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綠萼

“我遇上了許多黑衣男子。”蘇綰綰一邊說,一邊往後退了一步。

她的背後就是石門,身前是鬱行安。她移開視線,盯著搖曳的燭光。

“原來如此。”鬱行安道。他看見她似是想要蠟燭,於是拿起燭台,想要遞給她。

“不必了。”蘇綰綰道,“我在此處略等一等即可。”,

鬱行安動作一頓,應了一聲“好”,拿起燭台,繼續看暗室壁上的經文。

暗室狹窄,沒有矮案,隻一張胡床,靠西一座小型舍利塔。

鬱行安背對著她,卻像知道她動作似的,說道:“那張胡床我未曾坐過,你可在此略微休憩。”

蘇綰綰確實感覺腳踝有些疼,在胡床坐下。

狹小的暗室似乎會放大聲響,蘇綰綰聽見那群人又罵罵咧咧地從門外跑過,又聽見鬱行安走動時衣袖輕微摩挲的聲音。

一點點的氣味仿佛可以盈滿整間暗室,蘇綰綰再次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氣息。

他們其實不過相隔一步遠。

鬱行安忽而問道:“你受傷了麽?”

蘇綰綰微愣。

他說:“我聞到了血腥氣。”

“似乎是。”蘇綰綰道。

他這樣一說,蘇綰綰感覺腳踝的傷處實在難以忽視。她並不是對疼痛遲鈍的性格,這些年再也未哭,不過是源於當年的承諾。

“你要察看傷處麽?”鬱行安將燭台遞給她。

蘇綰綰猶豫片刻,接過,輕聲道謝。

鬱行安背過身,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壁上的佛經裏。他背影挺直,如一棵鬆柏。

“確是流血了,不知被何物割破了腳踝。”蘇綰綰將裙擺放下,仍舊拿著燭台。

鬱行安道:“我去叫人過來。”

蘇綰綰:“外麵不是有人麽?”

“無妨,我在佛塔西麵布有護衛。”

蘇綰綰無言,她還以為鬱行安孤身在此。

石門打開,再緩慢合攏。蘇綰綰拿著燭台,聽見鬱行安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燭火跳躍著,她沒有等多久,鬱行安就帶著人回來,還有一個侍女。

鬱行安的視線落在蘇綰綰身上,話卻是對著侍女說的:“將這位小娘子好生扶下去,當心些,別摔倒了。”

侍女心中驚訝,應一聲好。

蘇綰綰本想自行走下去,但有了借力之處,確實輕鬆許多。她沒有推辭,不知鬱行安始終站在台階上,注視她的背影。

侍女轉角時瞥見了鬱行安的目光,更是心跳如鼓。

她一直在鬱家做事,這些年來,她拿著一等侍婢的月錢,卻隻在做一些灑掃之事,未曾近身服侍過。

她聽聞鬱行安因在白鷺書院讀書多年,所以不習慣用侍女,許多事或是吩咐小廝,或是親力親為。

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結親,他卻逐一推拒了,甚至連鬱家家主極其看好的藍六娘,也被他拒絕。

她不止一次地以為,鬱行安打算終身不娶,伶仃一生。

侍女再次瞄了一眼蘇綰綰,心想,原來郎君隻是眼光高而已。

到了佛塔之下,蘇綰綰道:“我欲回城治傷,但朋友們還在芳霞園,我應去轉告她們為好。”

侍女不等鬱行安吩咐,立刻笑道:“婢子去轉告即可。小娘子腿腳受了傷,還是不要挪動為上。”

蘇綰綰道謝,讓她去了。

鬱行安道:“我的護衛已將那些黑衣人製服,我再派幾人護送你回城。”

蘇綰綰抬頭,發現他的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挪開目光:“總是勞煩鬱翰林。”

“無妨,你平安就好。”

蘇綰綰心中跳了跳,盯著不遠處被風吹動的芒草。

芒草生得很高,鬱行安的護衛們也不知為何退得很遠,他們站在此處說話,像是除了兩人之外,隻有風能聽到。

蘇綰綰道:“改日我讓二兄登門道謝。”

