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青棠, 你認識這個人?”謝瑾萱非常在意夏青棠的一舉一動,見她緊盯著落水女子且眉頭緊皺,便小聲問道。
夏青棠回過神來, 趕緊搖搖頭說:“不認識,我隻是覺得這個女同誌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特別是, 她現在還欠你一條命了, 背著兩條人命, 怎麽能隨隨便便去死呢?”
她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 而是希望落水者先給謝瑾萱道謝。
雖說現在天氣不冷, 謝瑾萱也確實沒有出事, 但不管許建明和落水女子有什麽計劃,都得先感謝救人英雄吧。
至於別的情緒, 夏青棠已經沒什麽想法了,這個女人這輩子跟她是沒有瓜葛的, 何況她現在做的事情是在針對孔良超, 夏青棠隻會幫她搖旗呐喊,唯恐孔良超倒下的不夠快。
謝瑾萱還沒說話, 站在夏青棠旁邊的一個大姐聽到了她的話,就立刻道:“是啊,姑娘,你啊真的不能尋短見,你都被好人救上來了,要是再去尋死,怎麽對得起你的救命恩人啊?”
眾人這才把注意力放在了渾身濕淋淋的謝瑾萱身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 有人在誇謝瑾萱英勇無敵的,也有人繼續勸落水女子想開點的。
落水女子也抬頭看了看謝瑾萱, 見對方是一個高大俊朗的男青年,登時眼睛就亮了一下,趕緊裝模作樣地道謝:“這位同誌,謝謝你救我,可是……可是你不該救我啊……”
“怎麽會不該救呢?好歹是一條性命啊!這位男同誌真的很勇敢!”路人喊道。
“是啊,同誌你是哪個單位的?這麽勇敢救人,應該跟你們單位說一聲,要給你發個大獎狀的!”
謝瑾萱擺擺手把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回落水女子的身上:“不過是舉手之勞,不用放在心上,大家還是看看這位女同誌有沒有事,需不需要送去醫院吧。”
落水女子應該是沒忘記自己的任務,聞言就捂著胸口痛哭道:“恩人啊,我不用去醫院,恩人你為什麽要救我啊?你應該讓我去死的!我這樣的人,活著也沒什麽意義了!”
許建明在人群後頭道:“可千萬別啊,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有什麽苦衷、有什麽委屈?你說出來,我們大家夥兒都會幫你的!”
“是啊,姑娘你說出來吧,有什麽不公的,嬸子帶你去伸冤!”一個長得像女幹部的女同誌大聲說道。
“就是!我們都幫你!”
一時之間,圍觀眾人都在幫腔。
落水女子先是感謝大家的好意,接著又捂著臉哭個不停,哭著哭著就情緒激動猛地從地上躥起來想要繼續跳河。
當然了,這一次她身邊圍了那麽多人,剛一動作就被兩個大姐給牢牢抱住了。
“可不能再跳了!不能跳了!”
落水女子一邊哭一邊哀嚎:“讓我去死吧!求求你們讓我去死吧!我都那樣了,我實在活不下去了!嗚嗚嗚嗚……”
“閨女啊,你到底受了什麽委屈,要這麽想不開啊……閨女,你跟大娘說,有什麽事兒,大娘幫你!”一個心軟的婆婆走過去,拿自己的手帕輕輕擦拭女子臉上的淚水。
夏青棠也跟著謝瑾萱從人群中站到了外圍,他找到了自己脫下來的半新布鞋,先把濕掉的襪子脫了擰幹放在褲兜裏,這才穿上布鞋。
“很難受吧?”夏青棠小聲問道。
謝瑾萱毫不在意地說道:“還行,天也不冷,再看看這裏什麽情況,就能回去了。就是打亂了我們的計劃,本來想好好陪你散散步看看風景的。”
“以後有的是機會散步,不急於一時。”夏青棠說著,跟謝瑾萱相視一笑,又繼續從人群縫隙裏往裏頭看。
這邊圍觀的路人已經越來越多了,落水女子大概也演得差不多了,這會兒便拉住那婆婆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大娘,大娘我真的沒有活路了!我被人給騙了!他說他會娶我的,他答應過我的,他還說以後會跟我生三個孩子,要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他說得好好的,但是他轉頭就不要我了!大娘,你說我該怎麽辦啊大娘!嗚嗚嗚嗚嗚嗚……”
這是一個從古至今非常常見的狗血故事,夏青棠也不知道孔良超跟落水女子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聽她這麽訴說,肯定是男的不對。
不過,以夏青棠對這人的了解來說,她跟孔良超肯定是互利互惠,一個得利益一個得快活,而此人現在跑出來演這麽大一場戲,肯定也是收了許建明大把錢的。
有人問道:“你們倆是自談的啊?”
