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危險的好奇心

裴澈第一反應是出了什麽事,比如爺爺或者裴瀾做了什麽,畢竟他下午剛和爺爺聊過她。可理智一想,時間上來不及,便穩了穩心神,垂眸問:“為什麽突然想聊這個?”

她對他前女友產生好奇的頻次,似乎不正常地高了起來。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斯微轉身給他倒了一杯溫水,閑談般道:“下午和薑南吃飯,就在隔壁街,看到了一個很有氣質的女生,就是那種,看起來就不是普通人的。薑南說她很‘old money’,就突然想起你前女友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我可是聽說過她很多事跡的哦。”她故意眨眨眼,意帶試探地看他。

裴澈喝著水,垂眸看見她這副“挑事兒”的樣子,臉上還有一點微醺後的紅,微微睜大眼睛,好像在威脅他什麽。

他克製地沒有笑出來。

說不清緣由,但他還挺樂意滿足她的好奇。隻是開口前,挑挑眉先問:“那你也會跟我聊你的前任?”

“可以啊。”

“聊哪一任?”他可隻有一任,若作等量交換,他好像有點虧。

“……也就三個。”斯微撇撇嘴,他說的像有一百零八將待點兵一樣,“聊哪個都行,隨便你挑。但是他們肯定都不如你啦,畢竟我年紀大了,眼光當然也進步了。”

“……”裴澈轉頭喝剩下的半杯水。他才懶得挑,又不是多重要的人。

等杯中水見底,向斯微一雙圓圓杏眼向上看過來,他才回神。這麽多年,第一次認真回想他和李舒喬的事情。

裴澈認識李舒喬遠比和她交往更早,且相識的時候,彼此都知道,未來他們大概會是更親密的關係。

“娃娃親”這種封建得八點檔影視劇裏都少見的東西,在他這個被盛讚清流顯貴的家族裏,倒是十分受推崇的優秀傳統。

十六歲的裴澈對此可有可無,李舒喬的反應倒更強烈些。第一次見麵,她就做了出生以來最沒教養的事——對裴澈說的第一句話,是從牙縫中輕蔑吐出的“紈絝子弟”。

雖然裴澈認為這完全是受站他身旁的江何連累,但他無所謂,欣然接受了這個第一印象。

後來幾次相處,也都是雙方家庭相聚的場合。但某一次在家裏吃飯,李舒喬席下默默地跟著他,直到被他發現,她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然後窘迫地轉身走掉。裴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為第一次見麵的無禮道歉。

裴澈那一天才真正記住她的模樣。她很白,白到微微局促時,臉上就漫起兩片紅,像小時候,奶奶在喜歡的白淨瓷盤裏擱了兩隻剛洗淨的蜜桃。

後來一起去英國念書,也是早就安排好的。雖然裴澈擅自申請了喜歡的學校,而沒有去受家裏一早為他申請好的劍橋。

臨行才得知,李舒喬也偷偷申請了 LSE。這份“不謀而合”的自作主張讓他們倆都如願留在倫敦,而沒有被家裏強行轉送到劍橋。

落地倫敦後,送她到公寓,裴澈看著她溫和有禮地詢問工作人員她提前訂好的宜家包裹送到了哪裏,忽然就發覺,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幫了他好大一個忙。

在一起是第二年的平安夜,李舒喬的父母到倫敦,邀請他一起吃晚餐。那天他培育的番茄成活失敗,心情很糟,席間李伯伯和喬伯母的話還是他從小聽到大的那些,他卻覺得出奇地難以忍受。

壓著脾氣吃到結束,道別後便離開。

平安夜的倫敦下了點小雨,他沒撐傘走在攝政街擁擠的人流中,大衣裏穿的是學校發的 hoodie,帽子兜頭戴,勉強擋雨。李舒喬逆著人流追上他時,氣喘籲籲的,似乎怕他走,還沒說話先拉住他衣袖。

“裴澈,我們都有擺脫不了的命運,不用我明說。”

“但我們在一起,也許至少能讓對方真的開心。你覺得呢?”

也許是因為隔著帽子,他聽見李舒喬向來溫婉的聲音中多了一份悶沉,顯得堅定。裴澈低頭看她,大概出於所謂的正餐禮儀,十二月的倫敦,她在大衣裏穿著抹胸的禮服,頸間一枚水滴狀的藍鑽項鏈,伶仃腳腕下踩著單薄的高跟鞋。

細密雨絲撲在她臉上,她都沒有閃躲,卻因為他目光的停留,不自覺低眉向後退了半步。

裴澈伸手止住她的後退。

寬大手掌遮在她額前,他出聲:“你不冷?”

