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喜歡一個種番茄的裴澈就好啦。”

裴硯和母親裴瀾是一脈相承的機靈心眼兒,但早慧的小姑娘比上了一天班還要陪孩子的總裁媽媽更多一重眼力勁,見她媽就這麽大喇喇地坐下了,她好笑地提醒:“媽媽,我的采訪對象都快到了!”

裴瀾這才揉一揉太陽穴反應過來,“對不起啊媽媽又忘了。”到這裏來吃烤肉,就是為了讓裴硯和篩選好的采訪對象先熟悉熟悉的。

裴硯眨眨眼,“媽媽,我自己也可以的。你兩個小時後讓司機來接我就好了。”

“來都來了。”裴瀾擺擺手,起身前剛好看見服務員拿熱好的米酒來,很不客氣地先給自己倒了一碗幹了,然後空碗往裴澈杯子上碰一碰,“生日快樂哈。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

裴澈:“……”他這個向來嚴肅幹練的姐姐自從全麵接掌培安後,私下裏就變得很不著調。鬼知道是不是一種副作用。

斯微默默看著這一家人,心情有些複雜。

“舅舅拜拜。”裴硯過來扶媽媽,然後很乖巧地和裴澈告別。

裴澈見她笑得那麽甜美無害,心道不好。

果然,小姑娘轉頭又笑著對向斯微道:“舅媽拜拜。”

裴澈:“……”

向斯微也不是吃二遍虧的人,笑眯眯對裴硯道:“能不能叫姐姐?叫姐姐更好聽欸。”

裴硯眨眨眼,裝無辜,“那輩分就不對了呀。”

“那你叫我名字吧。我叫向……”斯微很有耐心。

卻被裴硯打斷,“向斯微!我知道,發財每天都說你的名字!”

斯微愕然,怔住了。

裴硯帶著一種勝利的微笑衝小舅舅擺擺手,挽著媽媽走了。

席間靜默半晌,裴澈拎起酒壺給向斯微倒了滿杯醇香的米酒,“不是說這裏酒最好喝?”

斯微回神,忿忿道:“這個小姑娘有點東西。”

裴澈好笑,避重就輕道:“這麽怕被喊老?”

斯微吸吸鼻子。她不知道裴硯為什麽刻意叫她“舅媽”,又刻意提起發財,大概就是小孩子的八卦欲;可她知道,裴澈在刻意避重就輕,他不提他們共同撫養過的鸚鵡,也不回應小孩子叫她舅媽的事,也許是怕尷尬,也許是因為別的。

總之她莫名的有點不爽。

裴澈兀自道:“過完今晚我虛歲三十二,你也不遠了。向斯微,人要誠實地麵對年齡的增長。”

“……閉嘴吧你。”斯微悶了口酒,懶得理他。

裴澈倒開懷,笑出了聲。

餐廳另一頭,被裝飾隔板和圍牆擋住的半獨立空間內,走過來五六個女生,背著書包、抱著電腦,還有穿白大褂一看就是從實驗室匆匆趕來的。大概都是東大的學生,看起來樸實又疲憊。

斯微看見裴硯大方地邀請她們坐下,然後服務員有序地呈上早已點好的菜。裴硯在說著什麽,十歲孩子在一群大學生中也毫不露怯,侃侃而談的模樣,主導的姿態。

斯微難克製好奇,不住地往那邊望。

直到裴澈烤好的肉又夾過來,揶揄她,“偷看可不是好習慣。”

斯微看了看他,忍不住問:“你小外甥女在做什麽田野調查?”

“好像是。”裴澈也並不清楚,“她最近對人類學和社會學很感興趣。申請文書裏寫了這些,需要相應提供一個相關的 writing sample。”

斯微訝然:“這麽正式的麽……”她當年申請博士時,陣仗也不過如此了。

“她想去的那兩所公學都比較嚴格。”裴澈簡略道。

“她做的什麽研究?”斯微又問。

“不清楚,好像是,女性學業發展?”裴澈模糊地答。事實上他看過裴硯的 research proposal,裏頭的用詞是 disadvantaged women in the largest city.他知道向斯微不會喜歡裴硯這樣生來就享有特權的孩子做這種“何不食肉糜”的研究,連他自己都不喜歡。但這個問題太大又太尖銳,不是個體的責任,他們倆也不必為此討論。

果然,斯微詫異出聲:“研究這麽大的議題麽……”

裴澈四兩撥千斤地道:“也許現在歐美學界就喜歡這些問題吧。”

斯微不無諷意地笑笑:“確實。我記得以前讀博的時候,隔壁房間一個女生在公寓樓裏搞圓桌會議,二十幾個人在開 16°空調冷死人的大教室裏群情激奮地討論該如何應對全球變暖。”她說著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我聽到一半就溜了,一群腦袋長在嘴巴上的大話精。”

