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翻手為雲
他的車上貼了漆黑的單向透視膜, 陶竹血液凝固般站在原地愣了好幾秒,看到車門打開,王雪平從副駕駛走過來。
她也抱了一束花, 不過沒有精致包裝紙,應該是從別墅花圃裏剪下來的,枝杈上沾了些泥, 一路過來,花瓣都有點蔫了。
陶竹接過花, 跟王雪平抱在一起慶祝考試終於結束,她的眼神不自覺地瞥向車的方向,但那裏沒再下來過其他人。
陶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默默收回視線。
王雪平鬆開她,眼神看著樹邊裴嘉譯的背影,意有所指地問:“你同學啊?”
“嗯。”陶竹牽著王雪平往車的方向走, 避重就輕地說, “我們年級的, 他馬上要跟父母出國了,過來跟我道個別。”
“哦,要出國了啊。”王雪平重複了一遍,臉色嚴肅下來,語重心長道,“你也長大了, 該說的話我也要跟你說了, 談戀愛可以,但你可不能跟那種富二代扯到一起, 要受傷的。”
被學習暫時掩蓋的輕紗,終於在高考結束的這天被揭下來。
這是今天第二次在別人隻字未提那個人的情況下, 陶竹又想到了他。
她和他的出身有著雲泥之別,她來自四線山區小縣城,祖輩現在都還在種地。
而他是天之驕子,出生在北京二環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望而不可得。
就算是裴嘉譯,從身家上,對陶竹來說已經是遙不可及。
更不要說是他。
她從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因為她知道所有人都覺得她是癡心妄想,這個“所有人”裏,也包括了她的母親。
她不敢和任何人說,她喜歡的從來不是他的背景,而是他這個人。
曾經連做夢都希望他隻是一個普通人,可是,如果因為她喜歡他,他就要變成一個普通人的話,那她的喜歡,未免也太自私了。
去飛吧,在她永遠追逐不到的蔚藍天空裏。
陶竹仰頭,被明晃晃的天空刺痛了眼睛。
這個假期不能在學校呆了,陶竹和程果見了一麵之後,選擇回繁春老家。
她先是大睡了一周修養,把過去一年的睡眠全補回來,然後在縣城附近的奶茶店裏找了份兼職小時工的工作。
老板一周給陶竹排了四天的工時,其餘的時間她也沒閑著,去果園裏幫些力所能及的忙。
休息的時候,她常在說說裏看到同學們畢業旅行的照片。
耳邊聽得是今年水果能出個好價錢,手機裏看到的是時尚現代的各國建築,陶竹躺在果園臨時搭的小帳篷裏,吃著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紅櫻桃,常產生一種奇怪的割裂感,卻慢慢地習慣下來。
六月底,成績出來。
陶竹以高出錄取分數線33分的成績,考進清大新聞傳播係。
家裏沒有電腦,兩個花甲年紀的老人陪著陶竹去縣城的網吧查的,看到成績的時候奶奶在網吧整個人幾乎跳起來。
本就高調的爺爺激動的給整個網吧的孩子一人買了瓶飲料,網吧裏熱鬧的沸反盈天,慶祝陌生人取得好成績。
課桌上多到仿佛永遠做不完的卷子,中指關節磨出的厚厚硬硬的繭子,掐到青紫的大腿根,不夠睡的覺,在成績麵前,都變得值得。
陶竹熱淚盈眶,和爺爺奶奶抱到一起。
再見了煉獄般的高三,也再見了,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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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竹原計劃整個假期都待在繁春,直到開學報到再回北京,但未曾想,八月中旬,她的計劃被蔣禾的一通電話打亂了。
蔣禾在電話裏說他又換了一個女朋友,新的女朋友也想見他那個每個女朋友都見過的妹妹,問陶竹什麽時候回去,當得知陶竹要兩周後才回北京之後,他二話沒說給陶竹買了張回京的頭等艙機票。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這是陶竹第一次坐飛機,奶奶特意給她榨好的解暑西瓜汁因為**超標差點被扣在安檢處,本來就去晚了,托運來不及,幸好陶竹胃裏還有地方,一口悶了一升,在飛機上來來回回跑了六次廁所。
下了飛機,陶竹在接機口看到了約好的程果,程果第一次來機場,拘謹得不行,縮在人群裏,陶竹伸著脖子找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她。
程果接過陶竹的行李,倆人邊找吃飯的地方邊聊:“你怎麽會坐飛機啊,而且還回來的這麽突然,我跟律所老板請了一天假才能來接你。”
程果假期打了兩份工,一份是周一到周五,在她專業相關的律所實習,還一份也是奶茶店,周六周日兩天,排的滿滿當當。
原本陶竹說的是開學之前找個周末回來,這樣奶茶店的假程果請起來不愧疚,但不料計劃臨時被打亂。
站在電梯上,陶竹扶著把手回頭說:“唉,別人給買的,都沒跟我說,我也沒想到這麽臨時。”
“別人?你交男朋友啦?”程果八卦地笑,補充問,“還是個很大方的男朋友?”
