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求饒

◎比格阿哥歇斯底裏地嚎哭起來。他往日是斷斷不會在齊東珠麵前這般哭鬧的,隻因小狗愛她,自然就會生出小心機,本能般地規避會讓齊東珠不喜歡他◎

“都起來吧。德嬪, 此事與你無關。”

皇上金口玉言發了話兒,德嬪雖不情願,也隻是咬了咬唇站了起來, 隨各位向皇上請辭的宮妃一道離開了。

邊牧阿哥又被嚇哭了,五歲的胖崽崽把頭埋進了自己奶母的脖頸兒裏, 隨著佟佳氏一道走出門去, 隻抬起一雙湛藍的小狗眼,悄悄地看了一眼齊東珠。

或許他還記得這個小時候曾給他吃了一些新鮮玩意兒的姑姑。

哈士奇阿哥和藍灣牧羊犬太子都從地上站了起來。半大幼崽已經十分壯碩, 一看就是遺傳了康熙高大體型的藍灣牧羊犬自然而然地立在了康熙右後方,

而那個半大哈士奇卻在原處踟躕, 雪白的毛爪抬起又落下, 一會兒回頭看看齊東珠,一會兒又看了看康熙, 和站在他身後, 神色倨傲, 表情漠然的太子。

他一時竟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四阿哥另一位跟來的奶母孫氏滿臉驚惶的湊了上來, 想從齊東珠手裏抱走四阿哥, 趁此時返回西四所。

齊東珠也正有此意, 哪怕這便是她與比格阿哥最後相處的時刻,她也不願讓比格阿哥看到更狼狽的場麵兒。她憐惜地垂首親了親四阿哥毛絨絨的後脖頸兒, 輕聲說道:

“寶, 晚安。”

可是她低估了比格阿哥的敏銳程度。是的, 比格胖崽是一個相當自閉的崽,通常, 他對常人所恐懼和害怕的事物沒什麽反應, 與人交流的欲望很低, 甚至還時常表現得有些古怪、呆板, 分不清主次和稱謂。

但是他生命中的意外就是齊東珠。齊東珠對於他來說太特殊了,若是用現代的標準來衡量,齊東珠是自閉比格封閉的世界和外界的最強大的關聯,是他用來維係一切的纜繩。

在自閉幼崽的眼裏,世界是雜亂無序的。他不明白這些混亂的稱謂,也不願意去記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去分辨他們的稱謂和他們千篇一律的臉。

是他的監護人,是齊東珠無限包容的喜愛和耐心,將他與外界連接了起來。她是他和這個雜亂世界的唯一屏障,是他的港灣和家。

可他卻莫名覺得自己要失去這一切了。這讓他無比惶恐,極力用小爪子扒住齊東珠的肩膀,聲音尖利道:

“回家!和寶回家!”

這聲音落在齊東珠的耳中,如同鈍刀剜心一般,汩汩淌出新鮮的血漿來。她的眼淚終於漫出了眼眶,可她還是輕輕將比格阿哥的小爪子從脖頸兒上取下來,將拚命用小白爪抱著她的手的比格阿哥放在了奶母孫氏懷裏。

比格阿哥歇斯底裏地嚎哭起來。他往日是斷斷不會在齊東珠麵前這般哭鬧的,隻因小狗愛她,自然就會生出小心機,本能般地規避會讓齊東珠不喜歡他的舉動。

可如今,巨大的危機感讓比格阿哥顧不得許多了。他隻覺得自己不能離開齊東珠,一定不能離開她。

哈士奇阿哥不再踟躕不前。他走到齊東珠身前,對著康熙的方向跪下,因為生長期抽條而瘦削的背卻筆直。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好像也沒什麽可說的,於是便默不做聲地跪在那裏,隻留給齊東珠一個毛絨絨的背影。

齊東珠顧不上什麽體麵,她伸手掩住唇,眼淚汩汩而下。不管是哈士奇阿哥還是比格阿哥,都讓她心如刀絞,卻莫名給了她無窮無盡的熱意和勇氣。

實際上,齊東珠從來都知道自己是個有問題的人。從她弟弟翻下窗戶摔死,而她受到所有人指責時,她就發現自己不會哭了。

她一日比一日冷,一日比一日不敢與人說話,直到她的親生母親指責她是個冷血動物,指責她心裏隻有那些長毛的畜生,卻沒有自己的親人起,她就再沒有過家。像她這種人,穿越大清,或者隨便找個什麽地方腐爛也無所謂的,她自己也不覺得有人會在乎。

所以,齊東珠將自己所有對這個時代的恐懼和不安隱藏起來。她不想讓麻煩到任何人,哪怕是她在這裏交的朋友,她不想讓任何人為她的情緒而憂慮,隻因她覺得自己不值得。

齊東珠早就不再相信人性和人心。哪怕是她遇到了在她心中最接近完美定義的衛雙姐,她也沒有敞開心扉片刻。

她將自己困在了四方之地,不敢邁出一步。

而此刻,她突然湧起了一股難言的勇氣。她突然覺得自己並沒有那麽糟糕,因為有人愛她,有人護她,有人挽留她。哪怕這些都無濟於事,哪怕這些她並不需要。

她好喜歡她的崽崽們,這個尊卑分明、野蠻殘酷、荒誕不經的世界並不是無藥可救。

這個時代的芸芸眾生,也不是無藥可救。

一向不好動的比格阿哥拚命掙紮,幾乎讓孫氏脫了手,可孫氏害怕極了,硬生生將尖聲哭叫的小主子抱出門去,頭也不敢回地離開了。而齊東珠放縱地落著淚,並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憂慮,不是為了自己,也是不為了比格阿哥。而隻是為了這場意外獲得的生命,為了發生和相遇。