“對,自談的,還是他給我寫的信,我見他說得那麽誠懇才跟他處對象的。但我沒想到他那麽快就變心了,他把我的什麽都給騙走了,我什麽都給他了,他怎麽能不要我了呢?大娘,你說我該怎麽辦?我實在是活不了啊!嗚嗚嗚嗚嗚嗚……”落水女子又是一陣哭天搶地,惹得嬸子大姐們又是好一番勸慰。
不過,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大家也都知道她跳河的理由了,這是被自談對象騙了身子,結果轉頭對象不要她了,那不是害了女同誌一輩子嗎?這還怎麽找其他對象啊?
有個大姐就說:“姑娘,你糊塗啊,這還沒結婚,怎麽能把自己交出去呢?”
“我是被他騙了,我當時說了害怕的 ,是他非要……非要……嗚嗚嗚嗚嗚嗚嗚……我一個女人家,力氣又沒他大,我能怎麽辦啊?之後,他說了很快就會去我家提親的,可是我等啊等,卻等到他不要我了!老天啊,我可怎麽活啊!你們讓我去死吧!”落水女子哭得嗓子都有點嘶啞了,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博得現場所有人的同情。
就在這時,許建明站在外圍補了一句:“要是照你這麽說,這犯的可是流mang罪啊!你說說到底是誰害了你,我們都幫你告他去!”
“就是,告他去!”
落水女子捂著臉說:“他是幹部家庭,自己也是個幹部,還讀過工農兵大學,我一個印刷廠的小工人,我哪裏能告得了他?還是讓我死了吧,我隻有一條死路了……”
眾人又是一番忙亂,把躥起來的女子按下去。
“姑娘,你放心,不管是誰,隻要犯了法,那都要受到懲罰的。你說,到底是誰害了你,你說出來呀!”
“是啊,你說啊!我們這多人呢,都幫你!”
眾人都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落水女子,她見時機到了,就一邊哭一邊說:“他叫孔良超,在糧食局上班,我不知道具體的科室,我就知道他在裏頭上班。我去他單位找過他,更多的時候,都是他遲到早退去找我玩。他說自己工作不忙,他背景硬,沒人敢吩咐他幹活。他家裏住在市委大院的家屬區,聽說還是住二層小樓的,一家子都是幹部。他給我帶過奶粉、花露水、雪花膏、皮鞋、香煙……哦,還有口紅呢,他還給我帶過口紅,很好看的,但我不敢用,我怕用了會犯錯誤。反正,他是個很氣派的人,身上的衣服沒有一個補丁。”
有人說道:“這聽起來就不像個好人!這哪裏還有無產階級的樣子啊!”
