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3年冬。
寒風凜冽，大雪紛飛。
盛市紡織廠家屬院，景嫻從樓梯上滾下來，撞到了腦袋，流了不少血。
她隻覺得腦袋裏嗡嗡，像是要炸開似得。
耳邊傳來井明月驚恐尖銳的聲音：“媽，我不是故意的，是她自己摔下去的。不關我的事！”
“閉嘴，喊什麽？你是生怕別人聽不見嗎？”周慧芳蹲下來試探景嫻的鼻息，確定還有氣，站起身發狠地說，“周廠長鄉下那個傻子弟弟缺個媳婦，你去找你哥，我去找你爸，今兒晚上就把她送過去。”
聽到關門聲，景嫻艱難地睜開眼，捂著發暈的額頭，卻發瘋似得笑了起來。
上輩子也是這樣。
她被井明月推倒，腦袋撞到桌角當場昏迷。醒來後才知道自己被周慧芳賣給了周廠長的傻子弟弟。傻子不僅傻，還是壞，每天對她拳打腳踢。
周老太婆害怕她逃跑，餓著她不給她飯吃。
她傷還沒好，別說反抗，就是下床的力氣都沒有。
周老太怕傻子把她打死就把她關在地窖裏，每天隻給一頓飯。養的差不多了，再把她拖出來，讓傻子繼續打。就這樣折磨了十幾年，周老太太要不行了，喂了她老鼠藥，讓傻子把她拖到山裏丟到山穀裏。
井家靠賣她搭上了周家，井明月進了文工團，井明陽成了周廠長的乘龍快婿。
隻有她曝屍荒野。
她不甘心就這樣死了。
她想報複所有人。
沒想到再睜眼，她到了末世。橫屍遍野，死了又變成能吃人的怪物。
可到底是活著。
她不想死，為了一口吃的，殺死喪屍。忍著惡心，掏喪屍腦袋，用晶核換食物。經曆過背叛，無數次跟死亡擦肩而過。卻沒想到在末世過了十幾年後，她又回來了。
她以為自己在末世求生的十幾年，早就忘了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
卻沒想到，還是記得那麽清晰。
隻是比起活下去，能吃上的好的來說，井家人就是個屁。
景嫻掙紮著爬起來又差點摔倒，她扶著桌子慢慢朝著屋裏挪動。
她不能留在這裏。
再過一會兒，周慧芳和井明月就會回來，她要在她們回來之前離開。不會再讓井家賣了她，搭上周廠長。
景嫻平時都住在製藥廠的宿舍裏，井家根本沒有她的東西。
她一個月工資十八塊，周慧芳要十五塊。
剩下三塊錢她都舍不得花。
工作一年才攢了三十塊。
這三十塊是她全部家當。
景嫻把錢裝兜裏，穿上棉襖就往外麵走。
雪很大，沒過膝蓋。
景嫻凍得嘴唇發紫，也一聲不吭地埋頭往前走。末世裏什麽惡劣天氣她沒見過，比起那時候，現在的鵝毛大雪都能令人無比雀躍。
她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劉麗娟家。
劉麗娟兩口子剛吃完飯，還沒撤桌。劉麗娟讓她坐在桌前，還給她倒了杯紅糖水。
“你這孩子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還沒吃飯吧？先喝點紅糖水，可別凍壞了。”
景嫻捧著缸子眼眶滾燙。
劉麗娟是製藥廠工會的大姐，人很熱情，平時也沒少幫她，最主要的是樂於牽紅線。
前幾天，劉麗娟找過她，意思是給她介紹對象。
她當時說要回家問問家裏人。
景嫻小口小口喝著紅糖水，其實不甜，隻有點紅糖味，裏麵放了不少薑，很辣，但是很暖。喝到肚子裏，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
“景嫻，你跟大姐說，你是不是遇見啥事兒了？”劉麗娟看了眼丈夫石懷明
，使了個眼色讓他先進屋。
景嫻抱著缸子抬頭看著劉麗娟：“大姐，你上次說給我介紹對象的事兒我答應了。”
劉麗娟一怔，沒想到這孩子找她是這事兒。
“景嫻，你還小，不著急嫁人。等有合適的，大姐再給你介紹。這次這個不合適你。”
“怎麽不合適？”景嫻放下缸子，臉顯得更白了。
劉麗娟是個實在人，幹脆地說：“對方年紀比你大，還結過婚，雖然是個軍官，可是有兩個孩子。你長的好看，又能幹，找這樣的可惜了。而且，這人是打了結婚報告來的，要求合適了就立刻結婚跟他走。”
“可以隨軍？”