陶竹連忙否認:“不是不是,就是個哥哥,需要我幫忙。”
“哦,那看來是個很大的忙了。”在程果的認知裏,機票是很貴的,她目前還不能接受有人買機票像買瓶礦泉水那樣隨意,“可他怎麽會知道你的身份信息呢?”
這個問題,陶竹沒辦法解釋。
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蔣禾哪來的她的身份信息,跟他們這些人在一起久了,她已經默認許多問題在他們那裏都不會是問題了。
她倆到了機場一樓,本想進一家小飯館,隨便吃點主要是方便聊天,可沒想到機場的飯這麽貴,一份外麵頂多賣十八的牛肉麵在機場能賣到六十八,兩人果斷決定先把行李放在陶竹家,然後去程果學校附近吃。
正在地圖上研究著怎樣回家最便宜的時候,陶竹的電話響了。
蔣禾:“已經降落了?”
陶竹“嗯,我到北京了。”
“那你來停車場。”蔣禾說,“我在這等你。。”
“啊?”當初他也沒說要來接機的事,陶竹看了程果一眼,“我跟我朋友在一起呢。”
蔣禾混不在意:“哦,你帶了小朋友啊?那一起吃飯唄?”
掛了電話,陶竹跟程果邊往停車場走邊商量。
程果怕生,不太想跟陌生人一起吃飯,而且當她得知打電話的人就是找陶竹幫忙的人,堅定地認為他們一定要聊很重要的事,所以她決定不去。
陶竹不舍得讓程果一個人來又一個人走,跟蔣禾商量了一下把她放在市區的地鐵站,但沒曾想蔣禾直接把人送回到學校。
“燕大。”蔣禾望著燕京大學的牌匾,神情若有所思,瞥了一眼程果,“小朋友學習厲害啊。”
突如其來的誇張把程果誇的無措,紅著臉開車門說:“謝謝。”
蔣禾又說:“岑惜也在這。”
程果以為蔣禾還在跟她說話,茫然地看了陶竹一眼,陶竹衝她搖搖頭,意思是她不用管。
畢竟就連陶竹自己,都緩了好一會兒才先想起來,岑惜就是那個讓蔣禾鬼哭狼嚎了一下午的那個女生。
有時候,她真不知道該說蔣禾深情還是該說他花心。
分明女朋友沒斷過,但還總是會想起那個叫岑惜的女生,哪怕人家這時候跟男朋友蜜裏調油。
陶竹總覺得,這時候哪怕人家大著肚子來找他,蔣禾癡情的都能讓她生下來,他跟孩子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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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蔣禾新女朋友的晚飯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的,竟然和上一次見他女朋友選擇了同一家餐廳。
上次來這裏的時候,陶竹對物價的感觸還不深,但這次剛從繁春回來,陶竹發現,這裏一頓飯的價格,能頂爺爺奶奶在繁春買一年的菜。
以至於她在早知道蔣禾他們花錢如造幣廠的本事下,還是小小地震驚了。
新女友對陶竹一樣熱情,一樣照顧,恍惚地讓陶竹覺得時間好像又重新來了一次。
但這次陶竹不再像上次那樣受寵若驚,她隱約開始感受到,這些女生並不是真心喜歡她,也不是想見到她這個人,而是把她當做一個攀比的工具,以證明她們在蔣禾心中的重要程度。
有小朋友在的飯局蔣禾向來收斂,連話都沒怎麽說,隻在女生推薦紅酒的時候,他攔了一下,說妹妹還小不能喝酒,於是女生把紅酒換成了莫吉托。