李舒喬微怔,搖了搖頭。

她的臉又紅了,裴澈分不清是凍紅的還是別的。隻是這麽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點了點頭,“至少,你不用在吃飯的時候穿這樣的衣服。”

李舒喬愣了幾秒反應過來,漸漸展顏,回答他:“至少,你也不用在番茄枯死的時候來吃討厭的飯。”

裴澈笑開,頓了一下,遮在她額前的手掌下挪一步,貼了貼她的臉頰,冰涼的。

他微皺眉,再次問:“真不冷?”

李舒喬縮縮肩膀,“有一點。”

裴澈有些生疏地,輕輕地用手心捧了捧她的臉,“走,送你回去。”

那天晚上回去後,裴澈反複想起李舒喬的話,和她說那話時堅毅的臉龐。他對她,或者說對她的話,產生一種突兀而堅實的信任感。他們都有躲不掉的命運,但如果是對方的話,兩個人牽著手,也許能稍稍扭轉這命運威嚴的手腕。

那段戀愛隻談了十個月,印象中裴澈卻總覺得那是很漫長的一段時光。期間他作為一個外係學生成功培育出了農學院最好的一株番茄,他得到了很喜歡的教授的邀請,他和李舒喬看了全倫敦各種稀奇古怪的展。他也飛了兩次了洛杉磯,卻沒能看到忙於排練的母親;也在某個夏天的早晨突然收到訃告郵件,那位教授因病離世,而他沒有來得及成為他的博士生。

最終他的人生什麽都沒有改變,那段時光卻無限延長,延長到幾乎擁有占據他所有回憶的能力。

回憶到這裏,裴澈不再多想,倒對向斯微此刻的表情更感興趣。

斯微斂著唇,怔怔地呆了兩秒,然後抬頭,剛好撞到他的目光,衝他扯嘴角一笑,“看來談戀愛確實是件好事。”

裴澈揚眉,點點頭,“當然。”盯著她的表情,語氣中無端帶了些愉悅。

斯微真心覺得戀愛是件很好的事,可見裴澈這樣認同,心裏不由要想,談戀愛這麽好,那初戀分手後那麽多年怎麽不見你談一個呢?

但她不會問這個問題,她目的明確地繼續問自己需要知道的,“那你們為什麽分手?”

裴澈發覺自己今天出奇有耐心,非常樂意回應女朋友危險的好奇心。但這個問題有些棘手,說起來,裴澈不知道那能不能稱之為分手的理由。沉吟幾秒,問她:“你知不知道,當時有一條在 ins 上很火的裙子?”

“當然知道,你設計的。”

裴澈扯扯嘴角,“其實不是。”

李舒喬在 LSE 念風險金融,但對服裝設計更感興趣,常和朋友去 UAL 旁聽。

在一起後的第一個春假,他們去希臘旅行。某一天早上裴澈起得晚,下樓看見李舒喬趴在露台桌前畫畫,早餐還擱在一旁,一份北非蛋她吃掉蛋白部分,兩顆蛋黃又是留給他解決。

裴澈無奈地笑了笑,走過去,發現她畫在餐巾紙上。

聽見腳步,她回頭,表情看起來有點惱火,“總覺得差點什麽。”

裴澈垂眸看過去,他自認沒什麽藝術細胞,隻能看出那是條掛脖裙。好像是很常見的設計,但李舒喬有叫人眼前一亮的筆觸。

“很好看。”他如實評價。

“不行,差點什麽。”李舒喬想了想,將筆往他麵前一遞,“我頭禿了,你隨便加一筆好不好?給我點靈感。”

裴澈接過筆,“不怕我一筆毀了?”

“沒關係,我再畫就是。我需要新的靈感。”

裴澈動筆前擺架子,指指那餐盤,“吃個蛋黃我就幫你。”

“……”李舒喬不情不願地夾走一顆蛋黃,艱難下咽。她從小討厭吃蛋黃,嫌噎得慌。但裴澈總說她太瘦弱,不讓她挑食。

裴澈非常守信,也確實非常“隨便”地添了一筆,抬頭看見她咽得費勁,給她倒了杯果汁,“慢點。”

李舒喬沒食欲,抿了一口就急著看他的“傑作”。

裴澈隻是在那長裙的腰兩側畫了兩個三角,是鏤空設計的意思。李舒喬起先沒看明白,待他解釋了一句,她倒眼睛一亮,“可以啊!”

