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哈

◎等那幾人退了出去,齊東珠動了動手指,垂眸再次看向榻上病蔫蔫的哈士奇阿哥,卻恰巧對上了他一雙冰晶般帶著冷意和防備的眼睛。◎

齊東珠走後不多時, 走路無聲的清露回到了延禧宮主殿,為惠妃重新斟了一杯茶。

延禧宮內鴉雀無聲,前幾日跟在惠妃身後拌腿的衛雙姐也不見了蹤影, 唯有惠妃淺淡的身影,紋絲不動地高坐在那雕花梨木的座椅上。

“娘娘, ”

清露輕聲開口, 擾亂了這一殿的靜謐:

“今日為何冒這番風險,送那不知所謂的奶母出宮?難不成, 娘娘真信她那番以牛痘治人痘的說辭不成?”

惠妃帶著鏤空甲套的指尖兒輕輕劃過青瓷杯沿兒,聲音平淡:

“本宮幼年時, 家裏也有仆役染了天花。那時阿瑪額捏帶我們出京避禍, 再回來時,唯有那侍奉牛馬的牛倌一家不曾有半分折損。”

清露眼神微動, 麵兒上卻還是流露出不信服的神色, 惹得惠妃視線輕掃過來, 眉梢帶上了幾分笑:

“再者說, 信又如何, 不信如何。天花頻繁屠戮皇子皇女, 皇上已然不能再有片刻容忍了。淮南兩廣更是天花肆虐的溫床,就算三藩之亂能平, 朝廷膽敢駐兵, 膽敢南巡?無論是為了江山還是子嗣, 就算是再不著邊際的途徑,皇上也不會懈怠嚐試, 但凡是成了…”

惠妃眼底劃過一抹極深的幽光:

“但凡是成了, 也算給我兒積福, 若是不成, 此時念在我兒罹難,本宮就算行徑失當,皇上也並不會懲戒延禧宮。”

清露聽著,臉上的神色平和下來,輕聲道:

“還是娘娘思慮周全,清露多謝娘娘提點。那納蘭奶母雖不著調,但據說是極會照顧他們家小主子的,想來一定會精心服侍大阿哥。”

“嗯。”

惠妃似乎不以為意,淡淡應了一聲,轉眼望向窗外去了,過了半晌才道:

“她倒也是特別之人,心有所求卻難得純質,沒有半點兒惡念,這般心思本宮也就在…”

話至一半兒,她突然轉了話頭,問道:

“雙姐呢?”

“回娘娘的話兒,衛常在還在自個兒屋裏呢,門窗都關著,也不肯點燈,膳食也都沒叫過。”

惠妃眼中流露出一絲無奈,輕聲說道:

“她這是跟本宮鬧了脾氣,明明隻叫她在皇上來時侍杯茶水,便將她駭成了這樣,真是…”

她說著,便覺得話兒有些過了。宮中這些年,她到底收斂慣了,此刻竟也立刻止了話頭兒,轉而說道:

“看緊了她,別讓她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到處亂跑,吩咐小廚房做些桂花牛乳羹,再備些甜口的鬆鼠魚給她送去。若是她不肯點燈,也得看著她屋裏的奴才點上炭盆,莫凍著她。”

未等清露領命,她又說道:

“她屋裏銀絲碳也快燒完了,將本宮房中的送去。”

“娘娘,”

清露終是沒有忍住,神色中流露出些許不滿,輕聲道:

“就算娘娘寵她,這宮中也有規矩,銀絲碳怎是她常在品級可用的?延禧宮其他的妃嬪可還看著,若是有個多嘴多舌的,豈不給娘娘招了禍。”

惠妃聲音淡淡:

“你照做就是了,本宮若是連延禧宮裏之人的口舌都管不住,倒也不配做這一宮主位。”

清露見勸不動自家主子,便隻能領命退下。

——

齊東珠經由延禧宮一個太監引路,一路平順地穿過冬日裏略顯蕭索的宮牆,向宮外走去。

與她同行的太監是個極為年輕健談之人,等過了貴人雲集,不得高聲談笑的地界兒,他便主動與齊東珠攀談起來,一口一個納蘭姑姑,叫得極為親熱,哪怕齊東珠回應了了,也依然滔滔不絕,活像幾輩子沒講過話兒一般。