鬱行安忽然笑了一下,笑聲很輕。

“蘇三娘。”鬱行安道。

蘇綰綰“嗯”了一聲,將視線挪回他的衣袖。

她想,他似乎是第一回 這樣鄭重叫她的排行?,

她把目光移到他手指上,夏風吹過兩人指尖,帶著一絲灼熱,她等待他要說的話。

鬱行安說:“你不必待我這樣客氣,也不必總是對我道謝。”

因為你是我主動想要幫助的人。

……

蘇綰綰坐在馬車上時,還感覺臉頰有點燙。

她覺得大約是被曬的。

那十幾個小娘子聽說出了事,也無心玩樂,十幾輛馬車迤邐回到閬都,一旁還有鬱家護衛跟隨。

蘇太保聽聞此事,勃然大怒。不過幾日,朝堂上就飛出許多彈劾崔宏舟的折子。

禦史台的第一封奏折,彈劾崔宏舟胡亂抓人,說他曾經抓一老嫗入獄,理由僅是這老嫗在上巳節堵了他的路。

第二封,彈劾他大不敬。傳聞他在家中與下人閑聊,說聖人命不久矣,不過是強撐續命罷了。

第三封,彈劾他結黨營私,辜負聖眷。說他集結了前戶部尚書等黨羽,借權勢謀求私利,去歲被貪掉的山北道糧草,亦有他的手筆。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聖人每看一封,臉色就更沉一些,一時間,朝野人心惶惶,權且忍讓者有之,作壁上觀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

縱使崔宏舟的二弟是西南道節度使,權勢滔天,在這風口浪尖上,也沒有多少人為他說話。

“真是龍困淺灘,虎落平陽!”崔宏舟拂袖砸掉一套茶碗,“那鬱行安竟也插了一手!往日有誰敢直麵我的鋒芒!”

“大兄。”崔九娘站在書房門口,怯生生地道。

崔宏舟沒好氣地瞪向她。

崔九娘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年紀,生得跟他們的姨娘一樣美貌。她往後瑟縮一下,說:“姨娘來信了。”

崔宏舟不想讀。站在門口的小廝察言觀色,從崔九娘手中接過信,說道:“小娘子,你先回去吧,奴將此信收好。”

崔九娘走了,小廝將信放入書房的一個匣子。這種匣子有六個,每一個都裝滿了崔宏舟生母寄來的信,他一封也未曾讀過。

蘇府,蘇敬禾命人將一卷卷的賬冊搬到聽竹軒。

“二兄,這些是何物?”蘇綰綰展開一卷,在窗前細看。

蘇敬禾坐下,擦了擦汗:“閬東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賬目,這些皆是抄本。”

蘇綰綰回憶一番,想起崔宏舟在那三年,曾任閬東刺史。

“還好隻是地方賬目,如今朝中又無多少人按規矩行事。”蘇敬禾喝了一碗侍女端來的茶,說道,“扶枝,你快看看,這裏頭有無疏漏?”

蘇綰綰一連看了十幾日,細細寫出一卷紙,遞給蘇敬禾:“你拿去吧。”

“這麽快便理清了?”蘇敬禾接過,隨意瞄了一眼,臉色微變,“竟貪了這麽多!”

“賬目上看不出這些是被哪些人貪的。”蘇綰綰道,“但崔仆射當時既任刺史,自然有監察之職。”

蘇敬禾捏住紙卷,忽然笑了。

他說:“扶枝,這樣一個人都能做到從二品的尚書省左仆射,我想不到世上哪裏還有更荒唐的事。”

蘇綰綰想了想:“金問仙金真人?”

蘇敬禾“噗嗤”一聲笑了,端起茶碗啜了一口:“你放心。我雖官位低微,還有父親呢。不會讓你被人隨意欺負了去。”

……

蘇綰綰繼續去百裏嫊那裏上課。百裏嫊有一日忽而放下算經,說到朝中形勢。

她說,朝廷已改了佃農之製,又驅人開墾荒田,平民得田以糊口,朝廷得稅以強國。

百裏嫊說:“朝中反對之人不少,這次變革推行得極好,分而治之,以利驅之。朝中出了一個深諳權術之人。”

蘇綰綰明白,百裏嫊在說鬱行安。

百裏嫊笑道:“這些事情不是一定要去做的。居於廟堂卻不憂國憂民者,照樣可以飛黃騰達,平步青霄。你看近來鬧得轟轟烈烈的崔仆射,他不是照樣成為天子近臣,享了這麽些年的富貴榮華?”

