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宋疏妍被人帶上主母的福安堂時,萬氏正同她女兒宋疏淺一道在坐**烹茶。

本朝茶道興盛,謂應克服九難,即造、別、器、火、水、炙、末、煮、飲,眼下似是一沸已過,宋疏淺正親手調著鹽葉,宋疏妍低眉斂目沒有多看,隻規規矩矩地到堂下向主母一拜:“母親。”

萬氏應了一聲,卻未叫她起身,一旁的丫頭婆子都在瞧著,堂內一時隻有小火烹水的微弱聲音;過了好半晌,水終於到了第二沸,萬氏先是看著她女兒穩穩地取一瓢水環激湯心,又隨意掃了一眼宋疏妍微微打晃的上身,終於擺擺手,說:“坐吧。”

宋疏妍慢慢起身,對主母稱了一聲謝,方才緩緩落座。

“聽聞昨日你同子邱一道出去了?”

正題已到,宋疏妍微微坐直了身子,答:“是,二哥哥憫我自幼少見長安繁華,帶我出去曆些世麵。”

這弱示得明白,萬氏微微一笑,接:“你們兄妹之間和睦自然是最好的,隻是武舉將近、他整日操練弓馬也頗為不易,做妹妹的合該更體諒一些。”

宋疏妍低頭應了一聲“是”,稱是自己欠考慮,往後定不會再讓哥哥受累。

萬氏點點頭,一雙微微耷拉的眼又掃向被丫頭婆子們搬到堂上的繪屏,默了一會兒方問:“聽說還遇著方世子了?”

“是,”宋疏妍眼睛垂得更低,語氣沒一點波瀾,“哥哥與世子交好,多攀談了幾句。”

“也不止攀談吧,”萬氏又是一笑,“還給買了東西?”

同顴骨一樣尖利的下巴朝那繪屏一抬。

宋疏妍神情不變,答:“也怪我同二姐姐太沒分寸,昨日早些時候便將二哥哥的錢花淨了,世子是替哥哥解圍,借了些錢給他。”

話說得聰明,將關係繞到方獻亭和宋明真身上,實際也本就是這麽回事,跟她無關的。

萬氏卻沒這麽容易被打發,臉上仍帶著幾分意義莫名的笑,不急著跟她說話,隻把她晾在一旁指點親女兒量茶末投於湯心,靜觀湯沸如奔濤,少頃,茶香四溢。

“此事的原委本沒有那麽要緊,旁人在意的也不過是事情的結果……”

她終於又開了口,這回聲音裏便不帶笑了。

“我知你自幼養在江南,外祖家門庭不顯也未能教你什麽規矩,隻是這未出閣的女兒家怎可私收外男的東西?這要是傳出去,外人該恥笑我宋家的女兒不守規矩沒有教養了。”

頓一頓,聲音更冷些:“高門豪族,最是講究名聲臉麵,你父親在朝為官何等不易,每日也深恐行差踏錯使家族蒙羞,你既貫了宋姓,便要將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小家子氣擇個幹淨,免得平白連累了家中的兄弟姐妹。”

淩厲的話鋒著實刺人,不單罵了她、更一並辱及她的外祖喬氏——天曉得萬氏有多恨她的生母,因為她她才不得不屈尊成了貴妾,修飾再多不還是給人做小?哪有今日這般說一不二的主母派頭。

宋疏妍的眼神有些涼了,心裏竄出一股勁兒,她外祖母一早看出她本性沒有多麽溫馴,十餘年來一直教導她要壓住自己的性子,她是聽話的,因為知道壓得住才行得穩,行得穩才能保太平。

“母親訓誡的是,是女兒思慮不周了,”她體麵地應答著,無視堂上丫頭婆子們輕蔑的注視,“隻是女兒在江南總聽外祖母垂訓,說長安家中情勢深奧非我一個晚輩可以厘清,是以萬不可貿然攪擾父兄決斷,這才不敢推拒方世子好意、怕壞了方宋兩姓的交情。”

這話說得頗有鋒芒,表麵是自鄙自責,實際卻是暗諷前幾日萬氏作禮自作主張給鍾氏遞帖子、惹得方氏子弟不快之事,萬氏立刻沉下了臉,看著宋疏妍的眼神愈發冰冷。

坐在一旁的宋疏淺可不管這許多彎繞,也沒聽出她四妹妹這是在諷刺主母,隻道:“四妹妹也不必借二哥推脫,母親說什麽自然就是什麽,你留著那架繪屏會壞了名聲、更要連累我和二姐姐,便索性留在外堂上罷了。”

自古茶道講究清靜恬澹、若修得好更可達坐忘之境,隻是在宋疏妍看來她這三姐姐隻能烹出茶味卻領悟不到茶意,如此浮露急躁、隻差將妒恨兩字寫在臉上,這便是繼母自以為的好教養麽?

