在宋疏妍身上、卻實屬情難自禁身不由己了。

乘舟至石函而下,一路有宋二公子陪同自不會無言冷場,幾人相談甚歡,下船後則見靜湖如翡碧波**漾、在曆曆晴光之下越發顯得澄澈開闊,行過石橋後又見兩岸長街人聲喧鬧,正是民間在歡慶中和佳節,男男女女行人如織,各處都有商販沿街叫賣,可見詩文之中屢屢描繪的“錢塘繁華”確非虛言杜撰。

“咱們來得倒是巧,正趕上過節,”宋二公子興致頗高,一邊在街上遊逛一邊側首同妹妹和方獻亭搭話,“我瞧著此處倒比金陵更熙攘些,江南風景如畫,也比長安討人喜歡。”

宋疏妍自然也最喜歡這裏,即便隻是尋常的市井人家在她眼中也別有一番趣味,此刻聽了二哥的讚美之辭也莫名感到與有榮焉,又說:“這卻還不是錢塘最熱鬧的時候,待到八月十五中秋前後,江潮最盛八方來客,那時便可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市列珠璣戶盈羅綺,遠比眼前此情此景更繁華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