“糧食局的人?哎老李,那不就是你的屬下嗎?還姓孔的,又有背景,哎呀,我知道是誰了,是孔家的那個兒子對吧!”一個看熱鬧的中年男人突然推了推身邊的另一個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襯衫,鬢邊灰白,臉上有非常深刻的法令紋,看上去格外嚴肅。
夏青棠一下子想了起來,這個人應該就是糧食局的現任局長,上輩子結婚的時候,這位李局長是來過酒席的。
怪不得落水女子會趕上這個時候來跳河呢,原來李局長就在旁邊啊,許建明是故意想讓李局長聽見這件事的。
夏青棠還有印象,這個李局長是個正派人,工作勤勉,所以不怎麽喜歡孔良超這種懶散的關係戶,許建明這次倒是找對人了。
見大家都在議論糧食局的孔良超,謝瑾萱側頭看了夏青棠一眼,拉著她慢慢朝遠處走。
夏青棠低聲說:“是不是冷了?太陽下山了,風一吹肯定透心涼,我陪你回去換身衣服吧,你家離這裏也不遠。”
她對謝家還沒什麽好感,但為了謝瑾萱,她可以忍耐一下。
“我不是冷了,是這件事看上去不太對勁,又牽扯到孔良超,我們倆還是離遠點兒比較好。”謝瑾萱壓低聲音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那邊人群的後頭,有一個遮遮掩掩的男人,幫跳河的女人喊了好幾次話了,一看就是故意的。照我說,這倆人肯定是一夥的,糧食局的局長也在,分明就是衝著孔良超去的。孔良超對這個女同誌始亂終棄,肯定是想找他領導討個公道呢。要我猜,他們之間指不定還有些別的矛盾,是借著這件事來發難的。”
夏青棠吃驚極了,她沒想到謝瑾萱隻靠著這些就能看出不對勁來。
這個男人也太聰明了吧!
“你……你真厲害,這就能看出不對勁了,你太聰明了。”夏青棠一邊跟他慢慢往外走,一邊小聲說道。
“我也沒有多聰明,主要是這事兒太巧合了,不可能不多想的。而且,我看那個李局長的臉色,他肯定也看出跳河的人是故意找上他的了。不過,這事兒找上他就對了,這麽多人都看著呢,這個局長說什麽也要管到底了。”
夏青棠說:“真能管到底嗎?我是說,流mang罪真能判下來?那可是要qiang斃的。”
“判刑肯定不會的,但那個女同誌手裏肯定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孔良超跟她真的睡過。不過孔家也不是吃素的,給那女同誌一些好處,或者直接讓孔良超跟她結婚,那就不算耍流氓了,算婚前處對象。隻要把婚一結,單位也不會管那麽多的。隻是經過這麽一鬧,就算孔家有本事,孔良超近些年也不可能往上爬了。畢竟,這男女方麵不檢點,是個大問題。”謝瑾萱說的很慢,顯然是在解釋給夏青棠聽。
夏青棠一邊聽一邊點頭:“那如果這個時候,孔良超要是還做了什麽別的壞事,是不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往上爬了?”
“那得看是什麽壞事了……今天跳河的事兒肯定很快就能傳遍全市,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真要是查出來什麽大錯誤,被開除也是有可能的。”
夏青棠連連點頭,心裏對許建明表示了讚許。
果然,把一部分證據寄給他就是正確的,這個人還是挺聰明的,很自然地鬧了這麽一出,就能給孔良超好看了。
要是後麵許建明再出出力,孔良超估計真的能被開除,那夏青棠才算解了氣的。
他們倆沿著小路走出了環城公園,謝瑾萱剛才在琢磨事兒,所以沒怎麽注意身上的衣服,現在走到大路上來了,才開始覺得渾身濕漉漉的很難受,而且路人也好奇地看著他,很想知道這個人發生了什麽事。
“這裏離你單位更近,你單位有替換的衣服嗎?”夏青棠小聲道:“還是要盡快換一身幹衣服,不然冷風一吹,你會著涼的。”
謝瑾萱微笑道:“你關心我?”
“你說呢?我不關心你關心誰?我們可是兩口子。”夏青棠見他隻顧著傻樂,就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為了這個高興。”
“我當然要高興啊,我做夢都想你能關心我。”謝瑾萱慢慢道。
夏青棠就是聽不得他每次訴說深情的話,隻能歎口氣,道:“好,那謝瑾萱同誌,你高興好了嗎?高興好了咱們趕緊想想,是去哪裏給你換衣服!”
“再給我高興三秒鍾。”謝瑾萱真的認真數了三秒鍾,然後正色道:“好了,現在說正事兒,我單位確實有替換的衣物,你陪我過去?”
