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也舍不得的。”

前往望江公館的路開了無數次,斯微第一次感到緊張。下車時鬆開方向盤,居然看到兩手汗漬。

下車後,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告訴裴澈她到了。而後走到門口,想了想,徑直開始輸密碼。

六月份第一次回到這裏的時候,她看見過,裴澈的密碼和兩年前一樣。

然而隻輸了三位數,房門忽的從裏麵打開,裴澈麵無表情地站著。

斯微有點尷尬,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不請自來輸密碼的無禮行為。然而看著他這張淡漠的臉,她也不想解釋了。她也就那麽站著,坦然地回視他,理直氣壯的樣子。

裴澈很快垂眸,轉身給她拿了拖鞋,“進來吧。”

她低頭換上。全新的,尺碼也大了些,並不合腳。

進門,沒有如常聽見發財的聲音,不自覺地望向島台,看見它縮在一個全新的籠子裏,遠不如平時有活力。

“它怎麽了?”她擔憂地皺了皺眉。

“病了,已經看過醫生,沒事。”裴澈答得簡單且完整,“過兩天就會好。”

斯微忽然止住腳步,沒有走得更近,就站在島台邊。她看見發財腳腕上的紅繩已經取下了。

裴澈給她倒水,她道謝後接過,喝了一口,抬眸問:“我的東西你都扔了?”

裴澈回避她銳利的眼神,但語氣是平緩的,公事公辦地回答問題:“沒有,你要找什麽,應該都在樓上……”

斯微沒聽他客套地講完,打斷道:“但你的東西我都丟了。”

裴澈啞然,“……嗯。”

斯微繼續道:“我本來想打包寄給你,但想想,免得被你退回來我還是要丟,就別浪費快遞錢了。”她語氣尖銳,找茬的意思明顯,眼神也如刀,談判場上,她一貫知道如何扼住對方氣勢的。

可裴澈好似從一開始就繳械的對手,他隻看她一眼,嘴角抿出一點笑意,然後又“嗯”了一聲。他今天穿的有些正式,雖然沒有西服領帶,但一絲不苟的襯衫,垂墜筆挺的西褲,斯微靜靜地盯著他,居然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他既是如今的他,也是三年前的他。複合時她一度認為這兩個時間段的他是全然不一樣的,可時隔近一月後的再見,她忽然覺得他從來也沒變過。

良久,她喝了口水,把杯子不輕不重地擱在大理石台麵上。清脆的一聲。

裴澈終於在這一聲中回神,問她:“你要拿什麽東西?”

斯微不答,轉而盯著他問:“裴澈,你在秋園路,有沒有房產?”

裴澈一愣,很快神色如常,“有。怎麽?”

斯微扯出一個笑,官方地回答:“我的房東要我退租,我正在找房子。”

裴澈不自覺地蹙眉,看著她,企圖從她眼睛裏找到她故意隱藏的部分。

“我還是想住秋園路,如果你有合適的房產,方便租給我嗎?——既然你說我們之間可以好聚好散,那這個忙應該能幫?”斯微也公事公辦的語氣。

裴澈的手扣在透明玻璃杯壁上,默了幾秒,似是終於思考完畢,想起自己的某處房產似的,“好像有一套老洋房……你需要的話,我讓人聯係你。”

斯微笑笑:“那再好不過。房租怎麽算?太貴的我可能租不起。”

裴澈回答的速度顯然變慢,他又默了一會兒說:“我沒太了解,但應該與你現在的房租差不多。沒關係,經理人會聯係你,你們照常溝通就好。”

“是嗎?我還以為你會給我打個折。”斯微燦爛一笑。

裴澈定了定,看著她,“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也可以。那套房子我本來也不會住的,隻要你沒有心理負擔。”

斯微莞爾,輕鬆極了的語氣,“我能有什麽心理負擔?你白送給我最好了。”

裴澈臉色驟變。

斯微保持微笑,將最後一張底牌揭開,“裴澈,你不是打算把那房子送給我麽?贈與協議都簽好了,不是麽?”

