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活不活看造化

眼前一片白霧, 四周一片暈暗。

所見之處皆是朦朧,什麽都看不清楚。

身上的痛楚似消失了,身子很輕很輕, 生平從未有過的舒意。

崔枕安獨自前行,聽不到任何聲音,亦找不到出路, 更不知要走到何時何處,亦想不起前身後事,似一縷遊魂。

他覺得著自己似在這一片朧意中走了幾天幾夜, 卻半分疲意都沒有。

突一陣鑽心的痛楚襲來, 四肢百骸皆如刀割, 眼前濃霧散盡,他重新跌入一片暗黑之中。

耳畔終有了響動, 耳洞卻又似被人堵住, 伴著陣陣長鳴, 聽得不夠真切。

無數人在他身旁吵雜, 前所未有的煩躁。

他試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眼睫擋在眼前,似布了一圈黑簾, 他隱隱約約看見眼前一個熟悉的輪廓, 卻認不出那人是誰。

身上無一處不痛,直直的往骨縫裏鑽, 他卻隻能似一塊承傷的軀殼,任身上每一處碎骨攪動神經,卻連吭一聲都不能。

這種感類於淩遲之痛, 此刻崔枕安甚至覺著, 還不如一死了之來得痛快。

銀針紮透皮下穴位, 指尖兒輕輕轉於其上,不急不躁,輕慢有度,在場郎中皆瞧頭扒眼,連大氣不敢喘一下。

不過是平平無奇的根根銀針,在此青年手上卻變了模樣,每一針都落得出人意料。

雖心下生疑,卻也無一人敢貿然開口質問,隻因現在這活兒是掉腦袋的,這會兒來了個替身,若太子有意外,大可往他身上推。

自這裏趕到京城快馬需要兩日,路行舟帶著鍾元不吃不喝飛奔到此,身上還有傷,已是體力耗盡,人一到便昏死過去。

再睜眼時發現自己早被人抬到了廂房的床榻之上。

才將幹淨濕水的巾帕覆在路行舟的額頭之上,便見他目珠微動睜了眼,棠意一陣驚喜,身子前湊,聲線極小,似怕吵了他,“你醒了?”

“枕安呢?”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啞著嗓子問崔枕安的安危。

暫將巾帕拿開,棠意道:“你帶回來的那位......郎中,正在裏麵給他治病,已經很久了,都還沒出來。”

“勞煩你扶我起來去看看。”試圖撐著胳膊起身,可路行舟還是太過高估自己的體力,費了好大的氣力,竟是連胳膊也抬不起。

“你別亂動了,”見他做勢要起,棠意避開了他的傷處將人按回,“你傷的也不輕,治的又太遲,方才郎中過來給你換藥,說你若是再不好好養著,你那條胳膊就不能要了。”

“可是枕安......”現下哪裏還顧得上自己,若崔枕安出事,路行舟當知後果嚴重。

“方才你睡著,我去瞧了一眼,你帶來的那郎中氣定神閑,看起來倒是有些本事,你現在去了也沒什麽用,不懂醫理也幫不上忙,還是先好生躺著吧。”

因翻動身子而又疼起的傷處惹得路行舟齜牙咧嘴,既動不得,她又不肯扶,隻好老老實實枕平。

“對了,外頭鬧哄哄的,聽說京中來了許多人,個個身著銀甲,看著很是嚇人。”棠意抬眼,自這個角度望向窗外,還能見著院子裏人頭近乎滿布。

路行舟閉上眼,長吐一絲濁氣,心想著,若這次崔枕安挺不過來,京中怕是要變天。

棠意別過眼,趁此機遇,手再次伸向水盆之中擰幹了巾帕,而後拉過路行舟的手掌,輕輕為他擦拭。

溫軟的指尖兒正撫過他的掌心,巾帕染水,所過之處一片清涼,他的心上似也跟著被輕撫了一下。

慢慢撩開眼皮,正與那一雙溫柔的眸子對上。

突如其來的對視讓棠意羞紅了臉,頓將頭埋下,耳根卻也跟著紅了。

“跟著我經了這一場,對不住......”路行舟正瞧見她脖頸處被樹枝劃傷的幾道印痕,原本明亮的雪肌之上添了彩,於心不忍,對棠意十分歉然。

她很需要現在路行舟的歉意,他的歉意越濃重,日後便再離不開她,便有可能帶她入府。

他隻以為自己是個嬌養未經事世的瘦馬,殊不知這麽些年刀光血影她什麽沒見過。這些小傷小痛不過是點綴罷了,連她皮毛都傷不得。

“你別同我說這樣的話,”棠意手指下移,輕輕握住他的食指,“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有一顆慈心。照顧你也好,跟著你也好,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知道我不配,但是在你沒回京之前,就讓我照顧你吧,往後再想起來,這段時日就當我美夢一場,足夠了。”

話音落,她終是逼著自己落下淚來,那滾燙的淚恰好不好落在路行舟的掌中,將人和心都砸的不輕。

緊接著棠意站起身來,擦了一把淚,似在此處無地自容一般,哭著跑出去了。

任憑路行舟如何喚,她亦不回頭。

掌中還濕著,路行舟抬掌望著方才棠意的那顆淚珠子,百般憂思。

......