蘇綰綰點點頭,百裏嫊輕撫她的腦袋。

百裏嫊:“扶枝,你看,有些事做也可,不做也可,但對一些人而言,卻是不得不做。這是為天下蒼生,為君王社稷,若有一日你登上高位,也要記住這些不得不做的理由。”

蘇綰綰若有所思,鄭重應了一聲好。

崔宏舟被聖人下令在家中反省,又被奪了半年俸祿。傳聞聖人在宮中對左右垂淚道:“崔愛卿竟這樣辜負朕意,可他三次救駕有功,赤膽忠心,朕實不忍!”

蘇綰綰這日去肖家時,蘇敬禾道:“崔宏舟反省了一個月,今日便要出來了。我今日要上值,給你加派護衛,你當心一些。”

蘇綰綰應一聲好。她在芳霞園丟失的十幾個健壯侍女已經被鬱行安送回來了,她便帶著這些人和幾十個護衛,一路去往肖家。

拐入一個深巷時,兩輛疾馳的馬車忽然撞過來,蘇家車夫閃避不及,蘇綰綰的馬車翻了。

侍女連忙扶著蘇綰綰下車,又一疊聲問她可還好。

對麵馬車掀起車簾,下來一個人。

正是崔宏舟。

他麵色不豫,撣了撣袖口,對蘇綰綰道:“閬東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賬目,是你查的?”

蘇綰綰望了他一眼,並未說話,隻抬了一下手,護衛們擋在他們兩人中間。

崔宏舟厲聲道:“那些皆是爛賬!除了你和百裏嫊,在這閬都我想不出第三個人,能在短短時日算清那些爛帳!百裏嫊怎麽可能摻和這些事?蘇綰綰,我待你不夠好麽?你這樣對我?”

“你待我很好麽?”蘇綰綰疑惑反問。

“我許你正妻之位!還允諾將工部的圖紙拿來與你兒戲!”崔宏舟道,“你們這些高門小娘子,皆是薄情寡恩之徒!”

蘇綰綰冷冷一笑,吩咐車夫扶起馬車——她上課的時辰快到了。

崔宏舟胸膛起伏不定,他猛然從袖中掏出一物,甩袖擲去。

蘇家護衛們連忙擋住,麵色發白道:“小娘子,崔仆射用石頭砸你。”

蘇綰綰:“?”

她轉回身去,卻看見巷子盡頭進來一群人。

當先一人騎著馬,說道:“崔宏舟。”

崔宏舟麵色一僵,轉過身去。

“鬱行安,怎麽又是你?”崔宏舟問。

鬱行安不答,他披著一身槐樹樹影,來到蘇綰綰跟前,下了馬,站在她的三步之外。

這是一個十分明顯的支持舉動,鬱家護衛連忙跟上,拱衛在蘇綰綰周圍。

巷口有販夫走卒進來,看見這對峙之勢,紛紛挑著扁擔離開。

蘇家的車夫頹然道:“小娘子,車輪被撞壞了。”

鬱行安聽見這話,偏頭看了蘇綰綰一眼,忽而道:“辰時要到了,你要去肖家是麽?”

蘇綰綰點點頭。

鬱行安命人牽來自己的白馬,韁繩遞給她:“你騎我的馬去吧,此馬名為春雪,一日千裏,極為溫馴。”

蘇綰綰望著他的手指,崔宏舟隔著護衛們問:“鬱行安,你非要插手此事不可嗎?此事與你有何關係?”

