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求子
◎可是她需要一個兒子。如果胤褆死了,那就得是別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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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阿哥患病的消息傳入宮來, 延禧宮中上下一連幾日落針可聞。奴婢便是行走灑掃都縮肩塌背,如履薄冰,噤若寒蟬, 生怕發出一點兒聲音,引來主子的發落。
普通奴婢們謹小慎微些, 隻要在這種時候不當出頭鳥, 便也不會有什麽差池,可有些人卻是躲不過的。衛雙姐連續幾日侍奉在延禧宮主殿, 片刻都不曾離開。
延禧宮主殿之中,鬆木的熏香氣息淡雅柔和, 緩慢地侵染著床榻之上厚實的錦被, 鬆弛著殿中之人的神誌。
衛雙姐跪靠在惠妃榻前,輕輕為斜倚在貴妃榻上惠妃捏著腿。她動作很輕, 生怕重了便會讓惠妃回過神兒來, 沉浸在親子生死未卜的焦躁和隱痛之中。
可惠妃破天荒地沒出言敲打她, 隻無聲地靠在榻上, 眼神清冷地望向煙霧嫋嫋的香爐, 麵兒上毫無悲戚之意, 隻有一片空洞冷淡。
不知過了多久,因為憂慮和膽怯, 連熬了幾日的衛雙姐有些撐不住眼皮, 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慢, 直到緩緩地停滯了下來,她那張被殿內香爐熏得有些泛紅的臉蛋靠在了惠妃的膝頭, 鴉羽般的睫毛落了下來, 在她瓷白的眼下落下厚重的陰影。
腿上驟然壓了一個人, 惠妃收回了望向香爐的視線, 垂眸看著衛雙姐靠在她腿上昏睡的側臉。
那張瑩白的臉兒貼著惠妃身上煙青色的錦緞,被襯得膚白類雪,眼睫如墨,瓊鼻如峰,唇若渥丹。她美極了,眼尾又自帶一抹迤邐的暈紅,平白為她這張近乎純潔無垢的麵容增添幾分消散不去的生機。
惠妃至今還記得,衛雙姐剛入宮時,和烏雅氏等同批秀女走得很近,仰著一張過分清麗的麵孔,對誰都笑得全無陰霾。
她年紀很小,看不明白宮中暗湧的各種視線,也看不懂她那些故作親熱的姐姐妹妹們眼裏幾乎破繭而出的妒忌。
惠妃那時還隻是個嬪,她的長子剛剛故去,幼子又被抱出宮去,放在大臣家養著。她頭一天還對著皺著一張小臉兒的幼子無聲道別,眼看著那又小又輕的繈褓當著她的麵兒被遞給宮外來的嬤嬤,而她也隻是向皇帝俯身謝恩。
她看著站在梅園中笑容恬淡的衛雙姐,在那些秀女看到她,想要來請安時便覺得沒趣兒極了,轉身離去。
她不覺得自己的幼子能活,就像她曾經沒有活下來的長子一樣,就像其他嬪妃生的那些相繼死亡的孩子一樣。她覺得她的幼子也會死,但她也隻這麽看著,什麽都沒做。
這個死了,或許還有下一個,或許沒有。孩子被抱走時,惠妃冷淡地想。誰人都道皇家子嗣艱難,道皇帝治國不易,大清根基不穩。宮外那些繳不滅的叛黨,蠢蠢欲動的前朝餘孽還在傳著謠言,說是大清殺孽太重,是被屠城的百姓冤魂纏上了皇宮,是愛新覺羅家遭了報應。
可惠妃隻對此嗤之以鼻。皇家,皇帝,大清,所有人都在談論,都在爭執,都在諷刺,卻沒人在乎這一個個死去的孩子,都是帶著血漿和臍帶,從她們這樣的宮妃肚子裏爬出來的。
爬出來,嚎哭著,再死去。她不知道那些所謂的冤魂到底懲治的是殺孽過重的旗人,還是她們這些後宮裏沒名沒姓的女人。
