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禦膳
◎“我隻做了些肉夾饃,恐怕皇上看不上眼。”◎
曹寅看大雨傾盆而下, 也隨齊東珠一道躲入小廚房內,眉心輕輕蹙了起來。
這雨勢不小,皇上若是在外, 怕是要被淋到。今日回城的時辰也肯定耽擱了下來。
今日皇上擬定了將牛痘法昭告天下的詔書,又興致不減, 不顧他和太醫的勸阻, 執意要去看那些種痘之人的反應。
那些種痘者都被安排在了莊子供仆役休憩的偏房或者馬棚裏,本就不是一國之君該屈尊親至的地方, 更何況病榻髒亂,即便隻是遠遠一觀, 曹寅和這些太醫也怕出什麽差池, 可怎麽都勸不過。
曹寅隨康熙出了門兒,便見康熙麵色不愉起來。當著隨行太醫和其他侍衛的麵兒, 康熙也沒說什麽, 隻是吩咐曹寅將人尋齊了。
曹寅拿眼一掃, 這連同自己在內的八個侍衛整整齊齊, 唯有那宮中來的納蘭姑姑不見了蹤影。他聽聞匆匆跟上皇帝的同僚跟他說那姑姑是去了後廚, 便看了看天色, 尋思著個出此良策的納蘭姑姑果真是個伶俐人兒。
皇上此次出行既沒有帶儀仗,也沒有帶貼身伺候的宮人, 隻帶了他們幾個侍衛和納蘭姑姑。想來這位姑姑是看天色將晚, 怕皇上腹中饑餓, 他們這些年輕侍衛心粗手笨,無法伺候好皇上, 竟十分有眼力見兒的去後廚備膳。
不愧是宮中出來的, 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大姑姑, 還出此抗天花奇策, 果然不容小覷。
這麽想著,曹寅鬆了一口氣,尋思自個兒是不用擔心下雨耽擱行程,讓皇上忍饑挨餓了。
可憐曹寅還是對齊東珠的本性知之甚少,也漏看了同僚欲言又止的神色,對齊東珠這種人抱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期待。
而此刻,齊東珠和曹寅一道在後廚門口兒避雨,看著曹寅白皙的麵容上殷殷期盼的目光,齊東珠嗓子眼兒仿佛被堵住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囁嚅道:
“皇上…沒旁個備膳嗎?”
這事兒也不能完全責怪齊東珠。在齊東珠的現代人觀念裏,封建皇帝餐餐龍肝鳳髓,鋪張浪費,一頓飯食恨不得幾十上百人準備,清朝皇帝那更是其中翹楚。康熙這種“貴人”離齊東珠這種伺候人的奴婢中隔著天塹,她哪兒管得了康熙有沒有飯吃。
當然,她也沒有很想管。齊東珠雖然心軟又飽含善意,但是她的善心和體貼也不會向著康熙這種封建統治者去。俗話說得好,與其心疼主子,不如心疼心疼自個兒。
別說齊東珠片刻沒有想過康熙會耽擱用膳,她腦子裏那沒用到隻能平時與她聊聊天,還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廢物係統也半點兒沒有提醒過她。
曹寅聽聞,還沒察覺有什麽不對,隻是咧開嘴,有些自嘲地笑道:
“姑姑可是高看我們了,我們哥幾個做些行馬打獵,砍柴燒火的粗活兒可能還成,理膳這種精細活兒可是半點兒不成的。也幸虧今兒有姑姑您在,否則我們哥兒幾個得讓皇上餓著肚子回紫禁城了。”
齊東珠的麵皮有些撐不住了,她伸出手打開懷中油布的包裹,露出碼得齊齊的,各個內容飽滿,香酥撲鼻的九個牛肉肉夾饃,可憐兮兮地對曹寅說:
“我隻做了些肉夾饃,恐怕皇上看不上眼。”
曹寅的笑僵在了臉上。這並不是說這些肉夾饃不好,實話實說,曹寅此刻也腹中饑餓,看到這些餅皮香酥,內裏充實,碎肉肥瘦相間,還裹著青椒脆嫩顆粒的肉夾饃,當即便腹中喧鬧起來。
可他再怎麽想裝傻,也無法欺騙自己這碼得整整齊齊的九個肉夾饃是為皇上備下的。
反倒是——
他抬眼看了看苦著臉的齊東珠,聲音放柔了些,委婉道:
“姑姑做得極好,隻是皇上怕是吃不了這麽多。”
他此刻已經猜到齊東珠恐怕沒有為皇帝備膳,反倒不知出於什麽原因,為他們這些禦前行走的侍衛備了一份兒吃食。即便曹寅他們在家中時都是受仆役趨奉的公子哥兒,可到了皇帝身邊兒辦差,像今日這等情況,餓上一頓是頂頂正常的事,便是他自個兒也沒想過齊東珠會記得他們。
可他又著實想不明白齊東珠為何單單把皇帝給忘了,難不成真覺得皇帝的飯食有旁人來備?
“喔,喔,我知道了,我再去做些別的。”
齊東珠狼狽道,實在是沒臉跟方才殷殷期盼地看著她的曹寅說自個兒壓根兒就不是給皇上準備的。見曹寅跟在她身後,她著實覺得有些臉熱,連忙從抱著的九個肉夾饃中摸出一個,垂著頭遞給曹寅道:
“曹大人,您先墊個肚子吧。”
說完,齊東珠把其他餅子放在了桌子上,自個兒也拿起一個塞進了嘴裏叼著,垂頭喪氣地往灶台方向走。
曹寅本能地接過齊東珠遞過來的肉夾饃,剛出爐的食物有些燙手的溫度隔著油紙,侵襲著他在初春被刮得有幾分寒涼的指尖兒。這是不合規矩的,他心中有個聲音弱弱地提醒道。他此刻正在輪值,領了皇命出來尋人,絕不該偷憩飲食,更何況皇上還未飲食,他作為禦前侍衛,怎可不以皇上為先,率先用膳?