“那快走吧,我真擔心你會感冒。”夏青棠拉住謝瑾萱的手腕,趕緊朝他單位那頭走去。
這會兒光線已經慢慢變得昏暗了,路燈亮了起來,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門衛好奇地看著謝瑾萱:“謝幹事這是怎麽了?掉河裏了?”
“差不多,所以我得去辦公室換個衣服。”謝瑾萱笑著說:“這是我愛人,剛好跟我一起的。”
門衛緊盯著夏青棠的臉孔看了兩秒鍾,然後笑了:“謝幹事你結婚了?我都沒聽說啊。”
“我今天早上說了的,還帶了喜糖散給大家,不過老闞你是上晚班的,所以沒聽到。”
“那我不是吃不上你的喜糖了?”
“一會兒我出來給你帶一點,你等著啊。”謝瑾萱說完,就帶著夏青棠進去了。
夏青棠低聲說:“你跟單位的人,關係都這麽好嗎?”
“倒也不是,也有挺多人不樂意跟我說話的。”謝瑾萱小聲說:“有極少數人知道我爺爺是誰,所以對我印象不太好,認為我是那種紈絝子弟,靠家裏關係才能來上班的。其實,我真是靠自己分進這裏的,我在部隊立過功,還會寫文章,我回來那年剛好秘書處缺人,我就靠筆杆子進去了。不過,他們看不慣我也正常,我也懶得看他們。我爺爺常說,我們做人做事,不違法不違規、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其他的不用管。”
說完,謝瑾萱微微一笑,眼神非常豁達。
夏青棠也跟著笑了起來,她很喜歡謝瑾萱這樣的性格,聽他這麽說,好像一切都可以變得輕鬆一點,不必事事放在心上。
“怎麽這麽看著我?是不是覺得我說得很對?”謝瑾萱湊過去,在她耳邊小聲問道。
夏青棠用力點頭:“還覺得你很了不起。”
省政府辦公的場所是個三層高的回字型建築物,謝瑾萱他們的辦公室在那一頭的二樓,這會兒大多數辦公室都沒人了,但少數屋子裏還亮著燈光,開著的門內也可以看到有人在裏麵工作。
很快就到了謝瑾萱的辦公室,他們是一個大辦公室,裏頭亮著燈,擺著好些張辦公桌,靠牆還有很多書櫃,裏麵密密麻麻都是文件袋,靠西邊一張辦公桌前還有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同誌正在伏案寫著什麽。
謝瑾萱先在門口敲了敲敞開的木門,女同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不由有些驚訝:“小謝怎麽回來了?還一身都是水?”
謝瑾萱笑著往裏走:“出了一點意外,不小心掉水裏去了,我看離單位近,就回來換身衣服。哦,對了,這是我愛人,我讓她在這兒坐著等我一會兒。”
女同誌立刻站了起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把夏青棠認真看了一遍,然後笑了起來:“你好,我是小謝的同事,我姓賈。”
“賈同誌你好,我是謝瑾萱的愛人,我叫夏青棠。”夏青棠也趕緊打了招呼。
“你坐吧,那邊的幾個凳子都能坐,小謝去換衣服,我給小夏倒杯水喝。”賈同誌朝著角落處擺著水壺、暖水瓶和一排白瓷杯子的桌子走去。
“行,那就謝謝賈姐,我進去換衣服了。”謝瑾萱握了一下夏青棠的手,才朝著大辦公室那頭的一扇木門走去了。
“那個屋子是儲物間,我們的一些私人物品也放在裏頭,我們這邊偶爾會通宵加班,還有臨時出差,所以都留了一兩套換洗衣物在這裏,隨時都用得上。”賈同誌拎起暖水瓶,“小夏你喝什麽?喝茶還是紅糖水?”
