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很多年不見，舒阿姨還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臉上沒什麽笑，看什麽都是淡淡的，又好像什麽都沒瞧在眼裏。
舒阿姨字寫得好，每年都會有家長領著小孩子上門跟她請教，有時候她心情好了，也會帶一兩個徒弟，不收錢，但是家長提過來的禮也不會拒絕，就真有點古代私塾先生的意思。
今年大概人數比較多，她幹脆跟廠工會申請，開了一個小規模的免費書法班，用的教室和紙筆墨水全部由廠公會提供——機械廠效益好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有各種福利發下來，隻可惜後來隨著效益變差，福利也越來越少，最後徹底消失不見。
走進教室的時候，宋輕予渾身僵硬，對著那幾個六七歲七八歲，身前還飄著紅領巾的小孩子，努力笑了笑。
舒阿姨看見宋輕予，神色也沒什麽變化，隻是輕輕的招了招手，然後遞給走過來的宋輕予一張紙，要她先寫一版字看水平。
宋輕予坐在一個小學生邊上，微微勾著背，使出全身力氣，寫出了一頁自認為還算工整的字。
可惜在舒阿姨眼裏，啥也不是。
她對著那張亂七八糟的紙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原本以為，你好歹也是高中生了，直接從結構練起就行，現在看起來，還是先把最基礎的橫平豎直練紮實再說吧。”
話語裏一點起伏都沒有，卻把宋輕予臊得頭差點直接埋進土裏。
宋輕予旁邊坐著個頂多一二年級的小學生，端正著背，就算看見新來的大個子同桌，神情依然波瀾不驚，持著筆在紙上練字。
光這神態，看上去簡直比何晴更像舒阿姨的親生孩子。
宋輕予再伸頭一看，嗬，這筆字可真漂亮，比自己都強多了。
她正這麽想著，就聽見舒阿姨直接交代到：“易芸，筆畫這一塊你先教教新同學，幫我盯一下她的運筆，我等一下再過來講。”
這次學生多，舒阿姨沒工夫一個個盯著，就幹脆學很多老師的招數，讓先進指導後進，等練得差不多了，她再一個個單獨指導。
所以，不單是跟小學生一起學寫字，還要被個小學生輔導……宋輕予現在都被打擊得麻木了，什麽話都不想說，隻乖乖拿起筆，按照那個一板一眼的小學生的話，正式開啟練字生涯。
這種事情，要是擱在沒有重生的15--歲的宋輕予身上，那是肯定不能接受的。
小姑娘性子傲，就算清楚自己水平不行，也絕對不願意放下身段，接受一個比自己小一截的小孩子的輔導，甚至還可能覺得舒阿姨是故意刁難她，借機奚落她水平太差。
可是現在，她的性子卻穩了不少，或者說，在表麵上的麵子，和伸手可以抓到的未來麵前，她更加知道應該怎麽選了。
那個小老師看了一陣宋輕予寫的，僵硬得就像是棺材板板一樣的橫，忽然說：“舒老師以前說過，練筆畫的時候不能光盯著紙麵，還要考慮落筆和收尾，等知道自己該怎麽落筆，怎麽轉折，又在哪裏收尾的時候，筆畫就練得差不多了。”
小女孩的聲音也是清清冷冷的，真的幾乎跟舒阿姨如出一轍。
宋輕予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小女孩都跟著舒阿姨練了好幾年的字，要真算起來，在班上都能被叫一聲大師姐了。
也難怪她的字這麽漂亮，比一般大人都強多了。
宋輕予馬上虛心接受意見，努力改正——雖然寫來寫去，她比較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手殘。
小姑娘一本正經繼續重複老師的話：“舒老師說了，練字不能急，越急越寫不好，這是個苦功夫，隻能慢慢磨。”
宋輕予點頭，態度陳懇。
這一大一小，一個認真教，一個專心練，時間也過得很快。
今天是寫字班的第1天，除了前10分鍾大概講了一下運筆，後麵30分鍾都是自己練習，舒阿姨則在孩子們中間走來走去，時不時幫著孩子調整一下握筆的姿勢，或者是落筆的注意事項。
就這麽一個個的指導過來，等走到宋輕予跟前的時候，都快到下課的時候了。
舒慕貞對宋輕予的表現似乎有些意外。
在她印象裏，宋輕予這孩子跟自己女兒有些像，性子都浮躁，沉不下去。
這些毛毛躁躁的小姑娘，表麵上看著鮮妍，但要是不好好**，很容易就走了歪路——想比男生，女孩子可能麵對的**要多得多，還有自以為可以當做逃避的堡壘，實際上更加吃人不吐骨頭的婚姻——光是想一想自己女兒以後可能遇到的那些麻煩，舒慕貞心裏就一陣陣的煩躁，連帶著這個很像女兒的小姑娘，也看不順眼了。
沒想到第一次上課，小丫頭的表現卻比她之前想的好了不少——她本來還以為，一看到給自己安排的小老師，小丫頭就該直接轉身走人了呢。