“……”裴澈分不清她是給他麵子還是真心覺得可以。

下一秒,李舒喬把餐紙推回他麵前,“我決定采納你的想法。署個名吧裴老師,保護你的著作權哦。”

裴澈當她說笑,從善如流地簽了名。

卻見李舒喬亮著眼睛問:“我把它打版做出來,當你送我的怎麽樣?”

裴澈又詫異又好笑,“你設計,你打版,怎麽能算我送你的?”

“你給了我靈感啊。而且,男朋友送的裙子,更好穿不是嗎?”李舒喬眨眨眼。

裴澈見她眉目靈動,顧盼神飛,笑了笑,“好吧,隨你喜歡。”

李舒喬開心了,發了條 ins,照片是那張他簽了名的餐巾紙,文案則是“男朋友送的裙子更好穿”。

裴澈在幾個月的相處中漸漸學習到這是女孩子戀愛中的正常分享欲,於是很自覺地點了讚。而這個讚也果然讓一堆人跟到他的賬號,有品牌方有設計師還有各種八竿子打不著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各種由頭的詢問吹捧紛至遝來。裴澈甚至還上了一次熱搜,網友將他的家世、性格、學業,還有他和李舒喬“豪門戀愛”的種種分析得有鼻子有眼。

這些都在裴澈意料之中,因此他雖然不喜,但也接受了,反正這一時的熱度總會過去。

真正叫他不解的,是後來李舒喬在熟人麵前也聲明那條裙子是他的設計。“裴公子早餐隨手塗鴉的餐巾紙作品被 G 家搶著要”成了圈子裏流傳甚廣的一則軼事,連江何當時的女朋友都來問他能不能開放版權。

裴澈問她為什麽,她一雙笑眼彎彎重複那句撒嬌的玩笑話:“男朋友送的裙子穿上更開心呀。”

裴澈微微皺眉,“可這是你自己的設計,你不介意嗎?”打版製作過程中,李舒喬做了幾次修改,他那外行手筆的鏤空設計,事實上也沒有付諸實物。這條裙子說到底,完完全全是李舒喬自己的設計。

李舒喬頓了幾秒,抿抿唇,仍是笑,“不吧。”

裴澈始終不解。

李舒喬笑得嫻靜,伸出細白的手輕輕撫他的眉心,“你署名的設計,好像更能發揮它的價值。比起我自己給自己設計一條普通的裙子,我好像也確實更喜歡男朋友送的禮物。”

她的聲音溫柔,語氣平和,如一泓清水般悅耳。裴澈聽著,卻無端覺得不真切,仿佛平安夜晚上雨中拉住他的那個堅定聲音來自另一個人。

“因為這個分手?”斯微不掩詫異,雖然她也覺得李舒喬的想法多少有些奇怪,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戀愛中嘛,哪有人正常。

“沒有。”裴澈擺手一笑,“隻是後來事情多,我轉係失敗,喜歡的教授因病去世,又碰上她期末考試很忙……在一起的時間不多。”

斯微忽然意識到不必聽下去,她明白了裴澈的意思。他想告訴她的是,他有一段充實美好的初戀,也有和平中蹉跎至分手的結局。非常合理,非常坦誠,裴澈不屑於在這種事情上說謊。

她不知道自己心裏那股追問欲從何而來、想問的又究竟是什麽,但她成功地克製了這股衝動,撇撇嘴角笑說:“好吧,普通初戀故事。”

裴澈:“……”她倒聽書似的,嫌故事平淡。

他再想說什麽,她的手機響起,她低頭看了一眼便揚起嘴角,手機屏幕舉給他看,“談判成功!”

裴澈仍在觀察她的表情,她似乎藏著些沒說的小情緒,是吃醋?又似乎不像,在“讀懂女朋友”這方麵他仍然需要繼續學習。

但他莫名感到一股愉悅,笑著捏她的臉頰,“賺大錢了?可以告訴我了?”

“還沒有。”斯微把手機揣得牢牢的,“隻是多加了三萬塊預算。”在你前女友的幫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