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安頓
毓慶宮前殿擺了巨大的香案, 程婉蘊帶著額林珠、弘暄隨著太子爺恭恭敬敬進獻三牲後, 周圍響起了樂師彈奏三弦、琵琶和拍板的奏樂聲,太子爺又領著她和幾個孩子上前獻酒, 共要獻三次。
薩滿身著腰係二十四條彩綢腰帶和九麵銅鏡的發裙與綴滿360顆貝殼的神衣, 頭戴著裝飾著鷹翎的鹿角帽,胸前還掛著一圈猙獰的狼牙獸骨,手裏抓著獸皮鼓, 每當程婉蘊他們獻完酒,他們就會吟唱著鄂囉羅上前跳舞祝禱,舞蹈動作都是學習野獸、雄鷹捕獵、生活的習性。
在滿人的心裏, 薩滿能溝通神鬼人,能驅邪祛病。
胤礽拜得很虔誠。
跳大神的儀式最後,薩滿會赤足對著神案長拜請神,然後突然竄起!
程婉蘊頭一回那麽近距離看薩滿祭祀,被嚇了一跳,隨後就覺著很震撼。他把鼓抱在胸前, 急速地甩動腰間的鈴鐺,後又將手鼓換成了柳枝, 好似手握長槍一般, 不停地翻轉挑起槍花, 將柳枝上的露水均勻地撒在即將種痘的程婉蘊和幾個孩子身上,然後圍著他們情緒亢奮地邊歌邊舞,其他薩滿越發急促地敲擊著手鼓, 那歌舞著的薩滿便仿佛踏碎鼓點一般跳動著, 隨後直接赤腳跳上一旁鋪著碎炭火的地上!
殷紅的炭火在他足下騰起煙雲, 他似乎真的被神附體了一般,覺察不出痛覺, 不斷呼喊著咒語,又激烈、又神奇、又粗礦豪放,程婉蘊看得入迷了。
拋開迷信之說,他們隻是虔誠地信奉心中的信仰,由此而激發出來的力量,展現在她眼前,她能體會到那種動人心魄的感覺。
民俗真的很美。
祭祀結束後,程婉蘊和幾個孩子就要進痘房了。
痘房統一設置在宮門附近的下風口,由太監居住的廊房改建的,不算特別狹小,裏頭是簡單的內外間,桌案床鋪一應俱全,倒有幾份民宿的感覺。
在程婉蘊和孩子們種痘之前,她身邊的青杏、碧桃、添金、添銀以及其他粗使宮女太監也都被太子爺下令輪流去種過痘了。他們就都是挪出宮外的種痘局去種的,不過也出去大多十天半個月也就回來了。
碧桃還給她看過手臂上的痘痕,告訴她如何點漿、如何症狀,隻燒了三天,脖子腫了兩天(大概是淋巴結腫大),但全身上下也隻出了七八顆痘,等到十八日左右痘痂脫落,手臂上留下了一個小疤痕,就沒了。添金更厲害,種完以後壓根沒什麽反應,隻有手臂上冒出幾顆小痘,連發燒都沒有。
程婉蘊深深慕了,這就是免疫力超群的人呀,跟後世疫情時的無症狀感染者一樣,都是不用受罪的天選之子。
碧桃和她說這些的時候,太子爺就站在門外。
那頎長的影子斜斜照進來,她就知道是太子爺怕她害怕特意安她的心。
但其實程婉蘊不害怕,她在後世就種過痘,不過那時候已經是注射的疫苗了,不會留下圓圓的痘痕,也不會有什麽症狀。
欽天監算了每個人的生辰八字,合了吉日,排在最前頭種痘的是弘暄,他小小年紀一直以長兄的身份要求自己,明明嚇得臉都白了,卻還是挺直腰杆給太子、太子妃行禮拜別,胤礽摸了摸他的頭:“不會有事的,你是阿瑪的小男子漢,要給弟弟妹妹做表率,勇敢些,知道嗎?”
奶嬤嬤會陪著他進去照顧他,這也是弘暄所有勇氣的來源,他乖乖地點點頭:“我會的阿瑪。”
太子妃也叫他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頭,勉勵:“好孩子,平平安安地回來。”
弘暄開始種痘後兩天,哈日瑙海種痘、之後就是程婉蘊、最後才是額林珠。
程婉蘊由碧桃陪著住進去以後,就有個瘦而年老的太醫進來給她種痘,過程很快也不大疼,先用針一樣窄細的刀輕輕劃破她的手臂,然後將牛痘種膿包裏取出的膿液滴進她的傷口裏,為了防止沒種上,按例種四顆痘。
第二天她就發燒了,手臂上也生了十幾個痘。
程婉蘊都是低燒,但卻反反複複直到第九天才退燒,在這期間人倒沒有十分不舒服,隻是後來額頭和臉頰上也長了兩三顆痘,讓程婉蘊一點也不敢撓不敢動,生怕破了相。她還有好幾次在屋子裏聽見太子在外頭衝太醫發脾氣。
大概是因為她發燒一直不退吧,後來太醫過來的頻率都增加了,等程婉蘊第二十天左右終於結了疤,太醫顯而易見地大鬆了一口氣,他本就稀少的辮子在這二十天裏都快愁禿了。
程婉蘊不知道,為了這事,太子爺是天天過問的,康熙下了明旨不許他靠近痘房,他就隻好翻來覆去折騰他們這些太醫。尤其是額林珠十六天就順利出了痘房,比閨女更早進去的程婉蘊竟然還在裏頭發燒,這讓太子根本就坐不住。
太醫院的地磚都快被他來來回回磨平了。