夏青棠說:“紅糖水吧。”
賈同誌就給她衝了一杯紅糖水,走過來遞給她,然後跟她一起在門邊的凳子上坐下:“趁熱喝吧,這些紅糖還是小謝帶過來的呢。他現在是我們辦公室最年輕的,資曆也最淺,不過最勤快的就是他了。”
夏青棠捧著紅糖水默默點頭,她也覺得謝瑾萱肯定是最勤奮工作的一個。
賈同誌繼續說:“小謝結婚的事情,可把我們嚇了一跳。你不知道,他被分來我們這裏之後,不知道多少人來給他說過對象的。他年輕、長得又不錯,家裏的情況大部分人不清楚,不過能在咱們這裏上班的,以後也差不到哪裏去,所以特別受歡迎。可是給他說了那麽多好姑娘,他啊,愣是一個都看不上。之前老趙就經常說,也不知道小謝是不是要找個仙女,哪有人跟他這麽難說的?現在可好了,小謝還真的找了個仙女呢,我算是知道他為什麽看不上之前介紹的對象了。有你這個珠玉在前,頑石哪能入他的眼睛呢?”
夏青棠趕緊說:“我也不算什麽珠玉,不過就是長得還行,我其他也沒什麽出奇的。”
她覺得自己實在沒什麽值得一提的,除了好看,其他都平平無奇。
“那你的意思是,小謝是個膚淺的男人,隻喜歡美女,不管內涵啊?”賈同誌笑嗬嗬地問道。
夏青棠一愣,正在猶豫怎麽回答,就聽見謝瑾萱打開木門走出來,一邊走一邊說活:“賈姐,我們家青棠膽子小,你就別逗她了。我早就說過我就是個膚淺的人,我確實喜歡好看的姑娘,但我喜歡青棠,不僅僅是因為她好看。她身上的優點特別多,隻是長得太好看了,讓大家容易忽視她的優點。”
夏青棠這次是真的愣住了,她身上有很多優點嗎?她怎麽不知道?
“好了好了,我就跟她開個玩笑嘛,你還認真上了。”賈同誌笑著站起來,“你愛人看上去太乖巧了,我就忍不住逗逗她嘛。行了,你衣服也換好了,別打擾我加班了,趕快回家去。這新婚燕爾的,在單位待著算什麽?”
說完,賈同誌就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繼續奮筆疾書了。
謝瑾萱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走過來,夏青棠立刻把手裏的杯子遞給他:“快喝。”
謝瑾萱下意識接過去就喝了一口:“哎呀,紅糖水,怎麽給我喝呀?這不是你們女同誌喝的嗎?”
“把這個喝完,不然我擔心你會著涼,這個可以驅寒的。”夏青棠的語氣不容置喙,謝瑾萱便笑著把紅糖水一口氣喝下,然後走到那頭把杯子洗幹淨放回原處,才跟賈同誌說了再見。
他們倆慢慢走出大樓,謝瑾萱才說:“剛才賈姐跟你開玩笑的事兒,你不會不高興吧?”
“怎麽會不高興呢?我覺得她人特別好,還專門陪我說話呢。”夏青棠是真的這麽認為的,賈同誌明明可以繼續加班不搭理她的,但她卻沒有,反而過來陪著她說話,可見這個人很善良,做事情也很周到。
謝瑾萱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他說:“你一直都是這樣的,把所有人都往好處想。我還記得有一次運動會,你參加了一個八百米的短跑,當時你是跑在後麵的一個,但是很多同學特別是男同學都跟著你一起跑,在幫你加油鼓勁,可是人太多了,有些人甚至影響到你跑步了。到終點之後,你們班有個同學問你怎麽不把那些人趕走,老跟著你大吼大叫的不嫌煩嗎?你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麽嗎?”
夏青棠搖搖頭:“不記得了。”
“你當時說:‘大家都是好心來幫我鼓勁兒的,我要是趕走他們,不是傷了他們的一片好意嗎?’”
“我說這個話了?”