他們曹家並非世家大族,也並非與愛新覺羅家沾親帶故的宗室,他的功名和官位,隻能靠他自己討得皇上歡心,勉力辦差。他能入宮成為禦前侍衛,家中長輩再三囑托,一定要好好侍君,謹小慎微,切不可行差踏錯。
索性皇上並不是難伺候的脾性,納蘭性德在皇上身邊兒任職時,也因趣味相投,對他多加管照。
可他一直記得那些金科玉律,記得那些規矩體統,不肯有片刻輕怠。
而今,酥脆的餅子將他的手也暖了,餘光裏,納蘭姑姑挪回了灶台前,嘴裏還叼著已經被她自己啃掉了一小半兒的肉餅。
曹寅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這位納蘭姑姑的年輕和美貌,曹寅見得姑娘多了去了,滿漢八旗,貌美如花的閨閣少女不知凡幾,可他不覺得自己見過納蘭姑姑這樣的女子。
她似乎並不在乎,也無意彰顯她自己的美貌。她不似其他貴女,雅致得像一幅精雕細琢的山水畫,而是動靜之中接有一股涓涓細流般的活力,樸素,卻莫名讓人移不開視線。
那遠比靜謐的貌美更加引人注目。
曹寅匆匆將視線挪開,手卻鬼使神差般的將那還冒著熱氣的肉餅舉到了嘴邊兒,咬了一口。酥脆的餅皮,脆爽的青椒,和飽含著汁水的肥瘦相間的牛肉在他口中炸開,讓他胸口也漸漸湧起融融暖意。
“納蘭姑姑,”
咽下了半個餅子,曹寅對著齊東珠的背影說道:
“可需要我做些什麽?”
“啊?”
齊東珠的目光從案板上抬起來,愣愣看向曹寅。就算是齊東珠對古代人這些彎彎繞繞相對無知,也知道曹寅這種文人雅客怕是沒進過廚房,此刻在廚房避雨想來對他們來說已經算是失禮於人前了。
“我或許可以…”
曹寅左看右看,生疏地拿起一個青瓜,和那青瓜對視兩秒,又輕輕將人家放回了原處:
“這莊子上應當有許多幫廚還未散,我去幫姑姑尋來吧。”
在齊東珠收尾的時候,後廚裏僅存的幾個幫廚見天色不早,雲雨愈來,也躲出去了。許多幫廚留在莊子上,不僅要負責太醫的膳食,還要去雜役的廚房幫襯,為那些種痘病人熬煮大鍋飯。這個點兒自然不能在小廚房躲懶。
“外麵雨不小,再說人家也要休息的,算了吧。”
齊東珠搖搖頭,說完才覺得自個兒又是用現代人的思維在思考這些事了。擱古代人與人之間階級分明,若是這些幫廚有幸為皇上備一餐飯,那就算不是光宗耀祖,也必定會得到曹寅這樣的人的賞賜。莫說是外麵在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這些人可能也會迅速趕來。
“呃…”
想到這些,齊東珠便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恨不得把自己剛剛的話兒吞回去。她心中喪氣地想,自個兒如今在人家才子心中的形象恐怕是頂頂個奇怪的人,不讓幫廚來給皇帝備膳,說不定是自個兒想獨占功勞和賞賜。
不知作何解釋,齊東珠又抬頭看了看下得如火如荼的雨,又有些無措地看了看曹寅,正當她準備擺爛時,便聽曹寅道:
“那我也免去外出淋雨了,就由我來幫姑姑吧。”
這屬實出乎齊東珠意料之外了,她倒是想不到曹寅這種長在封建社會,地位也不算低的才子還願意做這些,但齊東珠生於現代,絕沒有什麽“男的不該進廚房”的糟粕觀念,便也呐呐不做聲了。
齊東珠咽下最後幾口肉夾饃,滿麵愁苦地盯著案板。她並不知道皇帝平時吃什麽,又有什麽規矩,這後廚內食材實在有限,除了那燉牛肉,竟是沒有什麽其他拿得出手的食材了。
曹寅將齊東珠的躊躕看在眼裏,當即溫聲提點道:
“皇上帶侍衛便裝出巡,便是不會將就排場,隻是主奴有別,我們和主子吃的東西不便相同,旁的姑姑自己掌握就好。隻是這時辰將晚,我們還需手腳麻利些。”
齊東珠明悟地點點頭。那意思就是說不能拿肉夾饃糊弄過去,也沒必要做得過於費時。於是齊東珠從醬肉中挑出來一塊兒牛腱子切成片,拿黃瓜拌了,又摸出來幾個雞蛋,和切成小塊兒的香椿混合炒了盤菜。
末了,齊東珠看著那平平無奇的饃饃,還是切成片裹上蛋液,下鍋炸成金黃色。
她做完這些,看了看曹寅的臉色,見他點了點頭,便把這三樣菜放進了餐盒。曹寅此刻剛從燒火的爐灶裏鑽出來,手上還帶著一點兒黑灰,臉上也有煙氣,但絲毫沒有蓋過他那書卷氣。即便是第一次做這些事,他也能做得毫不狼狽,風度翩翩,倒讓齊東珠對他更加另眼相待了。
不愧是大才子,聰明人做什麽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