隨從烏辰看著鬱行安和蘇綰綰交疊的影子,心裏忍不住笑了一聲。

蘇綰綰讓侍女接過鬱行安的韁繩,鬱行安收回手,對崔宏舟道:“你向來跋扈,此事一出,你的黨羽還會擁護你麽?你與其在此處為難蘇家小娘子,不如去看一看吳仁道做了什麽。”

崔宏舟麵色陡變。

吳仁道其人,最擅奉承,也最擅審時度勢,臨陣倒戈。

蘇綰綰牽著白馬韁繩,輕輕摩挲兩下。

鬱行安瞥了她的手指一眼,隨即收回視線。

“莫要再做這樣的事。”鬱行安對崔宏舟道,“接下來你會自顧不暇。”

崔宏舟倒是想唇槍舌劍反駁一番,但此時一個隨從神色惶然,從巷口進來,附在他耳邊說話。,

他麵色大變,倉促走了。

深巷一時之間變得更為寂靜,不知是誰家的高牆伸出一枝梔子花。潔白的梔子花瓣被風吹動,緩慢飄落至蘇綰綰的發頂。

鬱行安想幫她拿開,他動了下右手指尖,忍住了。

“去上課吧。”鬱行安微笑道,“莫要遲了。”

蘇綰綰上了馬,回身看他:“鬱翰林怎會在此。”

“正巧路過。”他望著梔子花瓣,緩聲道。

蘇綰綰騎得了快馬,還可以精準避開每一個行人。

她堪堪在約定的時辰之前抵達肖家大門。

她將韁繩遞給自己的侍女,翻身下馬,從側門進去,才走了幾步,就遇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襄王殿下。”蘇綰綰道,“你怎會在此?”

“我剛從山北道回來,就聽見你拜了百裏夫人為師。我想你這樣厲害,得來肖家瞧一瞧,所以特在此處等你。”

襄王司馬忭回答道。他是一個氣質陰鬱的人,身為聖人的第四個皇子,許多人曾奉承他是儀表不凡的郎君。但當鬱行安來到閬都之後,一些自恃誠實的人不願再這樣說了。

倘若說鬱行安像一捧聖山之雪,司馬忭便像一個化不開的黑夜。讀聖賢書長大的士人們,總是更欣賞前者的氣質。

“哦。”蘇綰綰點點頭,往內室走,“還有半刻鍾就到辰時了,我要去聽老師教導,我們改日再敘。”

司馬忭追上去,先遞出一個小匣子:“這是我在山北道為你尋的禮物。”

蘇綰綰未接,她說道:“多謝殿下,殿下留著自己用吧。”

司馬忭瞅了一眼蘇綰綰的侍女——她正牽著白馬去馬廄。

“那是鬱翰林的馬麽?”司馬忭問。

“是。”

“你沒有收我府上的馬,卻收了他的。”

蘇綰綰腳步一頓,下一刻又恢複如常:“隻是事急從權,借來一用,改日便要還給他了。”

“你總跟他見麵,金鳥寺、上巳節……”

“你派人跟蹤我?”蘇綰綰側頭瞥他一眼。

司馬忭對上她目光,卻避而不答:“扶枝,大了以後,你再也不收我的禮物,卻情願借鬱翰林的物事。你可知曉,這鬱翰林雖得眾人稱讚,卻也並非如表麵上那般光明磊落。”

蘇綰綰腳步未停,她過了垂花門,穿過逶迤廊廡。肖家侍女們見是襄王進了二門,猶豫片刻,到底沒有攔。

司馬忭跟在她身邊道:“那鬱翰林披著君子皮囊,對外向來溫文優雅,不知多少小娘子受過他善待,對他芳心暗許。有許多人家探問他的親事,他父母雙亡,鬱家家主是他大伯父,他大伯父屬意蜜州藍家的小娘子——就是那個藍六娘。據聞已在議親了。”

蘇綰綰在廂房的門簾之外停下腳步。

司馬忭以為她遲疑,立即道:“我何曾騙過你。”

蘇綰綰深吸一口氣,平靜道:“襄王殿下。”

“嗯?”