她的笑容讓裴澈捉摸不定,然而越是無措,他越是直白地盯著她的眼睛,好像這樣就能看出,她到底是不是生氣了、又或者願意接受。

“我今天遇到了裴瀾,她不小心說漏嘴。”斯微斂了笑,緩緩道,“她說你前兩年就簽了贈與協議。是真的麽?”

裴澈垂眸,“……是。”

他的語氣裏竟然有一種頹然,一種無可奈何的挫敗感。斯微幾乎覺得荒唐,一幢有價無市的老洋房,他是那個一擲千金的施與者,他居然感到挫敗。

她無端感到鼻酸,冷笑了聲:“幹嘛,一早準備好的分手費?那怎麽上次不給我,這次好像也沒打算給我。又後悔了?”

裴澈猛地抬頭,看見她微紅的眼睛,終於知道她這一次的冷言冷語是口是心非。

然而他仍揣著一種不確定,最終隻是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麽?”斯微追問,“裴澈,你能不能就明白地告訴我一次,為什麽。”

“沒什麽……就是覺得,你很喜歡秋園路。”裴澈措辭良久,最終聲音低沉地這樣說。

他記得很清楚,就是向斯微回國後,從鳳城回到東城的那天。向斯微很喜歡自己千挑萬選的小房子,從夕陽視野絕佳的客廳到新買的投影儀,興致勃勃地向他介紹,而他最關心怎麽克服那道狹窄的樓梯。那天他抱著她差點摔倒,他問她要不要換個房子,她毫不猶豫地說不要,他就沒再提。但第二天,找了律師擬定贈與協議。

後來分手,又複合,又再次走不下去,那份協議始終沒有更改,卻也始終沒有被被贈與人知曉。他知道她不會接受,也從來沒有等到一個她也許會接受的好時機。

他原本打算,找機會,又或者,等著,哪怕等到贈與協議被歸入遺囑的時候也未嚐不可。

反正他再也沒有辦法獨自回到秋園路。

裴家的遺產分割流程繁瑣漫長,他一律交給裴瀾處理,連看也懶得看。唯獨秋園路那幢老房子,從頭到尾與裴家無關,在他名下。以前和向斯微在一起時,他想過,如果結婚,他們搬去那裏應該是最合適的。後來知道從未有過這種可能,他卻沒有想出,還有誰比向斯微更合適那裏。

即使他們不在一起,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充滿鬥士精神的向斯微住在秋園路,仍然把自己當藝術家照顧,仍然有一棵梧桐樹陪她春夏秋冬,仍然有很多朋友會和她一起在擺著鮮花的窗邊吃飯聊天,他就會很開心。

這對他來說,十分重要。

斯微聽了他的回答,眼眶發熱,但撇開臉,張了張口,微微舒了口氣,“你不是說,那是你小時候和你奶奶住的地方嗎?裴瀾說那是你奶奶留給你唯一的東西,你就這樣贈給我?你不想回去住嗎?”

她紅紅的眼眶讓他將那句難耐的反問咽回去,沉默良久後,他平板無波地回答:“如果沒有你,我沒有辦法回到秋園路。”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他的家,那一定是她在的地方。

斯微心上一陣鈍痛,然而穩住心緒,又冷心冷眼、公事公辦地問一句:“為什麽?”

裴澈蹙眉,終於忍不住,語氣略重地反問她:“你一定要明知故問嗎?”

斯微眼眶一熱,脫口而出,“你又為什麽總是自作主張?!”自作主張地認為她還喜歡著遊川,自作主張地認為她又在遊戲。她已經覺得一切在變好,他又要縮回去,又要自以為是地贈與這個準備那個!

她明明最煩這樣的事情!可她偏偏又舍不得,舍不得快刀斬亂麻,也舍不得眼前這個,總是不和她說實話、總是叫她又氣又急的王八蛋。

裴澈狠狠一怔,眉頭緊皺地看著她,似是疑惑,又似是思量。

四目相對,很久都沒有人說話。斯微抹了把臉,吸吸鼻子,聲音甕翁但不帶情緒地問:“我之前看的那兩本書在哪裏?”