她的幼子運氣不錯,熬到了皇帝賜名的年歲。皇帝帶著笑意對她說,朕給他起名保清,因為我們的兒子是保住大清國祚的希望。
惠妃心下覺得乏味,費勁從嘴角擠出個淡淡的笑容,對皇帝福身一禮,謝主隆恩。
皇帝興致未消,問她想要些什麽恩典,她眼中劃過前幾日在禦花園梅林之中再次瞥見的小秀女,她長開了些,眉目之間風情旖旎,顧盼生輝。她突然想起她,被她眼尾生氣勃勃的暈紅攝去了魂魄,有些著了魔,對皇帝輕聲說道:
“嬪妾剛剛晉升妃位,宮中空泛得很,實在有些寂寞,請皇上允我去儲秀宮選幾個合眼緣的秀女,侍奉嬪妾吧。”
皇帝的笑容稍斂。惠妃知道皇帝心中如何想她。她連生二子,身體和容貌都大不如前了,如今有了妃位,對於她這種包衣出身的妃子也算做到頭了。皇帝沒有虧待她,可若是她心有不甘,那她所求可就不隻有份位,而是後宮中的實權了。
女人在後宮求權有幾種途徑,一就是求寵,讓這天下共主主動將權柄與真心一道交付,而聖心難測,非常人所能謀也。更何況,若是遇到像康熙這樣洞若觀火,心智堅定的帝王,百般謀算都隻會招來殺禍。
而第二種,便是經營人脈。後宮中女人眾多,她們獨自確實孱弱,隻能靠皇帝分出的吝嗇寵愛過活,可當她們聚集起來,一分人脈變成十分百分,一分寵愛變成十分百分,那便是滴水成涓,刀劍難斷了。
皇帝以為她要走這野心勃勃的第二條路,雖然心有芥蒂,但皇帝還是允準了。她次日便去儲秀宮挑了人,將那懵懵懂懂的衛雙姐接進了延禧宮。
後來,皇帝來延禧宮時見過衛雙姐。那時衛雙姐不過雙十,衣服上並沒有什麽過分華美的紋飾,頭上也不帶珠翠,隻按照惠妃的要求別了一支將綻未綻的梅花。
她的規矩是惠妃親自**的,身段動人,對著皇帝盈盈下拜,換來的卻是康熙宣之於口的厭惡。衛雙姐美貌過盛,絕非康熙會輕易染指的類型。康熙年少登基,數不盡的敵人虎視眈眈,哪怕他沒做什麽,都能招致全天下的口誅筆伐,若是寵幸如此資容的女子,那他定成了百姓口中的好色昏君。
惠妃從他臉上看出了厭惡和輕蔑,心知卻沒有半點兒惶恐,也沒有皇帝想象中的挫敗。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或許她比康熙以為的更加了解康熙,她知道衛雙姐在她手裏是絕對入不了康熙的眼的。
看在惠妃的麵子上,衛雙姐被封了個最低的常在,卻連龍恩都沒有承過。皇帝走後,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生怕惠妃會覺得她沒用,卻隻得了惠妃兩句不輕不重的敲打,便被輕輕放過了。
惠妃像養一隻絨毛豔麗的鳥一樣養著衛雙姐,這和她早夭或者連見都沒見過幾麵的孩子不同,衛雙姐過了明路,是她惠妃的東西,延禧宮的東西,便是皇帝,也不會輕易將她奪去了。
至於旁的嬪妃和那些暗中嫉妒衛雙姐容貌的秀女,更是連置喙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衛雙姐即將年滿二十,仍是這幅少不更事的模樣,靠在她膝頭酣睡著,惠妃垂眸看著她,神色平和。她自然知道衛雙姐戰戰兢兢好幾日了,先是夜裏逃出延禧宮流竄的事被她抓了個正著,接著宮外又傳來了皇長子得天花的消息,惠妃接連幾日不願開口說話,衛雙姐像個拌腿的小尾巴一樣圍著她左搖右晃,半點兒不得其法。
惠妃冷眼看著她的慌亂,卻也就這麽晾著她。她年紀還小,理所當然地以為惠妃會因為皇長子生死未卜的事情而痛不欲生,焦躁不安,誰知得到消息的惠妃隻是心中微沉,卻並不如何因這消息而輾轉難眠。