“我要去讀書了,你莫要擾我。”

下了幾場雨,眨眼就到鬱四娘生辰。

她命廚役做了一桌上等席麵,請蘇綰綰過府去吃。

蘇綰綰備好禮物,去了鬱家。

這是她第一次去鬱家。鬱家位於城東,他家嫡係隻鬱行安一人在閬都為官,卻仍然在這寸土寸金之地,坐擁一處精致宏偉的宅邸。

入了門,鬱家侍女引她換乘軟轎,蘇綰綰一路望去,隻見花木扶疏,飛簷反宇,又有庭院重重,曲徑幽深,堪稱一步一景。

鬱四娘已在垂花門下等她,看見她來,笑著攜了她的手,請她往花廳裏坐。

“往年我在河西道,可不曾這樣過生辰。皆因我上回見你們玩得那樣熱鬧,也學學閬都小娘子的做派。”鬱四娘羞赧道,“不過我隻請了你一人。”

蘇綰綰一笑,示意侍女拿出備好的生辰禮:“我們兩人也可以玩得熱熱鬧鬧。”

兩人吃了席麵,席間鬱四娘提起崔宏舟的事:“這事鬧得太大了,阿兄為我請來的老師都屢次提起此事。據聞是吳尚書忽然反咬崔仆射一口,供出他諸多不敬聖人、貪汙受賄之事來。證據確鑿,聖人驚怒,還不知要如何處置他呢——我聽聞他不知逼死了多少百姓,上回上巳節擋路那老嫗,近日被人提出來,竟隻剩一口氣!這樣一個人,若是被秋後問斬,我才會拍手稱快!”

蘇綰綰心下知道,西南道崔節度使和崔仆射互為兄弟,唇亡齒寒,聖人投鼠忌器,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下定決心處罰。隻是崔宏舟失了聖心和黨羽,卻已是板上釘釘的。

兩人聊了一會兒,用完膳,鬱四娘道:“我帶你去我家園子看看!”

兩人帶著侍女,一路分花拂柳而去。逛了半日,到一處高亭時,鬱四娘坐下,說道:“好累,我們且歇歇吧!”

蘇綰綰應好,侍女們上茶點和琴簫等物。

鬱四娘一時興起,問道:“扶枝,你會彈奏樂器麽?”

蘇綰綰說自己略通一二,鬱四娘懇求她彈琴,她應了,淨手焚香,坐於琴前,又試了試音,開始彈奏一曲《綠萼驚雪》。

這曲子說的是有一年冬日落雪,兩人相逢,互相引為知音。瑞雪落在綠萼梅上,驚飛過冬的麻雀,那兩人一見如故,在雪中破廟相談一夜,竟忘了冷。

鬱行安走出自己的院落時,聽見了隱約的琴聲。

他知道今日是鬱四娘的生辰,也知道她唯獨請了蘇綰綰。

隻是他今日有政務要忙,在院中忙活至此時,本應去用膳,聽見這琴聲,他的腳步不由頓住,遙遙地望向那處高亭。

今日天色昏暗,天上雲層又厚又重。園中繁花似錦,飛花如美夢一般飄落,他隻見到她的背影,被清風鼓起帔帛,宛若曲中的綠萼初綻。

侍女從鬱行安身後過來,見到他,連忙行了一禮:“郎君。”

“你去何處?”鬱行安看向她手中的食盒。

侍女笑道:“四娘說蘇家小娘子愛食玉錦糕,吩咐廚下去做。此時才做好,婢子給她們送過去。”

“給我吧。”鬱行安道。

侍女愣住,將食盒遞給鬱行安。

鬱四娘在亭中拍手道:“好聽!這是什麽曲子?我未曾聽過。”

“這叫《綠萼驚雪》,是有些生僻,聽的人少一些。”

“原來如此,難怪我聽完覺得這曲子一時歡快,一時又清冷。這曲子有何意?”

蘇綰綰笑道:“這說的是兩個知音的故事。還有一首曲子,喚作《雪吻綠萼》,這兩曲加起來喚作《綠萼落雪》。”

鬱四娘的臉紅撲撲的:“扶枝,你的意思是,你我互為知音麽?”

蘇綰綰輕輕一點頭:“很好的朋友。”

鬱四娘耳根飛紅。

鬱行安走進亭中,鬱四娘眼尖瞧見,站起身,受寵若驚道:“阿兄,你怎麽給我們送食盒?是玉錦糕麽?”