他自顧自地絮絮講完了居住延禧宮的各位小主,又八卦了這幾日皇帝似乎是為了安撫惠妃之心,頻頻蒞臨,與惠妃娘娘話至深夜,最後又說乾清宮那邊兒的奴才傳來消息,說皇帝為了大阿哥的病情,已經整整六七日沒有料理政務了,這在康熙皇帝親政以來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事,更別提此刻正值平三藩的要緊時刻。

這位自報家門,名為淮德的太監就這麽說了一路,倒也緩和了齊東珠緊張的情緒。從他那兒,齊東珠得知大阿哥此刻被安置在離皇宮不足十裏的一個皇家莊子上,養育大阿哥的臣子上書連連請罪,道自家照管不利,導致大阿哥這樣的天潢貴胄橫遭禍事,皇帝卻並未苛責,反倒是降下撫恤。

這些年養在宮外的阿哥公主何其多,立住的卻真沒幾個。許多大臣因沒能養成阿哥公主,紛紛上折子請罪。皇家卻並未因此而動幹戈,多數以撫恤大臣為主。

說來格外唏噓,那些沒有成活的皇子皇女,雖然出身尊貴,若是自己沒有命熬過頭幾年,便也悄無聲息地成為一捧黃土,到頭來和泥淖中掙紮的賤民無甚區別。

出宮登上馬車,齊東珠和淮德快馬加鞭行了一個多時辰,便來到了京郊處的皇莊。

皇莊之中人丁落寞,唯有靠近大阿哥休養的庭院,才看到太醫奴婢往來絡繹。淮德主動上前與勘查他們的侍衛攀談,不多時將那眉目嚴肅的侍衛說得緩和了麵色,將他們送了進去。

時至午後,兩位常駐此處的太醫長籲短歎地離開了大阿哥的臥房,麵色凝重,往來照顧的仆役雖說都是得過天花的,並不會被感染,卻一個個臉上麵帶衰色,如喪考批。

這也不難理解,畢竟趨利避害人之常情,即便是再尊貴的天潢貴胄,在死亡麵前也並不會有什麽特權。更何況,被派來照顧患病的皇族,稍有不慎便會吃上掛落,想來沒幾個人心甘情願前來冒險。

聽聞齊東珠和淮德是惠妃娘娘派來的人,那幾位奴婢皆沒怎麽阻攔,便將他們讓進了屋。

齊東珠剛剛踏入屋內,便被屋內濁氣熏了個倒仰。此刻正值冬日,窗外寒風呼嘯,為了保持屋內的溫度,免得大阿哥再患上風寒,窗戶閉合了有幾日了,這使屋內的藥味兒混合著腐敗濁氣揮之不去。

裝滿了熱碳的火盆在入口處灼燒著,火星子爆出來,發出一聲細微的悶響。齊東珠抬手用一塊兒布巾圍住了口鼻,布巾下隱藏著從係統中兌換來的醫用口罩。

齊東珠徑直向榻前走去,正趕上兩個縮手縮腳的奴婢取下粘著藥液和瘡液的被褥,拿去屋外焚燒,新的被褥剛剛換上,而那被褥之上,側臥著一隻因皮毛凋零而顯得十分斑駁的半大哈士奇。

即便是齊東珠已經經曆過比格和邊牧的考驗,乍然看到這隻病歪歪的半大哈士奇躺在榻上,還是使她頭腦一懵。不過寵物醫生的本能即刻占據了上風,齊東珠毫不猶豫地上前,在還未來得及撤走的其他奴婢和婆子詫異的視線之中以下犯上,毫不見外地翻弄起這隻看起來有六七個月大的哈士奇斑駁的皮毛,查看起他的發紅流膿的皮膚來。

這顯然深深冒犯了這隻全天下最尊貴的哈士奇。哈士奇豎在頭頂的耳朵微微轉動了些許,在齊東珠的注視裏睜開了一雙冰川藍色的眸子。

比起邊牧阿哥那澄澈又湛藍的眸子,哈士奇的眸色並不晶瑩剔透,反而像是極北之地的冰川在春日微微融化,被混沌的海水侵蝕過,泛出一種獨特的,厚重的乳藍色。哈士奇已經不是邊牧阿哥那種走路都磕磕絆絆,綿軟肥胖的幼崽了,他的耳朵已經全然立了起來,機警地微微顫動著,捕捉著周遭的聲響。

