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進言

◎她不再遲疑,不再拐彎抹角,刻意放柔聲音,而是挺直脊背,坦然又直白地說道。◎

次日, 齊東珠從比格阿哥榻邊兒醒來,正對上比格阿哥安靜澄澈的小狗眼。

齊東珠神誌還未清醒,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將臉埋進了比格阿哥的毛毛裏, 對著奶味十足的比格阿哥就是一陣猛吸。比格阿哥被齊東珠的鼻梁壓歪了小毛臉兒,軟塌塌的嘴皮子咧開, 露出光禿禿的小牙床。

他從鼻腔裏哼出奶狗音, 小白爪伸出來勾住了齊東珠鬢邊的發絲,齊東珠將他親了又親, 敞開衣襟為他哺乳。

待比格阿哥吃飽喝足,齊東珠把他抱進懷裏, 看著他昏昏欲睡的小狗眼, 悄聲與他打著商量道:

“今兒我有大事要辦,小比在家乖乖聽話好不好?”

“呐。”

比格阿哥奮力睜了睜幾乎粘在一起的狗狗眼, 從口中擠出夾子音, 應和著齊東珠。

“那我們說好了哦, 我回來之前, 小奶比不許拆家。”

齊東珠臉上釀出一個極盡溫柔的笑, 眼尾帶著倦怠的暈紅, 目光繾綣,豔色橫生。莫說一旁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麽的奶母看得有些愣怔, 便是昏昏欲睡的比格阿哥也目不轉睛地望著齊東珠, 好半晌才從嫩乎乎的喉嚨裏擠出好幾聲柔軟的夾子音, 聽上去十分乖巧。

齊東珠親了親這小話嘮的豆豆眉,將他放在了等在一旁的奶母章佳氏懷中, 細細的拍哄他。比格阿哥哼唧兩聲, 便也在齊東珠揉弄他毛肚肚的動作中閉上了眼睛, 又緩緩睡了過去。

齊東珠對章佳氏她們輕輕一笑, 便起身離開了比格阿哥的宮殿。她簡單去後廚用了些備好的餐食墊了肚子,又回自己的房間換了一身宮女的行頭。

而後,她從床下拉出一個包裹,裏麵放的正是當日惠妃賜予她的那套綠鬆石頭麵。她將這頭麵細細包好,揣進了寬鬆的冬衣之中。

她知道以她一個小阿哥奶母的身份,是無法名正言順地求見位高權重的宮妃的。若是被旁人看見了,傳到其他貴人的耳中,也是不成體統的,甚至招致禍端的。可事不宜遲,她如今也隻能簡單地套上翠瑛的衣物,以灑掃宮女的身份穿過層層疊疊的宮牆,向延禧宮去。

到了延禧宮門口,她對著值守的太監自曝身份,說自己是前幾日西四所受賞的四阿哥奶母,今日特特來惠妃娘娘宮中拜見。

那看門的太監隻不耐煩地抬眼掃了掃她,說道:

“惠妃娘娘這幾日閉宮不出,誰都不見,你趕緊回吧。”

齊東珠頓了頓,心想果然惠妃心憂大阿哥的病情,今日自己來得確實草率,如若不說些什麽,怕是連這延禧宮的宮門都進不去。

“這位大哥,”

她擠出一個緊張兮兮的笑容,故弄玄虛地壓低聲音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今日來其實並非為了謝惠妃娘娘賞賜,而是聽說了那宮外的情形。”

眼見那看門太監的眼神陡然淩厲起來,齊東珠連忙出聲解釋道:

“我是聽到了些風聲,心下擔憂得緊,但我手裏有一良方,定能幫到貴人,還請這位大哥代我傳個話兒,隻要我見到惠妃娘娘,保準讓娘娘這一遭逢凶化吉,而大哥你絕對不會吃掛落。”

齊東珠說著,拿出了一個整整十兩的銀錠,動作迅速地塞進了那太監手裏。這本是之前內務府給她派下的賞賜,她放置一旁沒有動用,此刻卻是派上了用場。

那守門太監反射性地將那銀錠掩蓋在袖中,在意識到那是什麽後,緊緊地將之握住,神色緊張地瞥了眼那探究地看著他們的另一個看門太監。

見另外那位太監似乎並沒有看到他們的動作,這太監連忙正了正神色,對著齊東珠說:

“我且去通報一二,若是不成,你可別賴著不走。”

另外那位太監見他這位同僚一反常態,當即開腔嘲諷道:

“俞德,我看你是脖子癢了,想掉腦袋了不是?延禧宮此刻什麽光景,你還敢虎口拔毛,真不怕惹了娘娘不快,將你給砍嘍?”

那俞德太監揮揮手,就塌著肩膀往門內去了,旁邊那太監阻攔不及,跳腳罵道:

“天殺的孬種,要是因為這事兒連累了我,我定撕了你的皮!”

