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別亂看”

離上課隻剩三四分鍾,走廊上的人陸續回到教室。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有點吵,奚遲卻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江黎靠在椅背上,腿有些隨意地舒展著,右手自然微曲,把玩著手上的錦盒,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散漫。

奚遲機械看了眼牆上的掛鍾。

還有三分半上課。

那就去走廊上再待三分鍾再進來。

奚遲僵硬轉身——

“遲哥!”王笛叼著包子,和祝餘勾肩搭背迎麵走過來,看著他遲哥這要往外走的架勢,立刻嗶嗶,“要上課了,遲哥你要去哪兒哇?老付找你嗎?還是學生會?”

喇叭花聲音一出,後排一群人視線掃過來。

奚遲:“……”

拳頭硬了。

好幾秒後,奚遲才勉強擠出兩個字:“…洗手。”

“哦哦,那遲哥你快去,快上課了。”王笛趕忙讓路。

奚遲發緊的喉嚨剛鬆開,身後傳來一道腳步聲。

熟悉的氣息不斷靠近。

王笛看著突然起身的江黎:“黎哥你也要出去啊?”

江黎“嗯”了一聲:“洗手。”

奚遲:“……”

奚遲沒等江黎,快步出門。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去,身後一群人反手撐著椅背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教室後門。

一班眾人:“?”

臨近上課,走廊上本就沒什麽人,還有任課老師提前進班級準備課件,走廊上空曠一片。

奚遲腳步有點快,江黎倒是不緊不慢,始終隔著一兩步的距離,直到走進盥洗室。

校慶期間,盥洗室洗手台都點著熏香。

水流聲很快就在洗手台間響起。

安靜了一路的江黎,聲音跟著水流聲一道落下:“不是說放家裏了麽。”

奚遲頭埋得有點低,衝水的動作有一瞬間停滯。

恍惚間,竟還生出一種懸著的刀總算落下的“平靜”。

“…忘了。”他說。

“忘了放在家,”江黎站在他身側,動作自然地開了水龍頭,“還是忘了帶來了學校。”

奚遲:“……”

在一陣沉默中,江黎又問:“盒子哪來的。”

奚遲機械按了點洗手液:“隨便找的。”

江黎停頓片刻,說:“盒子是用藥檀做的。”

藥檀?

他記得藥檀性寒,會和一些溫性寶器相衝。

“對念珠有影響?”奚遲抬起頭來。

江黎怔忪片刻。

“沒有,”江黎沒想到他的第一反應會是這個,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撞了撞,軟得不像話,“一串念珠,沒那麽金貴。”

語氣輕淡到像是完全忽略了念珠是用栯木雕的,還用香火和金烏翎羽供了幾個月。

“我的意思是,盒子應該不怎麽‘隨便’。”江黎道。

奚遲:“……”

手上的泡沫順著水流往下跑,奚遲沒說話,專注看著被水卷下去的泡沫。

“錦盒裏還有叔叔的章印,”江黎笑了下,“沒發現麽?”

章印?

奚遲思緒一瞬間宕機,正想著章印在哪,江黎卻已經再度開口。

“是我的問題,送念珠的時候太著急,想著隨身佩戴,就沒留意盒子。”

“我下次注意。”

“但你隨身帶著,我也很高興。”

奚遲:“…………”

良久。

“江黎。”奚遲垂著眸。

江黎看著他逐漸發紅的耳根:“嗯。”

“我在洗手,”奚遲聲音很輕,語氣卻很重,“你能不能…先別說話。”

江黎很輕地笑了下:“好。”

上課鈴響後兩分鍾,王笛他們才看到兩道姍姍來遲的身影。

“不是說去洗手嗎?怎麽臉都是濕的?”桑遊不解。

奚遲停頓好幾秒,垂著眸,平靜回複:“熱。”

桑遊:“熱?臉都被凍紅了還熱?”

奚遲:“……”

-

雨下到周二便停了,晴了兩天,整個瑞城一派春光。

路麵積水徹底幹透,學校附近的小公園裏已經有小販開始兜賣風箏。

課間操音樂響起的瞬間,山海一中一眾學子還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加上寒假,一個多月沒聽見這個音樂聲了叭。”

“多聽兩天你就要開始罵了。”

久違的大課間,暖陽澆在身上,還有些微微的發熱。

操場上開幕式的花都還沒搬走,老王就在花束簇擁下,將下午“向母校百歲獻禮——百年新山海,奮進新征程”健康長跑活動的注意事項和路線再度強調了一遍。

路線很簡單,也很安全,出了學校附近兩條街,就是鬆江公園。

鬆江公園位於鬆江江畔,說是公園,卻是瑞城有名的景點之一,占地麵積極大,有天然草地和各種沙灘廣場,承包過十幾場大型馬拉鬆,更別說這種小打小鬧的健康跑。

期末考2400米嚷著跑不動的一群人,聽到下午的健康跑倒是很興奮。

“跑步不跑步無所謂,主要是能從學校裏出去,隻要從這裏出去,還有誰能管我?!”