“說了的,你說完以後就去一旁休息了,我聽見那個問話的同學罵了你一句,說你裝腔作勢,隻會討好男同學。你其實聽見了,但也沒有說什麽。不過我知道,你根本沒有裝腔作勢,你是真心認為大家都是一片好意的。”
夏青棠想了想,道:“我那個時候,恐怕真是那麽想的……”
上輩子的她總是稀裏糊塗的,幾乎把所有人都當成好人,讀書的時候就更傻了,壓根分辨不出哪個同學不喜歡她。
“所以啊,你是骨子裏很善良的人,才會覺得別人都是善意的。”謝瑾萱說:“還有,你每次參加運動會,其實都是那個項目,但每次都跑得很慢,總是倒數第一第二,但不管多慢,你都會堅持跑完。你初三那年還摔過一跤,最後也堅持跑到終點了。你不光善良,你還很有毅力,我剛才說你有很多優點,不是說笑的,這都是我一點一點發現的。”
夏青棠聽完這些話,心情頓時挺奇妙的。
她也算是活了兩輩子了,卻還是頭一回聽人這樣誇獎自己外貌以外的地方。
在她的印象裏,很多很多人誇過她好看,但等她蒼老憔悴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誇過她任何方麵了。
謝瑾萱的話語聽起來非常真誠,他應該是打心眼裏認為夏青棠就是一個善良有毅力的人,這讓她非常開心,心口也熱乎乎的。
“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好,我也不是什麽骨子裏善良,我那是太笨了而已,包括跑得慢也是,就是因為我能力太差。我這個人學習一般,運動也一般,出來工作了也隻能保證自己不掉隊,我做什麽都不如別人的。”夏青棠認真道:“你才是有很多優點的人,我聽燕妮說了,當年在學校的時候,你總是年級第一,運動會上可以拿好幾個冠軍,還是學生會主席,可惜我當年對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其實夏青棠不止對謝瑾萱沒有印象,她對當時出名的那些男生都沒有印象,她隻記得跟自己同班的那些人還有給她送過好幾次禮物的男生了。
“這有什麽?我對你有印象不就行了?”
“你對我有那麽多印象,讀書的時候怎麽不找我說話?要是我們能早點認識就好了……”
“我們家管得特別嚴,規矩很大的,我怕我找你說話,會惹長輩們不高興。還有,我自己也覺得那個時候大家年紀都小,不應該考慮這些事兒。至少也應該等到我們都有獨自生存下去的能力了,再談這些。我這想法是不是很落伍?我知道,其實在學校的時候,很多人就開始偷偷處對象了,但是我做不到……”謝瑾萱說:“不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跟你是一家人了,雖然我們沒能早點認識,可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夏青棠也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是啊,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說到這裏,他們也走到了門衛這邊,謝瑾萱從褲兜裏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了老闞:“喜糖。”
“謝謝啊。”老闞笑著說:“這就回家啦?”
“回家了。”謝瑾萱笑著擺擺手,“明天見。”
他們走出大門,夏青棠讓謝瑾萱趕快回家洗澡休息,免得感冒,謝瑾萱卻不同意,堅持把她送到鋼鐵廠家屬區,又跟她拉了好一會兒小手,才高高興興回去了。
鋼鐵廠家家戶戶都吃過了晚飯,今天沒有停電,所以路燈下還有少年人在玩耍,夏青棠走到胡家門口,就見隔壁鄰居的嬸子端著一盆水潑了出來。
“小夏回來了?”嬸子熱情打招呼。
“回來了。”
“聽說你都結過婚了,怎麽還住在這裏啊?”
“單位分的房子還沒騰出來。”
“那可真是不容易了,不過你也注意一點兒吧,既然結了婚就快些搬走。”嬸子忽然壓低聲音說:“倒不是我催你,不過廠裏有人說閑話呢,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嫁給燕妮哥哥了。反正你心裏有數就行,其他的我也不說了。”
“是這樣啊,謝謝嬸子跟我說了,我知道了。”夏青棠擠出了一個笑容。
等晚上胡父胡母睡下後,夏青棠偷偷問了胡燕妮,這個流言是不是真的。
胡燕妮說:“管他們說什麽呢?哪裏都有人嚼舌根子的,你可千萬別當真了。”
話是這麽說,但夏青棠怎麽可能不當真呢?
