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吃完了飯,宋輕予繼續問她爸廠裏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可能是因為剛喝了一盅小酒的緣故,宋熙文的話匣子也打開了,對廠領導的抱怨,那更是滔滔不絕,也不知道在心裏壓抑了多久。
宋熙文他們所在的單位叫江山市第三機械廠,幾年前這還是個好單位,效益還有各種福利待遇在市裏都是頂尖的,宋熙文是他們廠裏跑銷售的骨幹,偶爾也做做采購方麵的事情,老廠長在的時候,本來還想提拔宋熙文做廠裏的副廠長呢。@無限好文,盡在
可惜老廠長前年突發腦溢血,都沒留下什麽交代就走了,新來的那個廠長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空降,業務能力一塌糊塗,拉幫結派的本事倒是爐火純青,一過來就是各種打壓老廠長的勢力,扶植自己人,有沒有業務能力不重要,會不會拍馬屁才是關鍵。
原來好幾家跟江山市第三機械廠長期合作的配件商全被他給換了,說是為了提高供應鏈效率,發過來的零部件次品率卻屢次創了新高,第三機械廠的好口碑也徹底沒了,原本蒸蒸日上的業務被搞得亂七八糟,一連丟了好幾個大單子。
廠裏的效益一日不如一日,那個新廠長倒是眼看著越來越闊綽,還把自己的小舅子小姨子什麽的全弄進了廠裏,好好一個國有大廠,眼看著都要變成他的自留地了。
宋熙文17歲就進了廠,後來得了老廠長的賞識一路高升,所以對機械廠感情很深,如今看到廠子被這麽一群東西糟蹋,自然心疼得厲害。
可心疼也沒用,這位新廠長上頭還有人護著,廠裏人寫了好幾回舉報信也沒用,反而被這位新廠長打擊報複,甚至有好幾個小年輕憤而辭職,幹脆下海創業去了。
有時候宋熙文自己也覺得,這麽一個爛攤子還有什麽可救的,索性樹倒猢猻散,自己也應該早早跳出去,另謀前程。
可一想到老廠長當年的諄諄教誨,他又猶豫了,總想著再搏一把,要是能把廠裏的效益重新提上去,說不定,說不定能有什麽轉機呢?
所以這次,聽說北邊發現了一個新的富礦,部裏籌備新建一個大型廠礦,他是卯足了力氣,想方設法的試圖拿到這筆大訂單。
說來也巧,那家新廠的一個廠領導還是他以前一個老熟人,之前打過不少交道,搭起話來也相對容易。
正當宋熙文躊躇滿誌,覺得隻要拿下這筆訂單,機械廠的情況就能好轉的時候,那個肥頭大耳,滿肚油腸的新廠長卻故意在他後頭使絆子,甚至想要把他這個這次招標的總負責人直接換下來,換成他自己的心腹來摘桃子。
而且這個事兒宋熙文全程都被瞞在鼓裏,還是新廠的那個領導,也就是他的老朋友給他透的信兒,對方也明說了,鑒於他們廠目前這個情況,第三機械廠能夠中標的機會微乎其微,甚至接近於沒有。
宋熙文脾氣是有點執拗,但也不傻,當下毫不猶豫就主動退位讓賢,把招標負責人的位置讓給了新廠長安插的那個心腹,還以在當地水土不服為借口,主動申請回了廠子。
新廠長當然樂見其成,很爽快的就給他批了路費。
這一回,宋熙文也是真動了離開廠子的心思。
宋熙文本來就是個能人,關係網也強,聽說他們廠這個情況,不少地方都主動要他過去,給的工資也不低。
不過可能是被新廠長惡心過頭了,宋熙文不想再給人打工,而是動了自己出來幹的念頭。
90年代,伴隨著一批國有企業的效益下滑甚至破產重組,不但出現了大量被迫下崗的工人,也有不少人自己主動下了海。
本錢少的自己做點小生意,本事大的開公司辦工廠,哪個不比委委屈屈窩在單位上,拿那麽點死工資強。
反正宋熙文認識好幾個朋友都自己出來單幹了,如今也混得風生水起,大哥大往腰上一別,大老板的派頭十足。
說到興起的地方,宋熙文把小酒杯往桌子上一拍:“閨女啊,我跟你說,你爸自認也不比那些人本事差,反正第三機械廠現在眼看著也不行了,還不如早點跳船,免得被這破船爛釘的拉進漩渦裏去。”
對於丈夫下海的心思,郭妍其實還挺支持。
她現在在廠辦上班,最清楚廠裏那點破事,財務的霍麗也跟她透過風,說是第三機械廠現如今的資金狀況很不好,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出大問題。
想想去年剛破產倒閉,工人時不時還在廠門口大哭大鬧的第二機械廠,就很容易想到具體會是什麽樣的大問題。
新廠長才不在乎這個,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了,真正最可憐的還是廠裏拖家帶口的工人,尤其那些上有老下有小,本身也40多歲年紀的老職工,廠子一倒,就真不知道該往哪裏奔活路去了。
霍麗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類似情況,危機感自然更重,聽說丈夫想提前出去試一試,自然十分支持。
宋輕予也不是不支持她爸下海。
這年頭,雖然很多地方看起來就像一團亂麻,眼看著就快到了崩潰的邊緣,可與此同時,新的機會也到處都是,隻要踩準站穩,說不定就能站在一個新的行業巔峰,成為下一個首富。
根據上一回的經驗,她爸選的行業沒錯,能力也有,關鍵是找的人不對,才讓他們家陷入了好幾年的負債泥沼,等到重新拔出腿的時候,最好的時機已經過了,她爸的心氣也徹底沒了。