那這人的條件很合適。
劉麗娟覺得小姑娘想的簡單，掰開了跟她說：“不是在咱們盛市，而是在旅市，你過去容易想回來就難了。”
“那人人品不行嗎？他是離婚，還是老婆死了？”景嫻說話還真直接。
景嫻不問還好，一問劉麗娟就氣的破口大罵：“雖然是離婚。但是他人品沒問題。他在部隊很忙，結婚不久就走了。不到一年，他媳婦生了一對雙胞胎。平時都是按月往家裏打錢，人很少回來。前不久，他回來當場抓了個現行，要求離婚。那女的不要孩子，還把家裏的錢都帶走了。”
換成旁人劉麗娟也不會這麽生氣，商南臣是她二姨小姑子的兒子。
二姨的小姑子死得早，留下這麽一個兒子，爹還老早娶了人。
那小子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後來兩個老的沒了，他自己爭氣進了部隊。打過仗，立過功，好不容易娶了個媳婦，還是這麽個玩意兒。換成誰都不恨不得罵死那個喜歡搞破鞋臭女人。
“他家裏都什麽人？”景嫻眼神微閃，心中很是滿意。
“他媽沒了，他爹再婚，具體情況咱也不太清楚。”劉麗娟她二姨那一家人恨不得去砍了商南臣他爹，要不是離得太遠，肯定早就找上門去了。
這麽多年過去，除了商南臣還之外，二姨那一家子早就跟商家其他人沒關係了。
景嫻心裏更是滿意的不行，索性直接說：“大姐，你安排我們見一麵吧！”
劉麗娟大驚：“你是不是有什麽難事兒？”
景嫻沒說話，摘下圍巾，露出額頭上的傷口。大冬天都結痂了，周圍落了雪，屋裏熱乎這會兒濕噠噠的黏在額頭上，看著觸目驚心。
劉麗娟倒吸一口涼氣：“你這是咋回事？咋整地呀？”
“井明月推的。”
劉麗娟是好人，景嫻也不想害人家。
她把事情經過說完，低著頭沒看劉麗娟：“她們想把我賣給傻子當媳婦，我趁著她們走就跑出來了。”
井家的破事兒劉麗娟也知道。
說出去都沒人信，就因為周慧芳生景嫻的時候差點死了，非要讓這個孩子跟老太太姓景。
劉麗娟給景嫻處理好傷口，家裏沒東西，也就沒包紮。她看著小姑娘瘦得身上沒幾兩肉，歎了口氣：“你在這兒等著，我叫你姐夫去叫人過來。順便買點紗布給你包紮上。”
大雪天不好騎車子。
石懷明走著去的。
來來回回用了半個多小時。
他進了屋，身後跟著一個長得挺高的男人，估計有一米九多，黑瘦黑瘦的，像個被火燎過的電線杆子。下顎線棱角分明，看得出骨相不錯，就是有點脫相。
那雙眼睛目光鋒利，格外有神。
是個精神麵貌都還不錯的男人。
“南臣，這是景嫻。景嫻，這是商南臣。”劉麗娟說完，找了個借口就出去了，把屋子留給他們倆。
景嫻抬頭，看著商南臣擰著眉，似乎不太滿意自己的樣子。
這怎麽行！
她對商南臣的條件非常滿意。
能帶她離開盛市的婚姻，是絕佳的婚姻。
況且，她對商南臣的第一印象也可以，談不上喜歡，總之不討厭，湊合過日子還是可以的。
她決定主動出擊。
“我叫景嫻，今年十八。是第一醫院第三期藥劑班畢業的學生，現在在製藥廠上班。父母是紡織廠的工人，往上麵數三代都是貧民。”
商南臣擰著眉，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不動聲色打量眼前的小姑娘，瘦是瘦了點，倒是很白。瓜子臉，眼睛很大，漆黑的眼珠子水汪汪的，比他前妻看上去更小，也更柔弱。
他下意識想拒絕，不想眼前的女孩兒抬手撥開額前的碎發，仰著白淨的小臉，恰好能看到額頭上處理幹淨，但是沒包紮的傷口。
景嫻大大方方地說：“我跟家裏的人關係不好。我媽生我時難產，讓我跟我奶奶姓。我爸聽我媽的話，更喜歡我哥和我妹妹。這傷口是我妹推的，他們打算把我賣給傻子。我當時昏迷在地上，模模糊糊聽見她們說這件事兒，就從家裏跑出來了。我不想嫁給傻子，我想離開那個家。”
商南臣沒看上眼前的小姑娘，不是長的不好，而是長的太好了。
比他前妻還要好看太多，但是看著比他前妻還柔弱。
這樣的人不適合娶回家當媳婦。
他想拒絕，才張嘴，話還沒說出口，眼前的姑娘又說話了。
“你覺得我不合適是嗎？”
姑娘眼裏的光消失了。
商南臣到嘴邊的話就變成了自我介紹：“我叫商南臣，二十七歲。有兩個兒子，今年五歲。你嫁過去就是後媽。後媽不好做，你自己考慮清楚。”