他們誰都沒注意到,這家店的莫吉托是含有朗姆酒的。
很低很低的酒精濃度,被薄荷清涼的口感和檸檬的酸澀掩蓋住,活了十八年滴酒未沾的陶竹,半杯莫吉托下肚,好像全身的重量都在腦袋上,人直直地倒在座椅。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的家,隻感覺在墜的很深的黑暗懸崖裏,聽到了來自頭頂蔣俞白的聲音。
很空,很虛。
但喝醉真好,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
黃雋洲晚上在他會所組了個局,蔣俞白給麵子不得不去,但局上龍蛇混雜,難免遇到些不幹淨的,擾他心亂。
回了家他讓司機先走,自己在地庫裏醒了會兒神。
他開著車門透氣,懶洋洋地半躺著,快在地庫裏睡著了,聽見了蔣禾和女孩的聲音。
背上背著一個爛醉如泥的,旁邊還跟著一個穿著小短裙摟著他倆的,這關係怎麽看怎麽亂了套。
小孩兒在外麵兒玩的再怎麽亂,蔣俞白都無所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沒看見,但把這種事鬧到家裏來,他多少還是有點膈應。
他輕輕捏了捏眉骨,下了車。
空曠的地庫裏沒聽見有車,但忽然聽見關門聲,把蔣禾嚇了一跳。
他背著陶竹猛地轉身,在他看到蔣俞白的時候,蔣俞白也看清了他後背女生的臉。
此刻藏在淩亂的發絲下,一張幹幹淨淨的小臉,眉心緊鎖。
蔣禾能看出來今天蔣俞白心情不是很好,他腦子裏剛閃過“能不能現在把背上這個搞醒讓她來搞定我哥”的無恥念頭,就看見蔣俞白的表情又沉了幾分。
後背上的人往下掉了一點,蔣禾把她往上顛了顛,沒底氣地問:“哥,你怎麽在這?”
往上顛的那幾下陶竹胃裏翻江倒海地往上湧,女生幫忙把陶竹弄下來,邊幫她拍打後背,邊跟著蔣禾一起叫了聲哥哥。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蔣俞白,心想原來這就是蔣禾傳說中的親哥,蔣家未來的掌權人,脾氣怎麽跟蔣禾差了這麽多,好像個活閻王。年輕女孩沒見過這樣氣場殺伐的男人,抱著陶竹軟軟的身體,全程不敢抬頭。
蔣俞白看都沒看旁邊的女生,扯過腳步虛浮站都站不穩的陶竹,瞥了蔣禾一眼,上了電梯。
蔣禾被這充滿威脅意味的眼神嚇出了雞皮疙瘩,接替了陶竹剛才的位置,栽進了他女朋友的懷裏。
電梯停到二樓短短三分鍾,喝醉了的陶竹好像已經貼著他睡著了,一大顆丸子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手臂上,臉頰柔軟而滾燙,像一團小火苗。
走是走不了了,總共沒幾步,蔣俞白挽著她的腰,試圖把她拎起來,可她腰間軟軟的肉像是灘溫水,流過他的指縫間。
她今天分明穿了一身普通的T恤,但蔣俞白的腦海裏卻驀地閃過了學校禮堂上,她被禮服勾勒出來本身輪廓,纖細勻稱。
蔣俞白咬了下後槽牙,把她打橫抱起來,放到隔壁收拾好的空房間。
他還沒起身,便聽見陶竹無意識的痛苦呻/吟:“……嗯……”
此時的二樓空無一人,偌大的空間回**著嬌柔的聲音。
雖然陶竹一看就是醉了,但她身上沒有難聞的酒精味,洗衣粉淡淡的花香味充斥著男人的鼻腔。
蔣俞白身子僵了一下,手指撥開她擋在臉前的碎發,輕聲問:“想吐?”