胡家人對她這麽好,收留她住下,還給她介紹了謝瑾萱,不管怎麽說,她都不應該給他們添麻煩的。
第二天,夏青棠是中班,她特地提前去了廠裏,到廠辦找王幹事詢問宿舍的事情。
之前是因為齊廠長下命令不給她分宿舍,但現在齊廠長不敢搞鬼了,總能分一個床位給她了吧。
王幹事從抽屜裏翻出了一個厚厚的裝訂本,一張一張翻開仔細看,看完以後才說:“床位倒是有的,不過隻剩下條件最差的那間宿舍還有床位了,你確定要去住嗎?”
“條件最差,能有多差?”夏青棠問道。
“就是挨著廁所的那一間,氣味不好就不說了,有一側牆壁全都發黴了,根本不能住人,就另一邊牆壁擺了兩張高低床,現在隻住了鄧芳一個人。要不然你去看看吧,要是真的願意住,我就給你填個單子,你明天就能搬進去。”王幹事說完,又壓低聲音說:“不過我勸你別去住,之前住在那屋裏的好幾個人,之後咳嗽病都更嚴重了。”
這個夏青棠是懂的,她以前聽小區裏的一個大學老師說過,如果牆壁上都是黴菌,是會影響健康的,對皮膚和呼吸係統都不好。
她已經在滿是粉塵的車間裏上班了,要是再住在充滿黴菌的宿舍裏,那就是真的不愛惜身體了。
“那算了,我還是不住了,謝謝王幹事。”夏青棠說道。
王幹事說:“你都結婚了,還沒地方住,是不是你愛人單位也沒房子分啊?”
他們棉紡廠家屬區是真的擠不出空房子來了,不少單位也是一樣的。
夏青棠說:“他單位有房子,就是需要時間騰出來。”
“那你暫時住在他們家唄,你都嫁過去了,不就是那邊的人了,應該住一起的嘛。”
“是啊,王幹事說得對。”夏青棠借口時間不早了,離開了廠辦的辦公室。
這一天她幹活的時候都有點心不在焉,一直在思考到底怎麽辦。
下了中班,天色已經不早了,夏青棠收拾好東西就往外走,打算去廠門口找謝瑾萱,因為他說好了要來接她的。
還沒走到廠門口,就看見夏大明拎著一個打了補丁的布袋子站在路燈下,正期期艾艾地看著她。
夏青棠對夏大明倒是說不上特別怨恨,在親人中,他算是對自己傷害最小的,於是就走了過去,喊了一聲“爸”。
夏大明立刻說:“你怎麽樣了?現在住在哪裏?搬去你愛人家裏了嗎?”
“我還住在胡燕妮家裏。”
“都結婚了,還住別人家,那也不是個事兒啊。”夏大明微微有些發愁。
“爸,你找我有事兒?”夏青棠岔開話題。
“是啊,我找你有事兒……你媽今天去你外婆家了,我就想著把這袋東西拿給你,這都是你的東西,應該給你。”夏大明把手裏的布袋子遞過去,袋口是束起來的。
夏青棠說:“我的東西都收走了,應該沒有遺漏的,我在別的屋子裏也沒放東西啊。”
隻有那個小棚屋裏才有她的東西,她連牙刷毛巾都是放在裏麵的。
夏大明的表情突然變得尷尬起來,他甚至紅了耳根,然後低聲說:“這確實是你的東西,都是你媽收起來的,反正……你拿去吧,你回去以後再看,就知道確實是你的東西了。”
夏青棠隻好接過那個布袋子,一拎還不算輕的,她便說:“到底是什麽啊?”
“你回去再看吧……我走了,回去了。”夏大明慌慌張張走出去幾步,又回頭說:“我們到底是一家人,等你媽不生氣了,你帶那個小謝回來坐坐吧。爸……是支持你結婚的。”
夏青棠沒說什麽,隻是看著夏大明走遠後,才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支持也沒有用的,夏青棠跟趙美珍已經不可能再做正常的母女了。
深吸一口氣,夏青棠繼續往外走,果然在廠門外的角落裏看到了謝瑾萱。
他穿著白襯衫、綠軍褲和黑布鞋,手裏居然推著一輛自行車!