這些年那些因為無限的壓抑和麻木而離她遠去的情感一時間全爆發了出來,她無力抵抗,隻能隨波逐流。

至於她後果如何,她不怎麽在乎。至少在此刻,齊東珠覺得自己從未如此鮮活。

康熙看著齊東珠淚眼滂沱,心頭突兀的瑟縮了一下,這感覺讓他覺得極為陌生,一時讓他喉頭的話兒沒能脫口。

他心下是覺得有些新奇的。他看著齊東珠的晶瑩的淚光源源不斷地漫出眼眶,鼻尖兒翕動,滿臉都是潮紅和水跡。這本來是禦前失儀,大逆不道的,卻無端讓康熙移不開視線。

他不是沒見過人哭。但他身居高位,早就習慣了那克製的、恰到好處的、見好就收的淚水,也見過瀕臨絕境、恐懼萬分、絕望交加的淚水,但他不覺得自己見過這樣的。這樣坦然、毫無遮掩、沒有體麵卻無比鮮活的淚水。

她讓康熙突兀地感到胸口灼熱。這股灼熱來得如此猝不及防,既陌生又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是隔著渺遠的時光,突兀地將生命最初的那種毫無雕琢、未曾扭曲的純粹和真實一道喚了回來。

在如此鮮活麵前,康熙竟然感到一絲不知所措,甚至於無所適從。他後退半步,而他身後的太子連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皇阿瑪息怒。大哥剛從宮外來,還不熟悉宮中規矩,並無意冒犯皇阿瑪。”

康熙其實並不惱怒。他今日其實對胤褆很滿意,是因為胤褆對親弟關懷,也重感情,對曾經照顧過他的齊東珠有回護之意。

而對於齊東珠,康熙是動過怒。那是一種反射性的、刻板化的怒氣,在太皇太後受驚後自然而然地被激發出來。太皇太後當年對他多有照拂,是他的皇祖母,曆經三朝,勞苦功高。康熙極為孝順孝莊,往日莫說是受驚,便是稍有不適,都要親往看望,體貼關懷無微不至。

太皇太後受驚,他立刻就想大發雷霆,去將伺候不周的奴婢處置了。而後他看到衝上來奪下四阿哥的齊東珠。她還是那樣兒,慌亂、莽撞、無所適從。她似乎意識不到,自己幾乎和周遭其他人格格不入,以至於但凡她在場,康熙永遠能在人群之中率先發現她。

這讓康熙覺得不適,甚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因為那並不需要多麽敏銳的洞察力,康熙就能輕而易舉的發現,這個奴婢眼裏從來看不見他。

她或許看得到他繡著龍紋袍服,看到他代表尊貴和榮耀的帝王鑾駕,但她從來不會看到龍袍下的他本人。

這讓康熙每每看到她,就覺得心緒不平,而他明白心緒不平的隻有自己而已。他有時會出言貶損齊東珠,迫使她不情不願地俯首請罪,或是自作聰明地假裝鵪鶉,而後又覺得這樣實在無趣。

然而周而複始,他下次見到齊東珠仍會如此。這仿佛成了他一種上不得台麵的消遣,而他卻並不以此為樂。

這回兒,齊東珠泛起血色的眼眸讓他的怒火莫名其妙的退卻不少。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齊東珠的錯,也不是奴婢失察之過。

隻有兩歲冒頭的四阿哥更稱不上什麽罪魁禍首。或許他不一定要嚴懲哪個奴婢以將此事收場。

當年,他派人監視齊東珠,得報了齊東珠對曹寅所說的話兒。

她說,他是皇上,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讓誰說話兒,誰就不能沉默。

這話兒若是往日聽,算得上過於拙劣的阿諛奉承,可從齊東珠嘴裏說出來,卻讓康熙無端不爽快,將侍衛的奏報置於火上燒了。

此刻,他突然明悟了幾分自己當日的不愉。麵對太皇太後的吩咐,康熙頭一回兒表麵應下,內心卻並不準備照做。他是不準備懲處齊東珠的,哪怕此事他需要給太皇太後一個交代。

“別哭了。”

他心煩起來,太子在他身側,又讓他有點兒難堪。

納蘭東珠果然充耳不聞,太子凝目,覺得康熙受到了這莫名其妙的奴婢的冒犯,當即喝道:

“放肆!大膽奴婢,竟敢禦前失儀!”

康熙沒能阻止太子發話兒,卻隱隱有些焦躁,而跪在地上的大皇子胤褆抬眼,目光不善地瞪著太子。

“納蘭東珠,”

康熙放緩聲音,盡量平和道:

“你可有話兒說?”

這便是讓她自個兒解釋、求饒了。此刻還身在慈寧宮,康熙隻想把事兒盡快了了,好給太皇太後一個交代,麵兒上說得過去便也算了。至於齊東珠照顧四阿哥的不妥當之處,來日再說便是了。

瞧四阿哥那個圓滾滾的模樣,也不像個有事的,至於這有些古怪的性子,總能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