鬱行安頷首,將食盒置於案上:“偶然遇見的,就順手帶來。四妹,我給你備了生辰禮。”

他拿出錦盒,鬱四娘接過,見是一套真珠首飾,十分驚喜。她道:“對了,阿兄,扶枝的琴聲與你不相上下呢,我方才聽她彈奏一曲,十分好聽。”

鬱行安看她,又望向蘇綰綰。

鬱四娘回憶著老師近些時日教的內容,說道:“餘音繞梁,不絕如縷。”

她用眼神暗示蘇綰綰,要不要再來一曲。

蘇綰綰收回視線,起身道:“四娘,我坐得累了,想再去逛一逛。”

鬱四娘一聽,也跟著起身,對鬱行安道:“阿兄,那我們再去逛逛?”

“去吧。”鬱行安溫和道。

兩人帶著侍女離開,鬱行安望著蘇綰綰的背影入神,直至她的最後一絲裙擺也被樹影吞沒,他才收回視線。

他在亭中坐了片刻,看見案上未曾被嚐過的玉錦糕。

他敲了敲桌案,望向蘇綰綰撫過的那張琴。

亭中還留有兩個侍女伺候,見鬱行安看琴,侍女忙問道:“要下雨了,婢子們可要將這張琴收好?”

“不必了。”鬱行安道。

他坐在蘇綰綰方才的位置上,指尖搭在琴弦上,似乎還有她的餘溫。

他閉上眼睛,手指撥動琴弦。

蘇綰綰隔著樹影和花陰,聽見清雅的琴聲。

“這是何曲?是阿兄在彈琴嗎?”鬱四娘往那裏探頭探腦,“真好聽,不過和扶枝方才彈奏的不是一個風格呢。”

琴聲縹緲如在雲端。

蘇綰綰聽了一會兒,說:“這是《雪吻綠萼》。”

鬱四娘“啊”了一聲:“原來是你方才說的第二首啊。這曲子講了什麽,怎麽風格陡變?”

蘇綰綰往背對琴聲的方向,邊走邊道:“第一首講的是兩個知音相逢,第二首說其中一人竟是女扮男裝。他們被迫分離多年,重逢仍在那間破廟。”

細雪落滿綠萼梅的枝頭,那兩人發現對方皆是孤身一人,等待自己多年。

鬱四娘兀自想像,想著想著,不知想到什麽,她小臉一紅:“這名字也太**了,聽起來好刺激。”

蘇綰綰:“……”

這兩曲的指法極難,又曲調多變,不是為世人所鍾愛的風格,彈奏的人自然少。

蘇綰綰也沒想到,鬱行安一聽就知道它,還熟練地將第二支曲子彈奏而出。

她倏然問道:“你們河西道的娘子和郎君們,幾歲開始議親?”

鬱四娘道:“十二三歲吧,大伯父本要為我議親的,我讓阿兄接我來了閬都,他一時就沒插手。”

鬱四娘歎口氣:“我時常羨慕閬都及閬都周邊各州的小娘子。我才知道你們普遍十七歲以後才成親,二十歲以後成親也不奇怪——我想一輩子留在閬都!”

隨著壽和年間娘子地位的提高,許多人家認為小娘子太早出嫁,容易因生產之事夭折,故而將成親年齡一推再推。

蘇綰綰笑道:“鬱翰林在閬都做一輩子的官,你不就一輩子留在閬都了?”

鬱四娘麵露憧憬。

“鬱翰林似是舞象之年?他應是議親了吧。”蘇綰綰道。

“他們怎會與我說這種事。”鬱四娘搓了搓臉,“不過也快了吧,我離開河西道時,聽聞大伯父確實有意撮合他的親事。”

“那對方一定是個美人。”

“應沒有你美吧?”鬱四娘遲疑地瞅了蘇綰綰一眼,“她叫藍六娘,雖說她也被梁知周寫入詩裏,可我未曾見過她。扶枝,我見過你,就不覺得世上有像你這樣好的小娘子了。”

蘇綰綰慢慢往前走,將那動人的琴聲遠遠留在身後。

她道:“有啊,有很多。”

鬱四娘:“是誰?”

“比如你。”蘇綰綰微笑道,“你也是一個很好的小娘子。”

……

鬱四娘玩了半日下來,興致高昂。

她太喜歡蘇綰綰了。蘇綰綰總是這樣溫柔、體恤、聰明,然後平靜而委婉地告訴她,你也很好,莫要看輕自己。

所有人在蘇綰綰眼裏都是一樣好的嗎?