她的頭斜歪在枕頭上,沒有回應。
蔣俞白腰身挺直,輕歎了一聲:“渴嗎?”
沒來得及開燈的小房間,隻有門外昏昧的夜燈淺淺映照著她悄無聲息的側顏。
陶竹這晚睡的很深很沉,分明沒做夢,但她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蔣俞白的聲音,隻是聽得不真切。
第二天早晨醒來頭還是有點昏,陶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才發現昨晚睡的床不是她自己的。
米白色枕套上精心壓印的褶皺,和絲滑被罩上華麗的刺繡,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陶竹趿上自己的帆布鞋,拉開房門看到眼前的景象,終於知道自己這是在哪了。
王雪平正在花園裏澆水,陶竹趁她沒注意剛想跑下樓,被聽見她腳步聲出門的蔣俞白叫住了。
他今天沒什麽大事,隻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色短袖:“又跑哪去?”
“哪、哪也不去。”這是繼情書事件後,陶竹第一次和蔣俞白說話,緊張得有點結巴,“就下樓。”
他姿態閑散地坐在沙發上,下巴揚了下,讓陶竹坐在對麵,語氣悠哉哉地像一位秋後算賬的財主:“先跟我說說吧,昨天去哪了?”
分明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但這種氣場擱誰誰也繃不住,陶竹就真跟欠了債似的心虛:“去……去跟蔣禾哥吃飯了。”
“哦,吃飯了。”蔣俞白慢悠悠地點了點頭,倏地抬眼,眼神裏的警告不言而喻,“知道自己怎麽回來的麽?”
陶竹被他嚇愣了,要不是醒來的時候在家,她看蔣俞白這個語氣都以為自己是夜不歸宿,可她並沒有啊。
她清了清嗓子,找回自己的聲音,略微有點底氣:“我是跟蔣禾哥一起回來的。”
蔣俞白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蔣禾昨晚上一晚上沒回家。”
陶竹:“?”
那她怎麽回來的?
蔣俞白站起來,危險的氣壓布滿侵占周圍空氣,垂眼俯視她:“上大學了長能耐了是吧?學會跟人喝酒了是吧?”
自知理虧,陶竹低頭被教育,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
他的語氣莫名像小時候陶九訓她的語氣,現在聯係不上陶九,蔣俞白仿佛成了她的第二個爹。
反正蔣俞白想怎麽樣,陶竹除了受著,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微風輕輕拂過輕紗窗簾,本該是清爽治愈的畫麵,蔣俞白居高臨下的聲音卻像是要把窗簾撕裂:“不說話算怎麽回事兒?是知道了還是不知道?”
陶竹兩隻手攥到一起:“知、知道。”
“知道什麽?”
“知道不能跟人喝酒。”
雖然喝的時候壓根就不知道裏麵有酒,但陶竹一個字也不敢反駁。
像是對她這個答案暫且滿意了,蔣俞白淡淡收回視線,準備下樓。
一步,兩步,他離她越來越遠,像是每一場深夜的噩夢裏那樣。
“俞白哥!”在他走到樓梯時,陶竹焦急地叫住他。
這次是歪打正著,跟他碰到了,而且因為醉了,他們才能不尷尬的有話說,可陶竹不敢確定,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他會不會因為想起曾經陳明給他的情書,而再次疏遠她。
蔣俞白背影稍頓,回眸問:“還有什麽事?”
“其實,其實那個……”陶竹咬住下唇,“那個不是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