說罷,他眼神不善地掃了眼在寒風中煢煢孑立的齊東珠,陰鷙的目光在她瑩白的臉和勻稱的身軀上掃過,眼底染上了不屑和嘲諷之色:

“切,我道是什麽呢,原是那小子思春了。唬,也不看看他自個兒是什麽貨色,早晚死無全屍。”

說著,他也不再理會齊東珠,立在一旁鼻觀眼眼觀心去了。

過了半晌,那俞德太監回來了,跟在一個頭戴珠串的大宮女身後。他縮著肩膀,抬眼看了一眼齊東珠,眼裏帶著一點兒驚異神色。

齊東珠認出了那位神色高傲的宮女,正是那日將惠妃娘娘的賞賜捧給齊東珠的大宮女清露。

“納蘭姑姑,跟我來吧。”

清露的聲音和她主子一樣冷淡,卻得體至極。她引著齊東珠踏入延禧宮在凜冬裏仍然顯得十分恢弘大氣的院落中,徑直向主殿走去。

齊東珠安靜地跟在清露身後,並沒有試圖搭話兒。一是她不覺得清露是那種會閑話兒的性格,二是她此刻心中也忐忑。這畢竟是她來到這個時代後第一次主動“攀附權貴”,企圖借這些高高在上的特權者生殺予奪的權力,達成自己的目的。

即使她猜測惠妃此刻正為了親子病情而焦慮難安,她卻不覺得惠妃會是能被她三言兩語糊弄過去的人。在這宮廷之中生存,能善始善終的怎又會有庸人?惠妃出身不顯,是為康熙誕下龍嗣不假,但這後宮之內誕育子嗣者繁多,康熙後期更是子女成群,單單是龍嗣,又怎能祝她爬到一宮主位?

說白了,趕著為皇家生育子嗣者猶如過江之鯽,但隻有舉止得宜,揣測聖心,進退得當,方才是侍君之道,是著後宮之中安身立命的長久之計。

跟隨著清露踏入主殿,齊東珠迅速抬眼覷了一眼坐在雕花黃梨木椅上,衣著整肅的惠妃,見她雖然臉色蒼白寡淡,眼底之中卻是一派冷靜清明。

齊東珠連忙收回了視線,心下卻是一凜。她此刻預料到今日之事恐怕不會太順遂,隻因在她預計之中,惠妃此刻應該因親子的病情而心神不寧才是。齊東珠知道自己的口才有限,她此番膽敢來勞煩惠妃,不過是覺得惠妃作為一個母親,此刻心裏防線一定是薄弱的。母親之愛子女之心浩如煙海,在子女危難而自身又無能為力之時,哪怕麵對再虛無縹緲的希望,也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

可她斷斷沒有料到惠妃如此冷靜。齊東珠俯身行禮,此刻她的宮廷規矩雖然並不標準好看,卻也看上去不那麽滑稽和無所適從了,全仰仗翠瑛和其他奶母這幾日的教導。

“起吧。”

惠妃聲音淡淡,語調平靜。齊東珠感覺得到惠妃打量的視線從頭到腳將她掃了個遍,那視線如有實質,很快讓齊東珠額頭上見了汗。

她心知此行恐怕不會得償所願,本已備好的腹稿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再開口時,儼然強行變了一副說辭。

“奴婢給娘娘請安。”

她柔聲說道,繼而直起了身,從懷中取出那日惠妃賜給她的綠鬆石頭麵,揭開了其上覆蓋的綢布,垂眸說道:

“娘娘,那日娘娘蒞臨阿哥所,賞賜了奴婢,而這頭麵實在貴重,奴婢身份低微,心中委實難安,今日特特來請娘娘收回成命。”

齊東珠恭敬地雙手捧著那綠鬆石頭麵,眼眸低垂,並不留戀那散發著幽光的精美飾品,背脊也挺得很直,將坦然之態溢於言表。

惠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像上次那樣以沉默相逼,而是略微對侍立一旁的清露頷首。那清露無聲上前,從齊東珠手上接下了這毫發無損的寶石頭麵。

“是本宮宮裏的人辦事不妥當了,清露,去庫房稱二十兩銀,賞。”

惠妃的聲音天生帶著一股寒潭般的冷意,話中那種冰涼的寒氣在此刻她興致缺缺的情況下愈發明顯:

“你侍奉小主子得當,嘴也嚴實,隻要安心趨奉,前途定然是平順的。”

齊東珠此刻愈發篤定之前的猜測。惠妃當時單獨賞她那副頭麵並不是刻意為難,想要置她於死地,而是為了敲打齊東珠,封她的嘴,讓她絕不會說出衛雙姐夜闖西四所之事。

況且那一套頭麵不止拿捏住了齊東珠,還驅使齊東珠出手解決了同樣知道衛雙姐夜闖西四所的奶母魏氏,隻因算準了魏氏的嫉妒和惡意會讓急於自保的齊東珠無法容忍。

而此刻,已經達成目的也探到了齊東珠底兒的惠妃坦然收回了這樁要命的麻煩,對齊東珠冷淡提點,全然不提齊東珠今日為了見她所提的大阿哥發痘之事。

顯然,惠妃對齊東珠所提的“良方”沒有什麽探究興趣,隻當那是齊東珠為了攀附權貴而說的胡話。

齊東珠心又沉了沉,卻知道這也是合乎情理的。但凡惠妃沒有被憂慮親子的情感所左右,都會知曉這區區一個宮婢妄議家國大事的荒謬。見到惠妃如此冷靜,齊東珠應該順勢放棄她用她那粗糙的語言係統說服惠妃的想法的,但惠妃對於綠鬆石頭麵幹脆利索的處理態度又讓齊東珠生出了新的妄念,隻因她在這短短的交集之中,覺得惠妃是個性格幹脆直率的性子。

或許她坦誠些,也能觸動惠妃呢?

說白了,齊東珠還是不願意臨陣退縮。她心裏篤定自己來自後世的治痘理論是絕對正確的,而宮外的百姓正在遭受疾病的折磨和苦難。齊東珠自認並不是什麽舍己為人的聖人,剜肉飼鷹的真佛,但她也有自己的堅持和執著。

她從熙攘的百姓中來,自然也要忠於平凡的生命,絕沒有漠視死亡和苦難的道理。

“娘娘,奴婢還有一事想與娘娘相商。”

她不再遲疑,不再拐彎抹角,刻意放柔聲音,而是挺直脊背,坦然又直白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