晨曦過眼,秋陽高起。

眾人在門外守了不知幾日。

崔枕安不脫險,無一人敢離開。

京中派了兵馬前來,以防生變,無人敢聲張。

鍾元一來,此地的十幾個郎中便成了副手,煎藥、燒水、配方、溫敷.......一切聽由鍾元所指,無一人敢廢話。

眾人皆用了混身解數,可人事不省的崔枕安,仍舊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連眼也不曾眨一下,氣若遊絲,時有時無。

路行舟強忍著滿身的傷痛過來時,正見了鍾元直身坐於榻前,眉目緊收,雙拳各放在膝上,緊捏成拳,額上布著一層汗珠子。

他素來情緒平正,喜怒不形於色,可這樣的天氣,能讓他眉緊眼收成這樣,足可見此事難成。

一側攙扶著路行舟的護衛見此狀,心下生疑,不由在路行舟耳畔說起小話來,“公子,此人可信嗎?會不會借機暗害?”

在路行舟心中,鍾元是個坦**的君子,絕非尋常小人,崔枕安身有舊疾,自那麽高的崖上跌落下來,九死一生,他若想現在置崔枕安於死地,大可放手什麽都不管,何故來此跑一趟?

一聽旁人這般揣度,路行舟臉即時暗了下來,目色怒而轉到一旁多嘴的護衛上,“小人之心。”

“滾!”

怕擾室內人,路行舟壓低了嗓子破罵了一聲。那護衛後悔多言,惶恐退下。

路行舟勉強扶著門框入室。

此刻鍾元目光如炬,望在崔枕安麵上,他隻要稍一動心思,崔枕安便可一命嗚呼,接下來的一切都會照著他原本的設想而發展。

膝上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內中掙紮幾次,終還是未下得了手。

直到一道陰影罩在鍾元眼前,他才回過神來,側目一望,正見著一身狼狽的路行舟,搖搖晃晃站行不穩。

熬了近乎兩夜,崔枕安眼中布滿葉脈一樣的紅絲,一如他對崔枕安綿生不絕的恨意。

路行舟吞了下口水,猶豫片刻幹涸的唇才微啟,“他如何了?”

別過眼,鍾元再次將目光落在崔枕安臉上,語氣平然,“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能不能活過來,看他造化,今夜若醒算他命大,反之,我也無力回天。”

一切交給命運,這是鍾元最後的仁慈。

“多謝。”路行舟施禮道。

鍾元自椅上站起身,不再正視任何人,“你不必謝我,救他並非出自我本意。”

挪椅的聲響將榻上夢中遊離的人拉扯了回來,蓋在眼上的睫毛也跟著顫抖一下。

崔枕安好似隱隱聽到什麽聲音,唇角微動兩下,現在好似什麽都記不起,唯獨那個名字。

.......

灃州長街正是好時節,街上人來人往,食攤上的煙火氣飄香四溢。

小食攤對麵的客棧中,小二急急忙忙從二樓跑下來,見著他這般莽撞,正在扒拉算盤珠子的掌櫃忍不住抬眼罵了一聲:“毛手毛腳的幹什麽呢?”

“掌櫃,”小二指著二樓處說道,“二樓有個客人兩天都沒出房了,不吃也不喝,我去敲門也沒人應。”

“當真?”掌櫃手裏的活計停下。

小二點頭道:“前兩日還好好的,這幾天都沒見著人影,也沒見著出門,不會是出了事兒死在裏頭了吧?”

話說的難聽,卻正中了掌櫃下懷,開店做生意什麽事兒都遇得上,若真出了個病災,當真晦氣,不敢耽擱,“是男客還是女客?”

“女客,年紀不大,一個姑娘。“

“叫上你嬸子,隨我一同上樓去。”

小二應了一聲,跑到後廚去喚老板娘。

三人齊齊上樓,掌櫃先是敲了敲房門,“姑娘,你在屋裏嗎?”

裏麵沒有回應。

掌櫃緊接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重叩兩聲:“姑娘?”

聲響傳來,**的人免強睜了睜眼,卻無力回應。

“可別出了什麽事兒,快撞門進去吧!”老板娘說道。

小二不敢再耽擱,走得稍遠了些,助跑兩步,以身側肩重力撞在門上。

門聲響動,終在撞到第三下之後,門閂自中間斷開,小二力道沒收緊,衝進房內,險些摔了臉。

念及裏麵是個姑娘家,老板娘緊接著衝了進來,直奔榻上,見著薑芙正和衣躺在**,臉色蒼白唇色一點血色也無。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