“你買回來了?”夏青棠非常高興地跑了過去,伸手摸了摸光亮的車把手。
新車可真好看啊,夏青棠覺得這比表妹夫後來買的那什麽進口轎車還要好看。
謝瑾萱說:“對,今天下班去提的,找師傅調了一下,就騎過來接你了。以後可就方便了,你把每個禮拜的排班表給我,隻要我有時間,我就接送你上下班。”
謝瑾萱他們是早八晚五的上班時間,但夏青棠在一車間是三班倒,所以他也不能每天都接送她,隻能看時間湊巧了才行。
“好,之後我每個禮拜的排班表都給你抄一份。”夏青棠笑著說:“走,趕快騎上給我看看。”
他們倆高高興興地乘著嶄新的自行車去了鋼鐵廠家屬區,剛好在籃球場附近遇到了月月跟她媽媽。
月月的全名叫張秋月,她媽媽是謝母的堂妹,排行第三,所以是三姨。
跟三姨和月月聊了幾句,三姨就拉著謝瑾萱走到旁邊一點的位置,小聲說:“瑾萱,你們都結婚了,怎麽還讓小夏住在胡家啊?你不知道,廠裏有人在說難聽話了。”
“說什麽難聽話?”
“說小夏是跟燕妮哥哥不清楚,要不然怎麽一直住在他們家呢?你們也是的,你家裏那麽大的地方,怎麽好叫小夏一直打擾胡家的?”三姨很不滿地說道:“要不要我去跟你媽媽說一說,看看怎麽處理一下?”
“不用跟我媽說,這事兒我心裏有數的,謝謝三姨。”
等他們跟三姨分開後,夏青棠就說:“三姨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她說的那個音量,剛好可以讓我聽見。”
“你別往心裏去,你想住哪裏就住哪裏,不用管別人說什麽。你要是擔心給胡家添麻煩,我來給他們準備一些禮物吧。”謝瑾萱認真道。
夏青棠笑了一下:“謝謝你。”
“謝什麽?不都是應該的嗎?”
他們倆胡家門口說了再見,夏青棠看著謝瑾萱騎著自行車消失在路燈下,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了。
確實不能再給胡家添麻煩了,要是再這麽住下去,就是恩將仇報了,胡父胡母不在意,難道她也可以裝作不知道嗎?
這天晚上,夏青棠有些輾轉反側,半夜起來上了一個廁所,她看到桌子上放的那個布口袋,這才想起還有這些東西沒看。
坐到桌前,她輕輕打開了紮好的布口袋。
裏麵是整整四大捆信件,每一捆都有厚厚一大疊信,全都用細繩子紮得緊緊的。
夏青棠非常奇怪,因為她的書信全都搬出來了,這些信件是怎麽回事啊?
她拿出一捆放在桌子上,頂上麵的信封上確實寫著“夏青棠(收)”,而寄件人地址那裏寫著一個陌生的地方,是外地的某個鄉下。
夏青棠解開細繩子,把那封信拿了出來,信封早就撕開了,裏麵是兩張疊好的薄薄信箋,內容也確實是寫給她的,她來不及細看內容,趕緊翻到第二張去看落款。
落款是李大利,時間是1977年11月3日。
李大利是她的中學同學,畢業後去插隊了,這是他從插隊的地方給自己寫的信。
夏青棠麵沉如水,迅速拿起了第二封信。
這封信也是寫給她的,同樣也是陌生地址,同樣也被拆開看過了,落款的那個人她並不熟悉,但大概瀏覽了一下信的內容,發現這個人也是一中的同學,隻是跟她不同班。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擺在了這裏,有很多人給她寫過信、向她表達過好感,而這些信,統統落到了趙美珍的手裏,她不光私自拆閱了這些信件,還把它們全都藏了起來,故意不讓夏青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