“而且據說會經過一橋,一橋那邊最近在搞美食街,同誌們過去的時候上點心,記一下攤位,我記烤豬蹄、烤魷魚、烤冷麵,老廖你記冰豆花、奶油小蛋糕、肉蛋堡,小螺號你記……”

小螺號一下子探過頭:“點心?什麽點心?”

江黎聽著前排一群人報菜名,看向奚遲:“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奚遲搖頭。

“路線怎麽會經過美食街?”奚遲轉頭看了眼正在討論怎麽把臭豆腐“不臭”地帶回學校的一群人,陷入沉思。

這跟“放虎歸山”有什麽區別。

“不算美食街,就是廣場夜市,和學校附近差不多,”江黎道,“回程距離最短。”

奚遲沒想到理由這麽質樸。

為了晚上敞開肚皮吃一頓,一群人中午都沒扒幾口飯,又怕下午跑步昏倒,每人兜裏平均揣了三根用來“維係生命”的巧克力,還舍不得吃。

簡單午休後,下午一點半,大部隊浩浩****往鬆江公園走。

正值踏青時節,雖然還是工作日,但公園天然草地上還是鋪了不少野餐毯,放眼過去,花花綠綠一片,還有點壯觀。

“文姐,快看快看!”王笛忽然拍了拍陳詩文的手臂。

陳詩文正在和李書靜分抹防曬霜,聞言轉過頭去。

王笛雖然喊的是陳詩文,但音量不小,路上又無聊,小半個班的人都看過去。

奚遲順著王笛指的方位一看。

……是一對年輕情侶。

兩人在一把垂釣遮陽傘下坐著,女生在玩手機,男生在擺弄女生的手指,沒說話,但動作和距離都很親密。

“小情侶你沒見過?”陳詩文往那邊掃了一眼,興致缺缺地繼續抹她的防曬霜。

王笛“啊”了一聲:“打這麽凶,是小情侶?”

奚遲:“……?”

陳詩文:“?”

“什麽這麽凶?”陳詩文問。

王笛和祝餘幾人同時看向她:“那對貓啊,喏,一隻三花一隻橘貓,文姐你不是最喜歡小貓咪了嗎?”

“對啊,你看,”祝餘往周圍一指,“不都在看貓咪打架嗎?”

前麵高三和身後二班都傳來“你們不要再打啦”、“我覺得小三花說的有道理”和“拋開事實不談,即便小橘有99%的錯,難道小三花就沒有1%的錯嗎”的動靜,甚至有人開始解說起戰況。

像是在驗證祝餘那句“不都在看貓咪打架嗎”的準確性。

陳詩文:“……”

奚遲:“……”

陳詩文難得沉默片刻:“我以為你們在說傘下麵那對小情侶。”

奚遲手指不太自然地蜷了下。

王笛一群人臉色驟變,痛心疾首看著陳詩文。

“文姐你變了,你還記不記得高一的時候,隔著一棟樓,你都能看到蹲在教學樓天台上的貓崽,還拍下來,當了一學期的頭像!你忘了!現在這麽大兩隻在那嗷嗷打架,你眼裏竟然就隻有小情侶?”

王笛說的是陳詩文,可奚遲卻有種被一道“罵”了的錯覺。

王笛撕心裂肺:“果然,心是什麽樣的,看到的就是什麽樣的,因為你有對象,你就隻能看到別人在談戀愛!為了男朋友,貓貓頭都不要了,換一個炸毛猩猩頭!”

