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命運

“哎喲, 這是怎麽了.......”老板娘下意識伸出去去探薑芙的鼻息,淺鬆了一口氣,隨之撫著上她的額頭, 被燙的縮了一下手,“哎呀,人還活著呢, 燒得厲害!”

“快去請郎中!”老板娘忙支著才從地上爬起來的小二道。

小二應聲跑了出去,掌櫃這才走上前來,身上的冷汗消了一半兒, “原是病了, 怪不得幾日不見人, 得虧來看一眼,再晚些人死在屋裏了。”

“別說那不吉利的話。”老板娘白了眼的同時還掐了他一把。

薑芙再睜眼, 已到了晚上。

她似扛著麻袋在火場走了一夜, 又幹又渴。

隱隱聽到有湯匙與碗沿碰撞的聲響, 胸中幹燒一般, 她忍不住咳嗽兩聲。

聽到聲響的老板娘四方小桌前回過身來,手裏還端了藥碗,“姑娘你你醒了, 正好, 我還要叫你起來呢。”

說著話,她坐到了榻邊, 將藥碗暫擱一旁,“你在屋裏都躺了好幾天了,要不是小二機靈, 我們都還不知道呢。”

“白日裏強闖了你的屋, 見你病了, 我們就去給請了郎中,郎中說你是著了涼,加上急火攻心,這才病了,將養兩日就好了,我給你熬了些藥,你趁熱喝了吧。”

雖然人是醒了,可覺得仍在火堆裏跑不出來,五內燒著,身外卻陣陣發冷,一冷一熱難受得緊。

那日體味到鍾元的真意,薑芙將自己關在屋裏哭了個半死,那種深深的悔恨與絕望之情難以言說,好似有人重重給了她擊,那種撕心裂肺的疼,遠遠超過當初被崔枕安丟下時在牢中等死。哭著睡醒,醒了又哭,一雙眼腫得似爛桃一般。

若是可以,她真的想從這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受這世間苦楚。

她不明白,為什麽,她的人生就是這樣呢?為什麽鍾元的人生也是這樣呢?

他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啊!

即便是乍醒的現在,薑芙心口仍疼的厲害,眼淚蓄了眼眶,止不住的流淌下來。

見她窩在那裏哭得淒慘,老板娘以為是她難受的,“你別哭啊,姑娘你家在哪裏啊,我讓人去你家送個信,讓你家人來接你如何?”

家人?

她哪裏還有家人?

她早沒有家了。

啞著嗓子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聲似破鑼,讓人聽了揪心。

見如此,這老板娘算是看出來了,她這是遇上了什麽難事兒,心裏也怪不是滋味兒,“姑娘啊,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待熬過去就好了,什麽事兒啊都沒自個兒的身子重要,身子要是壞了,便全壞了。”

“人活在世上,哪能沒個三災八難的,想開些吧。”

話說的簡單,這些道理薑芙也都懂,可又誰能這般輕易的想開想透?

薑芙隻覺著自己是個罪人。

天大的罪人。

她一直哭,老板娘一直坐在一旁陪著,最後待她稍稍平息,那碗中的黑藥汁子也溫了許多。

仍舊抽噎個不停,老板娘將溫帕子遞了過來,“擦把臉吧,這藥再不喝可就涼了。”

微聲道了句謝,薑芙坐起身來,方才痛哭一場,幾乎耗盡她全部心力,此刻癱倚在床邊,似一朵被霜打過的嬌花,將摧未摧,擦了把臉,整個腦子都是沉的。

接過老板娘遞過來的藥碗,將裏麵適溫的藥汁子一飲而盡。

一口飲下麵不改色,連苦味也不覺了。

暫將藥碗擱下,薑芙從枕下掏出荷包,自裏取了一錠銀子遞給老板娘,“大嫂,謝謝你的照顧,這些是藥錢,還有請郎中的錢。”

這一錠銀子可不輕,數量太大,老板娘一進不敢接,隻推了手道:“用不了這麽多的。”

“我可能還要在這裏養上兩日,這些你先拿去用,就當是為我買藥的,多不必退,少了我再補......”