而此刻,他那雙自帶霜色和冷意的,像極了狼瞳的眸子盯著齊東珠,無形的壓力讓齊東珠身旁的奴婢都垂下了眼。其中一人低聲說道:

“主子,這是惠妃娘娘派來照顧您的姑姑納蘭氏。”

哈士奇緩緩眨了眨眼,並沒有任何表示,不多時又將那雙野性難馴的眸子閉合了。他臉上出痘不算嚴重,仍然被完好的覆蓋在黑白分明的毛發之下,這使他看上去依然俊朗無匹,還未完全長開的毛毛臉已然透露出西伯利亞狼般鋒銳的野性。

而這無不讓齊東珠心折,也讓她更加憐惜哈士奇阿哥。她開口向侍立一旁的奴婢討要燒開的熱水和烈酒,悶頭研究起哈士奇阿哥身上的創口來。

就臨床表現來看,哈士奇阿哥此刻已然處於岀疹期後段,丘疹周邊隆起泛紅,中心內陷,皰疹破損處滲出渾濁的膿液,身體也正發著熱。

太醫顯然處理過哈士奇阿哥身上的創口,可齊東珠卻皺著眉看著那些與哈士奇的毛發混在一起的烏褐色藥液,心中有些憂慮這會不會使細菌滋生。

就在這時,又有婆子端著食盒走了進來,幾個婢女將食盒打開,露出其中還溫熱著的飯食。齊東珠打眼一看,便見全是滋補的濃湯和肉食,雖然看著可口,卻都不是適合哈士奇阿哥此刻進用的食物。

果不其然,那本來安靜躺在榻上,腹部悄然起伏的哈士奇聞到這股飯味,便從喉嚨裏吐出不耐的沙啞吼聲,因病而失去了清脆的聲音裏滿是痛苦和燥意:

“滾!”

奴婢連忙跪下請罪,幾個年長的嬤嬤連聲說著:

“小主子,小主子!奴婢求您進些飯食吧,您已經兩日不曾用膳了,若是再這麽下去,身體怎麽熬得住啊!”

榻上的哈士奇阿哥皺起了鼻子,那張半大不大的毛毛臉上被無處安放的痛苦逼出了一點兒狼似的凶相,他再此睜開了那雙冰藍色的眸子,聲音沙啞地吼道:

“給爺滾!”

實話實說,聽到一個半大的哈士奇狗崽子哈人的場麵還是讓現代人齊東珠生不起半點兒的敬畏之心,可看到這些嬤嬤和婢女又憂慮又膽戰心驚的模樣,還是讓齊東珠有些感同身受。

對於這些照顧皇族的奴婢來說,小主子若是出了差池,她們可是半分都別想好過了。

齊東珠見她們手足無措,其中幾個膽小的甚至被嚇得紅了眼眶,害怕得哭了起來,便開腔說道:

“小主子此刻發熱咽痛,吞咽不易,想來確實不願吃這些葷腥食物,勞煩你們將熱水和紗布留下,我自會照料小主子。”

說完,見那幾個奴婢躊躇著不敢挪動,齊東珠狐假虎威道:

“幾位不必擔憂,惠妃娘娘乃是大阿哥生母,特意遣我前來便是知我略通醫術,可以照顧大阿哥痊愈。”

那幾位嬤嬤聽罷,又看了看榻上因痛苦而喘息著,沒說什麽的小主子,便也對其行了一禮,盡皆退下了。

等那幾人退了出去,齊東珠動了動手指,垂眸再次看向榻上病蔫蔫的哈士奇阿哥,卻恰巧對上了他一雙冰晶般帶著冷意和防備的眼睛。

“你從惠妃娘娘處來,又如何?給爺滾出去。”

他聲音很啞,幾乎帶著一股血腥氣,想來是喉嚨腫得不行,卻還費力講著話兒,毛毛臉都因用力而顫抖不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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