她麵無表情、也不爭執,側首看了那架繪屏一眼,昨夜挑燈畫的素梅似還墨跡未幹,那人說的“選個喜歡的”亦猶在耳畔,卻終歸還是不能讓她留下它,這就要飄飄然從她手裏飛走了。

一旁的萬氏見了她那平平淡淡的樣子卻更加惱火——這小蹄子怎麽就跟她的生母那麽像?便連這四平八穩裝模作樣的神情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想當初那喬氏入門數載生不出孩子,便隻好由宋澹又迎了她和吳氏過門,她們紛紛誕下子嗣,她卻仍然不急不躁不羞不惱,仿佛篤定她們永遠翻不了天、她永遠都高她們一丈。

可其實呢?

她死了,好不容易懷上身孕、拚著難產血崩也隻生下一個女兒,可見終歸沒有大富大貴的命數,如今還不是人走茶涼拱手將正妻之位讓與了別人?她那女兒又能有多大的福分?無論心裏存沒存著攀附方氏的癡心妄想她都絕不會讓她順意,更要撕了她那張跟她母親一樣佯裝從容的臉!

“單處置這些外物終歸無用,還需得讓你把規矩記在心上……”

萬氏從她女兒手中接過茶甌,親自將色澤漂亮的茶湯倒入,緩緩抿一口,高聳的顴骨也跟著微微聳動。

“便去葳蕤堂上跪著吧,最近這些日子也莫要四處閑逛了。”

另一邊,身在南衙衛府的方獻亭卻還不知自己的無心之舉為他人惹來了如此麻煩。

年關將近,長安內外往來者眾,南衙十六衛庶務繁多,不僅要同北衙一般戍衛帝宮,更要護衛都城及諸多有司衙門,終日不可得閑;這日宮中又來了人,說太子召他入東宮,過午之後便自望仙門而入,未時方在顯德殿見到了當今大周太子衛欽。

元彰七年,太子衛欽方才二十五歲,他身材頎長,臉窄而瘦,五官並不多麽英俊出眾,因自幼有胸痹之症更難免顯出幾分孱弱,但因是皇後所出正宮嫡子、氣象格外端正雍容;方獻亭入顯德殿時他正伏案批閱奏章,興許是感到了幾分疲倦,唇色比平日更蒼青些。

“殿下,方世子來了——”

他身邊的太監王穆高聲通傳道。

衛欽抬起頭,果然見方獻亭自殿外而入,瘦削的臉上露出笑意、很快便親自站起來去迎,更在對方要行跪禮時一把拉住了他,笑道:“此處又沒有外人,貽之何必做這些虛禮?”

潁川方氏門庭顯貴,家族子弟時常出入宮闈,方獻亭與衛欽自幼相識,如今又因姐姐方冉君嫁入東宮而另有了一層郎舅關係,彼此的確十分親厚。

“禮之所至,重心亦重行,”他卻還是行了跪禮,隻是語氣比平日來得更和煦,“臣叩見殿下。”

衛欽頗為無奈,隻好受了這一禮,待他起身後一歎,又調侃:“你這不過是陽奉陰違表麵功夫,若當真是重心亦重行便該時常來東宮走動,何至於次次要孤派人去請?”

方獻亭一笑,右眼尾那一點痣顯得更漂亮,答:“近來南衙庶務繁多,新歲之後當多些閑暇,望殿下勿怪。”

衛欽擺擺手,本意也不過是與自己的內弟逗趣,幾句閑談的工夫心情已比方才好了許多,轉頭看看殿外晴明的天色,一時也起了出去閑遊的心思,便同方獻亭說:“知你事多,可也難免要能者多勞——今日恰無雨雪,你我邊走邊談吧。”

那日倒的確是個好天,難得還出了太陽,隻是長安的寒冬終歸難挨,衛欽的身子又一貫不好,外出前王穆一通忙亂,又是貂裘又是手爐的為殿下張羅,也是頗為不易。

衛欽倒也習慣了這樣的日子,隻是看著將門出身格外英武的方獻亭也難免心生豔羨,暗想若他也能同他一般該有多好;幸而禦園之中新梅已開,正是十分鮮妍的好顏色,他靜靜看了一路,心境也漸漸安穩下來。

“還是削藩之事,”他說起了正題,語氣頗為沉重,“今日吳懷民的折子到了,舊事重提要朝廷為他增撥糧草,說是今冬西域諸國又有作亂之兆,鍾曷已歸長安,便在朝會上大加附和,父皇恐怕已經有了動搖的意思。”

削藩。

眼下方鍾兩黨爭執不休、看似樁樁件件都撕咬得厲害,其實矛盾的根本隻在兩件事上:一在大位,二在藩鎮。

方黨係東宮一黨,曆來力主削藩,決計不允各方節度使擁兵自重威脅朝廷;鍾黨則是二殿下衛錚一黨,黨首鍾曷身為兩鎮節度使自然不甘被朝廷削弱勢力、甚至多半還抱著要在最後關頭興兵強行廢嫡立庶的妄念,多年來屢次以各式手段阻止朝廷削藩,乃方黨心腹大患。

衛欽提及的那個吳懷民是北庭節度使,都護府便設在隴右道,曆來與鍾氏同氣連枝,上這道折子背後必有鍾曷授意;如今陛下老邁,又一向寵愛鍾貴妃,保不齊前腳剛在朝會上聽了節度使大人的讒言佞語、後腳就在床圍之中被貴妃吹了枕頭風,那情勢就要變得更加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