身上半分氣力也無,見她不收,隻能將銀子擱在床邊。

“足夠了的,用不了幾個銀錢,”老板娘見她難受得緊,也不好再囉嗦,隻將銀子拿在手裏,“這樣,你安心住著,我日日讓郎中給你來瞧病,再幫你煎藥,你這些錢到時候定是用不了的,待你好了,我再重新幫你將賬算好。”

“還要勞煩嬸子幫我去醫館買一套銀針.......”

自那崖上跌落,連鍾元送給她的發簪也跟著一齊丟了,那一直陪著她的東西,說沒就沒了,連尋也尋不見了。

“好,我記下了,明日醫館開門一我早就去。”老板娘站起身來,“我去讓人給你煮些粥來喝,病了這幾天你定沒吃什麽東西。”

“多謝。”薑芙閉上眼,身子如一縷煙,再次滑倒在床榻之上。

“讓我死了吧......”她似一灘爛泥躺在**,頭疼的快要炸開,輕聲喃喃,“就此死了也好.......”

......

店中有個病人,還是個姑娘家,老板娘心善,倒不是全為了銀子才照顧薑芙。

這兩日的花銷都一一記好,想著待她病好時將銀錢細細算了再退給她。

得虧了身邊有個人照應著,薑芙身子也沒那麽病弱,待燒退了之後,將養上兩日也便無礙了。

灃州這一趟雖是跑了個空,但倒讓薑芙料定了一件旁的事。

她打算去黎陽一趟。

上京許多年,未歸鄉過一回,鄉音已改,對那裏也早就模糊了,灃州再沒值得她留戀的東西,亦沒了什麽念想。且說灃州屬於北境境內,北境又是崔枕安的發跡之處,她留在這裏總覺著心中別扭,雖灃州風景甚美,鄉鄰熱情,可再三思量,還是決定回黎陽。

待她痊愈下樓時,掌櫃已將這幾日她的花用算好,先前付出去的那錠銀錢隻花了個零頭。

掌櫃和嬸子要退給她時,倒被她給拒了。

除了在京中和崔枕安有關的一切之外,她出行在外遇見的皆是好人。

況且這幾日老板娘將她照料得很好,那銀錢她非但沒收回,還外加了一錠。

當是感念心中的一份恩情。

與客棧掌櫃與嬸子還有那熱情的小二道別之後,薑芙便雇了一輛長行的馬車,離了灃州,離了北境,踏上了去黎陽的路。

天大地大,如今當真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在薑芙的記憶當中,關於黎陽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過腦一想,好像什麽都記不起,但畢竟是她的出生地,看著自己一日一日的朝黎陽靠近,心裏倒多出些興奮與怯意。

跋涉多日,一路從灃州輾轉到了黎陽,才一入城,少時的記憶便被輕啟,緩緩襲來,眼前的畫麵街景,與她腦中模糊的輪廓逐漸重疊在一起,越發深刻,心頭感慨良多,連步子也跟著輕快起來。

若說她人生當中最為幸福的時刻,就是少時在鄉。父親是當地的父母官,剛正不阿,母親是個十分溫柔的女子,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長作畫。