雖然這剛剛升起的一點欣賞，又在看見宋輕予那筆字的時候，全轉成了惱怒。
宋熙文郭妍那兩口子究竟是怎麽帶孩子的，怎麽能忍受孩子有這麽一筆臭字！
舒慕貞勉強壓下心裏的煩躁，先從調整小姑娘的手型開始。
她這手型鬆鬆散散，一看就沒正經規範過，也難怪連根直線都寫不好，畫得就跟歪歪扭扭的毛毛蟲似的。
宋輕予隻覺得舒阿姨讓她擺的寫字姿勢特別別扭，好像就連手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樣。
“你就用這個姿勢練，等到手部肌肉適應，自然就習慣了。”舒阿姨臉上沒什麽笑模樣，語氣倒還算溫和，至少不像對親生女兒，木尺直接就上來了。
回到家以後，宋熙文好奇的問女兒上書法課什麽感覺。
宋輕予認真的想了想：“感覺好像突然年輕了不少。”
畢竟同學的年齡瞬間驟降，自己也好像跟著回到了沒心沒肺的小學時代。
郭妍笑起來，手裏拿著一條絲巾，問女兒覺得這條絲巾怎麽樣，舒阿姨會不會喜歡。
畢竟是請人家教自己孩子學東西，就算不要學費，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要不然說出去丟人。
宋輕予伸手摸了摸絲巾：“這是真絲的吧？這花色挺素淨的，舒阿姨肯定會喜歡。”
“是你爸出差帶回來的，我嫌太素了一直沒帶，不過給你舒阿姨倒是正好，”郭妍說，“這絲巾可不便宜，你一定要好好學，至少把學費掙回來。”
宋輕予笑嗬嗬的說好。
郭妍又想起什麽：“對了明天就周末了，我約了你霍阿姨一起去看房子，你也一起去看看吧，畢竟是你自己想買的，買差了我可不管。”
聽到買房子的事情，宋輕予那是徹底不困了——雖然現在父母的態度還有些模棱兩可，但既然讓自己去了，宋輕予肯定要想方設法促成這件事情。
“去去去，一定去，媽，你們是上午還是下午去？跟人約好了沒？”
郭妍好笑：“瞧你急得，那就明天早點起來，咱們一大早就過去，也省得太熱。”
七八月的大太陽實在曬人，要不是女兒極力促成，再加上又被霍麗說動了心，郭妍還真懶得動彈。
宋輕予用力點頭，保證不用喊就能起來，還賣乖的給媽媽端了一盆泡腳的水過來。
宋熙文看到這一幕可吃醋了，大聲問女兒怎麽自己沒有這待遇。
宋輕予朝他吐了吐舌頭：“爸你要是肯再多買一套，我也給你端。”
郭妍伸手拍了一下女兒：“房子買那麽多幹嘛？夠住就行了，多了也麻煩。”
她哪想到，在現在的宋輕予心裏，房子可從來不嫌多，那是多多益善，越多越好。
然後郭妍就把女兒趕回了房，自己獨占這盆珍貴的洗腳水，甚至還對著丈夫得意洋洋的擺了擺頭。
宋輕予回到臥室裏，心裏還興奮得不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坐回書桌旁，工工整整的畫了兩版橫和豎，期間別扭的調整了好幾次握筆的姿勢，然後果然就像舒阿姨說的那樣，等到肌肉記憶成型，也就慢慢習慣了。
練完了字，宋輕予又開始繼續看書刷題。
她之前還以為，比起遺忘知識點還有更加糟糕的字，最難克服的其實還是自己坐不住，學不進去的毛病。
畢竟工作這麽多年，學習習慣早就徹底丟了，除了小說，看10分鍾正經書都覺得腦子疼，更不用提做那些繞來繞去耗費腦細胞的題目了。
頭兩天也確實是這樣，相對簡單點的小學內容還行，可是但凡涉及到難一點的內容，不出半個小時，她的腦門子就會一陣陣的抽抽。
但是，雖然內裏的芯子升級換代了——又或者是降級了，但是身體裏多年養成的學習習慣還在，那些經過了九年認真學習，鍛煉出來肌肉記憶也在，最重要的是，年輕時候的腦子，是真好用啊！
記性好，反應快，精力還旺盛，這具年輕身體裏冒出來的似乎無窮無盡的生命力，讓早就習慣身體常年亞健康狀態的宋輕予，差點感動到落淚！
她突然發現，年輕時候的自己，好像比自己記憶中更加聰明，也更加優秀。
不過短短兩天，宋輕予漸漸找回了手感，再加上旺盛的學習欲望，她甚至覺得，現在的學習效率再次攀登上了一個新的高峰，在分班考之前重新找回之前的最好狀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惜很快，她又灰溜溜的收回了十分鍾前的豪言壯語。
薑霍說她幾何學得好肯定是騙人的吧！這些證明題好煩啊！為什麽還有這麽多的定理推論還有逆定理要背！救命啊為什麽要把圓和平行四邊形還有三角形堆在一起做計算題！出題的老師是在搭積木嗎？！
倒在**的時候，宋輕予再次精疲力竭，就跟前幾天一樣，繼續陷入了對人生，對命運的深刻思考，哪怕睡著了，都覺得身上背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幾何體，被迫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