可即便遇到了那麽大的困難,她爸也硬是靠著自己的能力,在短短四五年間就還完了將近20萬的欠款——那可是90年代,就算用這些錢買房,留到若幹年後,都絕對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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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那你準備出來做哪一行?”宋輕予很認真的問道。
很顯然宋熙文這時候還沒想好,隻含含糊糊的說:“先去跟著跑幾次貨運,賺點本錢再說。”
這年頭長途貨運可是掙錢的好買賣,從南到北跑一趟,運氣好一兩個月就能掙好幾萬——這時候廠裏的月基本工資,也才幾百塊而已。
宋熙文有個朋友正好是跑貨運的,又知道宋熙文因為多年銷售,在各地都有搭得上話的熟人,所以一直想要把他拉過去,跟著自己一起做這行。
果然!上一次她爸離開廠裏以後,幹的第一份事也是跑長途。
也就是在跑長途的過程中,她爸認識了那個騙子,還被騙子忽悠著開公司當了法人,然後騙子卷了從銀行裏貸出來的款跑了,她爸則成為了還款的第一責任人。
這一次,宋輕予可不希望她爸再跟那個騙子遇上。
她看一眼郭妍:“媽,咱們家那個服裝店不是快要裝修好了嘛,要不爸你先幫著媽把店開起來,正好去南邊進貨的時候還可以順便考察一下市場,也好決定自己究竟幹什麽。”
宋輕予建議道。
夫妻倆對視一眼,女兒說的好像還真有點道理。
反正現在宋熙文徹底被新廠長架空了,廠裏去不去也無所謂,倒不如先幫著妻子開服裝店,要是做成了,也是一筆收入。
郭妍也挺高興:“我昨天還在跟霍麗說呢,那邊裝修的時候沒人看著總歸不放心,老宋你要有時間多去守著可正好了,平時還可以給孩子做做飯,總比在食堂吃得營養。”
宋熙文連連點頭,說這個主意確實不錯。
宋輕予也鬆了口氣,覺得隻要照這樣發展,應該就不用太擔心再遇到那個騙子了。
吃完晚飯,一家三口又下去遛彎兒,正好碰到了何晴和她媽媽舒阿姨。
畢竟是教過自己的老師,宋輕予恭恭敬敬的喊了一聲舒老師好,才拉著何晴講起了閨蜜間的小話。
舒慕貞還是那副略有些高冷的模樣,對著宋家夫妻禮貌的點點頭,又忽然喊住了宋熙文。
宋熙文和郭妍都有些詫異,這位可是出了名不喜歡寒暄的人,就沒見她在大街上跟人聊過天。
舒慕貞問得卻很單刀直入:“聽說你把投標組長的位置讓給了趙偉?”
趙偉就是那個新廠長的心腹之一,特別擅長溜須拍馬。
宋熙文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麽快,苦笑一下:“您都聽說了啊。”
舒慕貞的神情還是淡淡的,隻眉頭微皺,看起來有點憂心:“廠裏現在都傳遍了,說是新廠長想把你徹底拉下來,換成他自己的心腹。”
宋熙文歎口氣:“哪還用拉啊,現在廠裏就是他的一言堂,還不是他想讓誰上就上,想讓誰下就下。”
說起新廠長,舒慕貞也是一臉不屑一顧的模樣:“這種人,早晚要翻車的。”
可惜,那位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翻車,第三機械廠這艘大船倒是眼看著快要沉了。
畢竟跟這位不熟,宋熙文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搖搖頭,歎口氣,一臉一言難盡的模樣。
晚上的時候,霍麗也拉著薑工過來了,一樣是跟宋熙文打聽情況的。
兩家關係近,宋熙文話也說得直:“那單子基本沒什麽希望了,咱們廠下半年的出貨量,估計一條生產線都填不滿。”
作為曾經江山市最大的機械廠,第三機械廠一共有6條生產線,效益最好的時候,車間24個小時都是通明透亮,工人也是3班倒,全力以赴趕訂單。
哪像現在,其中四條生產線都已經關停好久了,剩下的兩條,也不知道還能保多久。
霍麗也說廠裏賬麵上的資金眼看就要見底了,新廠長倒是跑了幾趟銀行,弄到了些錢,可銀行的錢是要還的,總這樣下去,依然隻有破產清算一條路。
薑工屬於廠裏的技術大牛,話不多,平時也不太過問管理那邊的事,可對新廠長也是怨聲載道:“最近進來的新零件質量一塌糊塗,廠裏的生產出過好幾次問題了,那個姓徐的還怪是圖紙的問題,真是笑話,我又不是神仙,還有辦法把那堆破銅爛鐵變成金子?”
霍麗私下裏跟郭妍說,外頭有好幾個私人老板都來找過他們家老薑了,給的薪水也高得嚇人,老薑在這邊還有個項目,不太舍得走,可要是新廠長繼續再卡他的實驗經費,說不得,就真的要搬家了。
郭妍也歎了口氣,一臉無奈。
大廈將傾,個人也隻能自掃門前雪,管不了那麽多了。@無限好文,盡在
放月假這兩天,宋輕予在廠區宿舍到處看到的都是憂心忡忡的麵龐,再沒有之前那種以廠為家的驕傲和朝氣了。
眼看著,天就要變了。
其實天早就變了,可隻有在暴風雨起來的那一瞬間,絕大多數人才能意識到不對。
而一個時代改變的速度,永遠都超過了絕大多數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