她父親公事繁忙,整日都是披星戴月的歸家,可娘親從不抱怨,兩個人感情深篤,薑芙皆看在眼中。

自小便看他二人恩愛長情,那時薑芙年歲尚小,她覺著,相愛的人就應該是那樣的,她也一直巴望著,有朝一日也能找個心愛的夫君,兩個人可以平安情深度過一生。

但是她卻忽略了,真情她是有,可不代表旁人也有,若是錯付了人,是會丟命的。

無論何事,隻要一廂情願,結果總會給你重重一擊,讓你連悔不當初的機會都撈不著。

自小離家就不曾被人善待過,因而更加容易被外界所迷惑,可如今她清醒了,代價卻是慘重。

在街上每行一步,她的心情便由歡鬆變得深重。

無論何時,隻要一想到崔枕安,總能讓她連唇角也勾不起來。

她能真切的感受到崔枕安手忙腳亂卻又無措的想要拉回她的手,甚至會有些錯亂的討好在裏。

她厭煩、躲避、不願回應,一心隻想離開,她覺著愛情不應該是那樣的。所以她熬過了最難的時候,他給的糖,她便不想再要了。

街上瘋鬧的孩童一群跑過來,無意撞了薑芙,自己也險些摔倒,薑芙急著探下身去將扶了一把,那小姑娘的笑的似花一般,道謝便又跑開了。

薑芙會心一笑,這一場插曲,好似一下子暫揮開了她心中的陰霾,她終抬步朝前行走。

黎陽城裏的一切都是看著又陌生又熟悉,最後竟憑著自己的記憶兜兜轉轉到了西街坊。

她家的舊宅便在這裏。

與兒時記憶相仿,西街坊仍舊僻靜,一道長街不寬,時有行人,少時自己常在這條街上奔跑著玩鬧,也一如先前遇到的那些孩童無二。

那時覺著這裏的白牆黛瓦很高很大,如何也望不到頭,如今再瞧,似也矮了許多。

順著街朝深處行進,終在一處朱紅的門前站停下。

朱血和了紅漆塗在門上,顏色鮮亮持久,一對新簾各貼在門牆兩側,上有新提聯詩兩行,亦不知是出於誰之手。

門前的抱鼓時也早就置換成一對石獸,高掛的匾額亦不再是“薑府”二字,院牆仍可看出從前的模樣。

可薑芙知道,這宅院不是她的家了。

當年父母相繼去世,她年歲尚小,家中又無長輩,京中姑母便派來了人接她上京,走時也將薑府一應處置變賣。

不由走上階去,手觸門上銅環,心中五味雜陳。

思舊落淚。

她有時也會想,若是當年父親沒有出事,母親就不會傷心過度鬱鬱而亡,她也不至於流落他鄉寄人籬下......更不會遭遇後來的一切。

命運從那時起便開始捉弄起她來,不曾給過她一回善待。

她愣杵在不再屬於她的家門前,無處可去,隔開她的,又何止這一扇朱門。

抬手輕撫淚珠子,薑芙退下階去。

最後依依不舍看了舊時的自家,久久都不願離開。

在外輾轉這些日子,一路沿途也學了不少東西,她離西街坊最近的一條街上尋了間客棧住下。

這裏南來北往的人多,小二的消息最是靈通。

凡事隻要給銀子就沒有難辦的事兒。

小二帶著她上了二樓,這裏推開窗便是主街,小二肩上搭著一條毛巾,樂嗬嗬地道:“客官,這間就是咱們這裏的上房了,窗子朝南,光線好,望出去的景兒也好,您看您若是不滿意,我再幫您去另尋一間。”

薑芙視線飄遠,站在窗前朝這邊望去,甚至可以清楚看到自家舊時的院牆,“不了,就這間吧,不換旁的了。”

“好,那您歇著,有什麽需要就叫我!”

“稍等一下。”小二才要退下,薑芙便將人叫住,熟稔地自懷中掏出兩顆散碎銀,遞了上去,“我有些事想同你打聽一下。”

這兩顆門牙大的散碎銀不是普通數目,倒頂了小二兩個月的工錢,小二歡喜的雙手接過,也很痛快地道:“客官您想問什麽?隻要我知道的,保證知無不言。”

“我想在這附近開一間醫館,我知道開醫館所用的東西都很麻煩,我想知道黎陽的行會在哪?”自打在京,薑芙就曾商量著和鍾元一起去個無人的地方開間醫官,也是從鍾元那裏聽說若開醫館,先要通過當地的行會。

“巧了,從這出去往北走三條街,一入德玉坊您打眼就能見,您無論想開什麽館,隻要與行會的人說明,交足了銀子還有單子一應就成了,行會的人自會告訴您都需要什麽。”

薑芙心裏有了些底,點點頭,很快,眼珠子微動,又道:“請問你可知道前麵西街坊原住著姓淩的一戶人家?”