奚遲:“………”

王笛:“你現在開心了吧,你這個冷漠無情的人,小貓咪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

奚遲:“…………”

幾秒後,一班隊伍裏傳來小螺號撕心裂肺的喊聲。

“文、文姐,有情有義柔情蜜意情義雙全的文姐,我錯了,錯了,為了男朋友,小貓咪會原諒你的,啊——”

奚遲再也聽不下去,深吸一口氣,快步往前走——

“那頭像也沒用多久,隻一會就換回去了。”江黎走在他身側,淡聲開口。

“為了……”江黎很輕地頓了下,“‘功德’會體諒的。”

奚遲:“……”

-

健康跑路線不算特別長,跟馬拉鬆沒法比,用學生的話來說就是“我們是來為母校獻禮的,不是來給母校獻血的”,但這麽多人,這麽大陣仗,來都來了,也不能馬虎應付過去,就定了個十二公裏的距離。

不會特別吃力,但也得磨上好一會兒。

跑步沒有時間要求,沒有速度要求,也沒有一定要完成的硬性規定,但完成者都能拿到一份大禮包,裏頭包括水杯、紀念徽章、鋼筆、書店讀書卡等等,獎品挺豐盛。

一堆人靠獎品吊著,耗了兩三個小時,總算全員抵達終點。

王笛他們四仰八叉躺了半小時,等身上的汗都重新幹透,才從地上爬起來。

天色已經黑了。

和來時還算有序的隊伍相比,回程幾乎可以算是“流離失所”。

人群裏時不時響起“臥槽,你怎麽到我們班來了”、“臥槽,我怎麽在高一隊伍裏”、“臥槽,你誰”的聲響。

唯一能準確找到的方向的,有且隻有——情侶。

王笛他們也不知道在這種黑燈瞎火、所有人都穿著統一校服、老付都跟丟隊伍的環境下,文姐男朋友是怎麽精準定位的。

江畔晚風正盛,逐漸有人開始脫離大部隊,往小道走。

王笛他們痛斥“世風日下”。

“我待會兒就去美食街把東西全部吃光,讓這些小情侶餓著肚子會學校。”

“單身好,想跟誰好跟誰好。”

“我們一點都不羨慕,你看我們單身多快樂,快樂就快樂在快樂個鬼!我要把他們統統拍下來壓縮成文件發給老王…你攔我幹什麽,就允許他們小情侶走小道,我不能走?今天我偏要——”

下一秒,王笛被祝餘和杜衡架走。

奚遲在王笛他們身後聽著。

江黎就走在身側,兩人的手指時不時擦在一起。

擦過第一下,奚遲想著應該是不小心。

擦過第二下,奚遲想著是兩人離得太近。

擦過第三下,奚遲額角青筋抽了抽。

擦過第四……

沒有擦第四下,因為江黎指節勾住了奚遲的尾指,還用指腹很散漫地捏了捏。

溫熱的觸感讓奚遲一路從尾指麻到脊背,動作有些僵,卻沒收回手,任他捏完,才攥著指節將手收回。

江黎往一條小路的方位隨手一指:“去哪裏?”

奚遲隻用餘光帶過一眼,黑黢黢一條路,斬釘截鐵:“不行。”

半分鍾後,江黎又朝著某個方位一指:“那裏呢。”

前一條路還勉強有幾盞地燈,現在這條更黑了。

奚遲:“…不行。”

又過了半分鍾。

“那這條?”

又雙叒叕過了半分鍾。

“這條呢。”

奚遲聲音發緊:“…這條你剛剛指過了。”

江黎一點都不心虛地回了句“我知道”。

“隻是想著剛剛不行,說不定現在可以。”

奚遲:“…………”

這公園為什麽這麽多小路?

奚遲忍無可忍,麵無表情拉著江黎的手腕埋頭穿過人潮,快步朝天然草地的方向走。

因為那裏人多,燈亮,且沒有小路。

隊伍四散開來,王笛他們的聲音漸行漸遠。

天然草地依舊熱鬧,樂隊在晚風中唱著抒情小情歌,花花綠綠的野餐布已經被收起,取而代之的各種露營小帳篷。

街燈如晝。

直到身上被各種光線牢牢裹住,奚遲才像是完成了使命似的停下腳步。

晚風忽起。

江黎忍著笑意,伸手將奚遲有些鬆散的領口攏好:“冷不冷?”

“…不冷。”奚遲視線淺淺掠過江黎的手指。

“確定要站這?”江黎忽地問。

奚遲以為江黎還在想小道,於是肯定道:“嗯。”

江黎輕笑了下,視線往前方不遠處一掃,說了聲:“好。”

奚遲心口總算平靜下來,一轉身——

柳樹旁的長椅上,有一對年輕情侶正在夜色中…親吻。

奚遲:“…………”

奚遲重新轉回來,一抬眸,江黎視線往右側一偏,剛好就是柳樹的方位。

奚遲耳朵嗡的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動作比思緒更快。

他抬手,一把捂住江黎的眼睛。

“…別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