鬱四娘這樣想著,腳步輕快地將蘇綰綰送去門口:“天色將晚,我也不留你了,你路上小心些,我們下回再見。”

蘇綰綰點點頭,和她一起走過垂花門,路過外院一處水榭時,看見那水榭飛簷翹角,清幽雋雅,鬱行安正坐在其中擦拭一張琴。

蘇綰綰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張琴,慢慢鬆口氣。

並不是她方才彈奏的那一張。

一行人走過水榭時,鬱行安似是抬眸看見了,他放下琴,起身走過來道:“送客麽?”

“嗯。”鬱四娘道,“阿兄,明年生辰,我還要請蘇三娘。”

“好。”鬱行安平和地應了一聲。

他也跟著一起走,像是要跟鬱四娘一起送客。

蘇綰綰沒有看他,她筆直地望著前方,卻嗅到了他身上的氣息。

淡淡的,像雪一樣。

她看向前方的薔薇花叢,卻看見天光將他的影子打在廊廡上,再斜斜地投到花叢裏。那影子修長幹淨,又挺拔。

鬱行安和鬱四娘一路將她送到門外,侍女扶她上馬車。

她登上馬車之前,回頭看一眼,見到許多小娘子正在偷看鬱家門口的鬱行安。

鬱家宅邸外路過的小娘子可真多啊。

蘇綰綰忍不住這樣想,卻不知鬱行安望著她發頂上的一片花瓣。

淺粉色的,大約是薔薇花瓣,也不知何時沾染上的,鬱四娘個子矮,竟沒有發覺。

鬱行安眨了一下眼睛,忍住為她拂去花瓣的願望。

蘇綰綰上了馬車,和鬱四娘道別,卻沒有和鬱行安說一句話。

車夫揚起馬鞭,鬱行安看了一眼天色,對鬱四娘道:“四妹,要下雨了。”

鬱四娘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是欸!阿兄,我們快回去吧。”

“你是否為客人準備了雨傘?”鬱行安問道。

鬱四娘怔住,連忙叫了一聲“扶枝”,又匆忙命人進去拿傘。

蘇綰綰讓車夫停下,等了一會兒,鬱四娘拿著一把山水畫的油紙傘,送到馬車邊。

她說:“要下雨了,扶枝,你帶這把傘回去吧。”

傘曾經是珍貴的東西,雖然到了如今已逐漸平價,但在閬都,送別客人時依據天氣贈一把傘,仍代表珍視之意。

蘇綰綰接過傘,微笑著道謝:“很漂亮的傘,多謝。你回去吧,莫要被雨濺濕了裙擺。”

“才不漂亮呢,都是我阿兄的喜好,整個宅子都是這種傘。”鬱四娘嘟囔了兩聲,見蘇綰綰垂下眼眸想拒絕,連忙道,“不過你喜歡便好!這是我讓人取來贈你的!”

蘇綰綰看了一眼鬱行安,見他已經負手望向別處。

她收下傘,再次道了一聲“多謝”,讓車夫驅馬離開。

車輪碾過地麵,到了蘇家宅邸時,果然已經下了傾盆大雨。

侍女要撐傘,蘇綰綰感念鬱四娘的珍視之意,說道:“用那柄山水畫的。”

侍女應好,扶著她下馬車。

油紙傘在頭頂撐開,展開一幅山水畫卷。

細雨被隔絕在外,蘇綰綰走上台階,被侍女扶住左手,絲毫也沒有淋濕。

……

到了夏日的尾巴時,聖人忽然說要進行田獵。

聖人已經許多年未曾圍獵了。六部連忙大張旗鼓地準備,百裏嫊對蘇綰綰道:“我給你出幾道考題。”

蘇綰綰作聆聽狀。

百裏嫊笑道:“不必緊張,幾道簡單的小題。”

她將題目寫在紙卷上,對蘇綰綰道:“去夏苗的獵場上尋找答案吧。”

蘇綰綰一看:田獵場上投放了多少麋鹿,場外五十裏有幾棵槐樹,此次夏苗大約花費多少銀兩……

她思索片刻:“老師是想讓我多出去走一走麽?”