裴澈看著她毫不留情的樣子,淡淡一笑。

“笑什麽?”斯微在他麵前**“惡樣”,也沒有絲毫赧然,但吐槽完就平和下來,自然地問。

“我在想,如果一萬個大話精裏有一個能提出影響百年的思想或理論,可能就是社會科學存在的意義了。挺值的。”他輕描淡寫的,像是閑談,又聳聳肩,“不過我也不是學這個的,也許沒有發言權。”

斯微微怔,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平和神色,映在烤肉店暖黃的燈光裏,仍是疏淡漠然的氣質,但好像從雪山變成夏夜裏巨大的月亮,可愛極了。

她不禁笑起來,“有道理。”

裴澈夾菜的動作頓了頓,沒應聲,低頭吃了塊黃瓜。

斯微卻笑意更深,忽然問他:“你的番茄怎麽樣了?”上一次戀愛聽這人說過,在英國培育番茄失敗了三次,可以排進他人生最受挫事件 TOP3。這次複合,也聽他提起,正在做的項目仍然是每天“閱讀”作物。

裴澈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向來謹慎不講大話的人頓了頓,很“冒險”地預言:“我想應該不會再有失敗三次的事了?”

斯微展顏,舉起酒杯,“那就祝你生日快樂,心想事成!”

裴澈輕笑,拿了水杯和她碰,見她咕嘟咕嘟地灌酒,低聲道:“慢點。”

“反正你在這嘛。”斯微又喊服務員再熱一壺新酒,毫無顧忌地繼續喝。

裴澈看了看她,沒有說話。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慢慢地將一桌子酒肉都解決了。那頭裴硯還聊得熱火朝天,他們沒去打招呼,先行離開。

斯微沒醉,但有點困,挽著裴澈,靜靜地走在小弄堂裏,忽然又問:“裴澈,我能吃到你的第一個番茄嗎?”

她的聲音沉沉緩緩,像小孩子的囈語。

裴澈心中微顫,但回答很誠實:“第一個可能不行。前五個應該可以。”

沉默好一會兒,聽見長長一聲“哦”,“哦”得裴澈心上像長了隻小兔子,還沒學會蹬腿,但毛茸茸的蹭得心癢。

“前五個也很好,我很榮幸。”斯微聲音遲緩,尤添一份鄭重。

她仰頭,看了看弄堂兩側屋頂夾著的大月亮,又近又柔,好看極了。

不知怎的卻想起高中時代,裴澈很受歡迎,她們說他是“高嶺之花”,嶺上雪啦天邊月啦,各種各樣肉麻的詞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

想著想著就笑出聲來。

“怎麽了?”裴澈輕聲問她。

“想到高中時候,我超煩你們幾個的。”斯微樂嗬嗬地講大實話,“這個拽王那個高嶺之花,覺得你們好裝逼,而且一出場興師動眾,真的好麻煩,大家都不學習的嗎。”

裴澈也笑,想到當年她那個總是遭殃的窗台,以及江何沈趨庭總是被她懟得體無完膚,回來心有戚戚地說“她嘴怎麽那麽毒”。

“那現在呢?”他問。

“現在……也還是會煩所謂的‘風雲人物’吧,光汙染一樣的。”斯微忿忿道,“比如剛剛你的小外甥女,說實話,她拿普通女生的人生道路去做研究,我就覺得,挺煩的。但是她長得可愛,嗯……也討厭不起來。”

“……嗯。”裴澈聲音沉了一份。

斯微還沒說完,她吸吸鼻子,“但這其實都不關我事,對不對?我喜歡一個種番茄的裴澈就好啦。”

斯微少年時很激烈的憤世嫉俗,厭煩所有剝削了眾人目光還要擺高姿態作清高狀的強者、上位者、支配者。這點心理說好聽點是樸素的平權意識,說難聽點也摻著陰暗扭曲的仇富心態,總之她有過很偏激的時候,心裏的“討賊檄文”如果能記錄下來,恐怕洋洋灑灑十幾萬字也打不住。

到如今這心理當然沒有完全消失,做大人的這些年,漂浮於波動的生活中,她仍然在努力抗拒那道媚富慕強的浪潮,堅持一點靠自己錨定自己的尊嚴。

她隻是不再那麽憤怒,也不再無差別地將這厭煩傾倒在具體的人身上。

譬如裴家有個拿人當工具擺放的裴爺爺,有個十歲就學會拿其他人的人生給自己當點綴的裴硯,還有個喜歡種番茄的裴澈。

她喜歡最後那個就好。

摟著的那條胳膊明顯一僵,斯微全當沒感覺到,繼續賴著,大半個身體都栽他身上,借著力拖拖拉拉地走著。

裴澈氣笑了,扶正她,好正經的聲音,“好好走路。”

斯微站著,眨眨眼看他。

裴澈對上她眼神,明白了,“我背你。”

斯微咧起嘴角,方才還腳步迷糊的人輕輕一躍就爬上他的背,勾住他胳膊,趴得穩穩當當。

月光將這到弄堂照得很亮,他們的影子疊在一塊,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