自從幼子被抱出宮的那一刻,她便不覺得他會活著回來,也半點兒都生不出再見一麵的渴望。因為她太懂得失望的滋味兒是如何從內到外一點兒一點兒將人蠶食殆盡的。
她如今表現得神色消沉,無非是做給皇上的人看的,也是晾一晾最近愈發不知天高地厚的衛雙姐,讓她長長記性。
惠妃能去接她回來一次,卻不一定能次次都將她安然無恙地接回延禧宮。
香爐內熏香燃盡了,飄逸如雲的煙氣突兀地被截斷,香爐裏發出一聲悶響。靠在惠妃膝頭的衛雙姐突然打了個激靈,從喉嚨裏含糊地喊了一聲“娘娘”,猛地睜開了雙眼,坐了起來。
意識到她剛剛伺候著惠妃的時候竟然睡了過去,她當即嚇得有點兒發抖,一雙白嫩的手輕輕撫上了惠妃被她壓麻了的腿,小心翼翼地揉弄起來,一邊動作,還一邊欲蓋彌彰地覷著惠妃的臉色。
惠妃眸色冷淡地看著她,好半晌沒有發話兒,內心卻並不如她麵兒上那麽平靜。她養了衛雙姐好些年了,養到和衛雙姐同期入宮的秀女接二連三地承了寵,烏雅氏甚至誕下皇子,被封做了貴人,而衛雙姐還是這幅少不更事,爛漫懵懂的模樣。
即便被惠妃管得極嚴,幾乎到了片刻不能離身的程度,她還是耐不住她那與生俱來的野性子,一有機會便到處亂跑,去和下人折節相交,毫不吝嗇地對每一個人露出那種令人心悸的笑容。
惠妃是曾想過要這麽養她一輩子的。她隻做個小小答應也沒什麽緊要,惠妃如今身居妃位之首,她的兒子是皇帝長子,她想養個小玩意兒沒人敢置喙。
可是胤褆生死難料。
惠妃並不如何難過。早就在胤褆被抱走的時候,她就已經將該放下的全都放下了。可是她需要一個兒子。如果胤褆死了,那就得是別的兒子。而那最好是一個她能養在宮中,養在延禧宮裏,和自己有斷不開的感情的孩子。
她伸出手,在衛雙姐膽怯卻不敢躲閃的僵硬裏捏上了她細膩的後頸。她就這麽不輕不重地抓捏著那一截兒白皙柔軟的頸子,視線慢慢下滑,落在了衛雙姐平坦的腹部和纖細的腰肢上。
“今夜,你好好洗漱一番,將我月前給你做的那件靛藍蝶紋旗裝穿上,知道麽?”
“要熏香…遮住我的體味嗎?”
衛雙姐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望著惠妃,眸光澄澈,毫無陰霾。她說的是她那雪地梅枝般縈繞不散的冷香,往日裏若是要遮,需要燃上一刻熏香才行。
那讓惠妃覺得心中一澀,率先挪開了視線,輕輕蹙眉道:
“不必了。”
“那…娘娘是要我替娘娘暖榻嗎?”
衛雙姐替惠妃揉腿的動作停滯,微微泛紅的十指搭上惠妃的衣角,仰著臉小聲問道。她知道惠妃是喜歡她身上的香氣的,自她來到延禧宮,便頂替了暖榻宮女的活計,時不時在冬日裏為惠妃暖一暖榻,留下一榻沁人心脾的馥鬱香氣。
“……”
惠妃沒有回答,眼神晦澀,嚇得衛雙姐不敢再問了,隻當惠妃又想起了皇長子的病,沉湎悲痛。她垂下頭,繼續小心地為惠妃揉起腿來。
惠妃輕輕撩了撩她鬢角的碎發,沒有再開腔。延禧宮又恢複了落針可聞的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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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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