“是啊。”百裏嫊笑道,“你總是靜坐,平日不是讀書寫題,便是對著萬事景物出神。小娘子們邀你,你才出去走一走。馬球打得那麽好,一年隻打一回。我聽人說你擅彈琴,可也很少見你彈過。”

“我喜歡靜坐,也喜歡聽老師談算學之事。”蘇綰綰道。

百裏嫊道:“多走一走,身子才會好起來嘛。學習非一日之功,我見你來月事時竟還要吃藥,你將身子養好,日後……”

她絮絮說著,話裏話外盡是關切,蘇綰綰聽得眼中微微一熱。

她眨了一下眼睛,斂去眸中情緒,俯首道:“謹尊恩師之命。”

崔宏舟如今自顧不暇,一時半會兒怕是沒時間找她的麻煩。蘇敬禾一聽蘇綰綰要去夏苗,也甚是欣喜,讓蘇太保求了恩典,攜蘇綰綰同去。

夏苗很熱鬧,許多人都隨著聖人進了獵場。蘇綰綰拿著百裏嫊寫下的紙卷,一棵一棵數著田獵場外的槐樹。

她可以讓侍女去做這件事,也可以隨意謅一個數字,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認真仔細地一棵棵數著,竟然真的察覺到比閱讀算經時更深的寧靜。

她頓下腳步,對侍女道:“你們就在此處等我,我一個人在前麵走走。”

前麵隻一條羊腸小道,曲徑通幽,侍女走了一圈,見盡頭是一塊巨石,也無旁人,便應了好,在外頭等她。

蘇綰綰獨自一人在小徑中徜徉,她看見一樹極為繁盛的木槿花,不由在樹下停了片刻,遠遠的,她看見幾個郎君從小徑外走過。

其中一個芝蘭玉樹,清雋優雅,是鬱行安。

蘇綰綰有點失神。她想,隔這麽遠,這麽多人,自己怎麽會如此輕易就認出他。

鬱行安似乎往這裏瞥了一眼。

蘇綰綰轉過身去,繞過木槿花,往小徑的深處走去。

如此便看不見了。

她聽見隱約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鬱行安走了過來。

他獨自一人,看見她和小徑深處的巨石,說道:“不想此處沒路了。”

看上去像是偶然來此,並非特意來找她的。

蘇綰綰“嗯”了一聲,沒有繼續搭話。

鬱行安轉身往回走,蘇綰綰本來也是要往回走的,此時卻故意落後幾步。

鬱行安的背影挺拔頎長,在她眼前的地麵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蘇綰綰挪開了視線,腳步更慢。他們越走越遠,隔著三十來步的距離。

但這距離逐漸縮短了,因為鬱行安放慢了腳步等她。

蘇綰綰慢慢吸一口氣,決定先行出去。

快經過木槿花樹時,一聲虎嘯從前方傳來。

鬱行安移了一下腳步,擋在蘇綰綰前方。

這是什麽意思?如果有老虎撲來,他願意以身飼虎嗎?

蘇綰綰這樣想著,虎嘯聲慢慢停了。

鬱行安卻沒有再往前走,他就站在木槿花樹下,像是在等她。

蘇綰綰不急不緩地往前走,兩個人越來越近,地上的影子交纏在一起,檀香木、雪鬆和綠萼的香氣也交纏在一起。

繞過這棵木槿花樹,就可以看見小徑外頭的場景了。

外頭傳來說話聲,似乎有許多郎君走過。

鬱行安道:“你先出去吧,外頭人多。”

一起出去容易惹人閑話。

蘇綰綰應好,往前走了幾步,擦肩而過時,倏然又聽見他說:“你近來似乎對我有些冷淡。”

他的嗓音很好聽,低沉清冽:“那兩首曲子要連起來彈的,可你隻彈了一首便走了。”

蘇綰綰的心跳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沒有回答,隻停留在原地。

小徑很窄,他們衣擺相連。夏末的風將木槿花的花瓣吹落,即將飄到蘇綰綰的發頂。

鬱行安在花瓣掉落之前,將它拿開了。

蘇綰綰猝然抬眸,隻看見鬱行安撚著花瓣的修長手指。

他安靜溫柔地望著她,等待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