景嫻心裏悄悄鬆了口氣，能鬆口就好，鬆口就代表著有結婚的意思。
“之前大姐都跟我說過了。”
“你願意來當後媽？”
商南臣還以為她會知難而退。
景嫻也知道做後媽難做，可眼前的人是最合適的那個。
“我家裏的事情剛剛也和你說了。我不想如他們的意，結婚這件事兒也不想跟他們說。”結婚不是兒戲，景嫻也是慎重考慮過的，“你要是同意的話，咱們明兒一早就去領證。”
商南臣還沒見過這樣的姑娘，要不是介紹人是表姐劉麗娟，他說不定現在扭頭就走。
“景嫻同誌，婚姻大事你要仔細考慮。”說完，商南臣就掀開門簾出去了。
沒多久，劉麗娟進來，看著蔫頭耷拉腦袋的小姑娘，差點笑出聲。
“你真打算嫁給商南臣呀？”她是替景嫻可惜。
商南臣的條件是真不錯。可是景嫻的條件，也是製藥廠裏數一數二的。她要是嫁給廠子裏的其他人，也是多的人願意。
景嫻輕輕點了下頭：“大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是一時衝動或者怎樣。我是我奶奶養大的，沒花他們一分錢。工作後這一年，每個月工資十八塊，必須給家裏十五塊。留在盛市，不管嫁給誰，我們家的人都不會放過我。那樣的婚姻長久不了。我想偷偷的嫁人，到時候留一封信給他們。商同誌是部隊上的，我跟商同誌走，他們就找不到我了。他們也不知道我在這裏，也不知道我和你關係好，找不到你這裏來。”
她在井家是透明人。
井家人根本不知道她的事。
劉麗娟也不知道說啥了。
門簾子外麵，商南臣聽到這些話，心疼起這個小姑娘來。
可婚姻不是做慈善。
他找的是能照顧孩子，照顧好這個家的人。
“我三歲就會做飯，我奶奶也是我伺候老的。家裏的活計我都會，什麽
苦我都能吃。我現在跟商同誌保證我會對人家孩子好，那不現實。可咱不是那種黑心的人，不會虧著人家孩子。要是他後麵也不想要孩子，我也可以不要。”這話她不能直接跟商南臣說，但她知道商南臣聽見了。
她低著頭餘光掃了眼門簾，安靜地坐在炕沿邊上。
“行，姐明白了。你先坐著，姐去問問商南臣啥意思。”劉麗娟起身出去了。
商南臣看了劉麗娟一眼，轉身去了西屋。
劉麗娟把門關上，壓低了聲音問：“剛剛景嫻說的那些話你都聽見了吧？”
商南臣點頭。
“別的話我也不說了。這姑娘自己有本事，小時候在村子裏長大，跟著村子裏的赤腳大夫學了不少東西。自己也努力，能進了第一醫院的藥劑班讀書的孩子可不一般。她剛畢業就到我們廠子了。要不是他們家裏人作孽，她過了年就能漲工資，一個月八十多塊。”
劉麗娟也毫不客氣地說：“人家姑娘是沒話說，以後的前途也肯定是不錯的。就是這個家裏人……除了這一點，人家小姑娘配你是真的可惜。你也就是在部隊，部隊管的嚴，能把人帶走。不然人家小姑娘怎麽可能願意選你。一個月八十塊，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工資呢。”
商南臣：“……”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之前他覺得這個小姑娘太柔弱，不太符合他找妻子的要求。可是在外屋聽見她和劉麗娟說的那些話，又覺得這個姑娘還可以。
“姐，她留在製藥廠肯定不錯，到了部隊就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商南臣更覺得不該耽誤人家姑娘。
“要不你自己去問問她？”劉麗娟覺得這事兒挺重要，她之前也沒告訴景嫻她年後可能要升職，工資也會漲了。
商南臣一言難盡地看著劉麗娟，推開門三步並兩步進了東屋。
“景嫻同誌。”
景嫻抬頭，期待地問：“你是答應和我去領證了嗎？”
“……”
這姑娘是真傻。
商南臣嚴肅地說：“你明年可能會升職，漲工資，一個月八十塊。跟我到了部隊，工作也不好找，找了也不會有多少錢。”
“所以你是答應娶我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