“姓淩?”小二朝天翻動眼珠,一時沒想起她說的是哪家。

“就是門前常年種海/棠的那一戶人家!”薑芙忙提醒道。

小二這才恍然,“哦,您說的是淩先生家吧,他家早不在那了!”

“不在了?去哪了?”

“死了,”提及此事,小二惋惜道,“淩先生早些年得了重病去世了。”

“那他的外孫女呢?”

小二又是一聲歎息,“淩先生去世不久,聽說一直養在他身邊的外孫女便去投奔了在北境做官的父親,有行商從那邊帶了幾嘴閑話,說是那位陳大人汙告北境的一位貴人,全家被治了罪,其女不知所蹤。”

這結果讓薑芙驚得半張了嘴巴,一時講不出話來,心裏也跟著咯噔一響,“什麽?”

“依我看啊,哪裏是什麽汙告,就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人給穿了小鞋。”反正天高皇帝遠,小二隻當閑話家常,說話也沒了遮攔,“隻可惜了淩先生,一直在西街坊的學堂中教書,倒也十分有威望,誰知女兒家竟遇了這等災禍,”

他嘖嘖兩聲,“我小時候還記得他家門前種的海/棠似仙女一般,淩先生種花草總是有一手的。”

少時,薑芙最好的玩伴便是淩先生的外孫女陳嘉蓉,仍記得淩先生的女兒怕父親獨居孤單,便將陳嘉蓉留下給他作伴,她整日喚著嘉蓉姐姐,後薑芙家生變故,不得不上京,走前一夜,兩個不大的姑娘在房裏抱著幾乎哭了一夜。

此後分別便再沒見過麵,先前還有書信往來,之後薑芙再寄信出去便再沒回音。

若當真如小二所言,那此結便可解了,陳嘉蓉早便不在黎陽了。

提及海/棠,薑芙不由又想起棠意,她與記憶中的嘉蓉姐實再是太像了,盡管那時年歲小,薑芙也不至於全然不記。

況且嘉蓉還比她年歲稍長。

還有她與棠意分別前的種種,棠意語氣過於奇怪,將這兩個人重疊在一處,又使薑芙疑惑起來,若棠意當真是嘉蓉,為何又不與她相認呢?

“客官,您還有什麽要問的嗎?”小二後來在一旁的自說自話,薑芙半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瞧著薑芙兩眼發直,便不由問起。

“沒有了,謝謝,有事我再叫你。”強穩了心緒,薑芙覺著天都快塌了。她不明白,她就是不明白,為何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都這般坎坷?

與她交好的一個鍾元,一個嘉蓉,原本出生安穩之家,卻都半途跌入深淵之中。

老天當真不公到如此地步?

不過幾句話便換了兩個月工錢,小二緊握著碎銀子歡天喜地的走了。

外麵豔陽高照,自這角度看下去,外麵街上無論是行走的路人還是叫賣的貨郎,好似個個悠閑自在,沒有煩惱似的,唯她似背上背了一座巨大的冰山,前路無望,後退便是徹骨的寒涼。

“北境,”一提起此處,薑芙一口銀牙幾乎咬碎,“又是北境,我的人生,鍾元的人生,還有嘉蓉的人生,都是被這個地方給毀了.......”

無邊的恨意四處漫散開來,遠處的崔枕安似感受到了一般,終睜開雙眼。

不同這幾日的時迷時暈,再抬眼皮時,眼內恢複了些許清明。

頭麵以下皆失了知覺,似唯有一雙眼珠還能動。

似有感,一直站在窗前按方配藥的人偶然側頭看去,二人的目光交在一處,對視的那一刹,崔枕安近乎忘了,今夕是何年。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