裴澈怔怔地看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似的,沒答話。

“樓上是吧?”斯微不搭理他,自顧地往樓上走,“我自己去拿。”

她的書沒在床頭,但拉開抽屜,就看見兩本整齊地擺在裏頭。斯微頓了下,又起身去打開衣櫃,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掛在其中一格。又走到衛生間,她那些護膚品、牙膏牙刷已不在台麵,打開鏡後櫃,也依序排列,一樣不少。

拇指不自覺地扣緊食指關節,斯微平複了幾次,然後拿上書,麵無表情地下樓。

她察覺到裴澈目光緊跟著,然而沒有任何回應,舉起手中的書示意,然後就往玄關處走,“拿到了,我就先……”

“向斯微。”胳膊被人牽住,另一隻手不自覺抓緊了書殼。

她轉身,麵對他。

“我後悔了。”

“裴澈,我們……”

兩人異口同聲,而她的話沒有說完。

裴澈無措地張了張嘴,啞聲請她說下去,“你說,我們什麽?”

斯微不回答,反問他:“你後悔什麽?”

裴澈不敢想而不得不去想,她想說的是什麽?“我們”,怎麽樣?她的聲音一貫利落的好聽,這樣的主語後麵,是不是很適合加上“分手吧”、“到這裏”、“算了吧”類似的三個字?

他是不是沒有必要講下去?

可向斯微要他先說。

他緊緊地攥著她纖細的手腕,緊到他無法察覺,而她也不掙脫。就這樣,他最後還是繳械,低聲道:“就算今天你不來,我也忍不住要去找你。一個月……太久了。”

兩行清淚落下,斯微撇過臉。

“向斯微,我後悔了。我做不到,我不想要什麽狗屁的體麵、操蛋的盡興,就算最後還是糟糕收場,我也想和你走到走不下去為止。”

“我……舍不得。”

他的聲音始終是很好聽的,哪怕沙啞著,哪怕帶著難以調整的低沉。這聲音落下後,他沉默著等待宣判。

幾秒鍾後,斯微掙開他的手。

裴澈心中有什麽東西砸下了,他抬起頭看著她,幾乎淚流滿麵。

“什麽樣的收場算糟糕?什麽時候算走不下去?”斯微冷冷地問他,“等你哪一天又莫名其妙地覺得我還是喜歡遊川的時候麽?還是哪天我和哪位朋友聊天,忘了括號備注我愛你我沒打算和你分手呢?”

裴澈對上她瞪過來的眼神,深沉眼眸裏有些東西在不可思議中鬆動。

斯微繼續說:“裴澈,我理解,上一次戀愛,我始終沒把我們倆放到更長遠的可能性裏去。我一開始就設定了界限,覺得你最終不會選擇我,也告訴我自己隻把你當個不談白不談的男朋友……這一點我沒有辦法否認。”

裴澈沉沉地“嗯”了一聲。

“但這一次是不一樣的,我不信你感受不到。”斯微抬頭看他,才發覺他也始終認真地看著自己,不自覺地笑起來,“我承認,那天聽到你說……你愛我,我是有點吃驚。但並不是無法接受的那種意思,隻是……我的確沒有想過,會從你嘴裏聽到這句話。你知道的,這句話其實很重,並不是那麽常見,對吧?”

裴澈又“嗯”了一聲,卻不再那麽沉重。

“我可能,現在還沒辦法很認真很認真地對你說同樣的話。”斯微斟酌著,“但有一句,我很確定,我想講給你聽。”

裴澈沒有聲響,灼灼的眼神卻勝過一切。

斯微看著他,緩緩道:“我也,舍不得的。”

空氣凝滯,一切落針可聞。

方才她手腕上的暖意再次包圍,她被猛地拉進一個懷抱裏,緊貼著,頸窩炙熱的氣息填滿,誰的眼淚滑進她心口。

仿佛她錯過的最後三日夏天失而複得,那連續不斷的三場雨,也終於在她心裏,酣暢淋漓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