幸好雖有小小波折,但幾個孩子以及她自己都種痘成功,尤其最讓胤礽擔憂的額林珠種得十分順當,已讓人十分欣喜,他立刻大賞特賞,在痘房伺候的上下全都領了銀子。
程婉蘊出來的時候太子爺就在外頭等著接,見碧桃還背著她那一包袱話本出來,一本都沒舍得落下的樣子,不由就笑了。當初要進去種痘,太子爺便讓額楚出去湊羅了一堆話本給她解悶,聽說額楚甚至打算自己養幾個讀書人辦個書局專門寫話本子了,畢竟宮裏的需求真的很大,程婉蘊這裏的話本都被王貴人借去看了不少呢。
種完痘唯一讓程婉蘊煩惱的就是,臉上留下了兩顆粉色的痘印,哪怕每日抹太醫院的祛疤膏也沒什麽用處,一顆在眉心,另一顆卻在左臉頰。
她原本臉上光潔一片,一顆痣都沒有的,現在突然多了兩個小點,她是怎麽看怎麽不習慣,每每梳妝就要攬鏡自照半天,關鍵是這痘印它還未消退,是紅色的,古代的胭脂水粉它遮不住!敷粉後,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胤礽為了慶祝孩子和阿婉都種痘成功,本想辦個家宴席麵,誰知阿婉心情不大好,時常對著鏡子歎氣,他也就作罷了。有一日晚上歇息,床帳子都放下來以後,他就捧著阿婉的臉看了又看,摸了摸她那兩顆痘印,道:“你看這顆眉心痣,是佛祖在保佑你呢,人都說佛子才會長眉心痣。至於臉上這個,我常聽人說,痣也有講究的,這種就是福氣財氣的象征。”
程婉蘊半信半疑地摸臉:“真的麽?”
“當然,我覺著很美,就像臉上生了朵桃花。”胤礽是打心眼裏覺著好看,尤其阿婉垂眸的時候,長睫落下一片扇形的陰影,襯得臉頰那兩顆淡淡的印子好似被風吹落枝頭的桃花瓣,輕輕落在了臉上、眉間,滿是春光搖動之感。
程婉蘊被他說得臉都紅了:“太子爺嘴巴剛抹了蜜不成。”
胤礽便低頭去親親她:“我和皇阿瑪商議過了,二月初三啟程南巡,我帶你去,去實現去年我在柿子林裏對你的誓言好不好?”
程婉蘊聽完瞪大了眼,原本沉溺在深吻之中的她,就好似被五百萬彩票砸中了一般,隻覺著渾身的血液都因為這句話亢奮到沸騰了。
她知道太子爺要出門,但真沒想過能跟著去。
畢竟太子爺是肩負著差事的,不是閑逛,他帶兄弟們出門辦差才正常,她一個女人怎麽能跟去呢?尤其弘晳才三歲不到,程婉蘊都不知道他怎麽說服的康熙!
但太子爺的口氣卻好似這事已定下了。
“我真的能去嗎……能跟著您去嗎?”她聲音和手都在顫抖,不,她全身都在顫抖!巨大的期望與喜悅將她包裹住,天知道這一刻她的內心多麽掙紮又自責,因為想到能出宮,能離開京城,她竟然心底裏一點也沒有躊躇。
兩個孩子她都想不管不顧了。
胤礽望著她仿佛溺水之人在期望浮木一般的眼神,心裏也是一痛。
一直在宮裏的確太壓抑了,就連皇阿瑪每年也要找借口去暢春園、熱河避暑,也是這樣原因,一直困在四四方方的宮牆裏,的確讓人想要發瘋。
而他已經困了二十年了。
“我已經請求皇阿瑪同意了,我出門在外,衣食總要有人照顧,與其帶不合心意的宮女,不如帶你一個就夠了。至於孩子……額林珠和弘晳都暫住寧壽宮,弘晳一向乖巧懂事,額林珠雖然淘氣,但皇瑪嬤一直想念草原,我會讓哈日瑙海也常去寧壽宮請安,這樣由皇瑪嬤照顧你也放心。弘暄仍舊由太子妃照看就是。”胤礽將她抱在懷裏,去抓住她控製不住的雙手,按在自己的胸膛,用很低很低地說,“我明白你,我明白。”
阿婉在宮裏開心嗎?胤礽時常問自己,她是知足常樂之人,這是她的好處,但她真的喜歡宮裏嗎?連他自己都不喜歡,何況阿婉呢?隻是她比誰都懂得開解自己,不會鬱鬱寡歡罷了。
胤礽就知道阿婉這麽多年,從來沒有特意去迎合宮中的風氣。
抄佛經撿佛豆,阿婉從來不幹;宮中後妃時常學那些彈琴書畫、吟詩作對,也要看皇阿瑪那陣子寵愛哪一種美人,若是文采斐然的,宮裏便會掀起一陣學詩、學字的浪潮,若是精通四藝的,各宮來要琴的便多了,內務府的琴都來不及現做。
阿婉似乎守著自己小小的院子,也像是守著自己小小的心。胤礽總有一種念頭——阿婉她從不往外頭張望,得過且過,不是她甘於平凡、不求進取,而是她仿佛胸中有另一方世界,她已見過最好的景色,宮裏的那些,她都不稀罕罷了。
但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即便太子妃也不能免俗,為何胤礽會將阿婉兩個孩子送去寧壽宮,倒不是信不過太子妃,這是她主動向自己諫言的。
太子妃自打進門以後,就將自己的名聲立住了——在皇家媳婦裏,她要做最賢的。在對待長輩上頭,她也要做最孝的。
佛經她抄,別人請安早晚一次,她一日五趟地問候。
即便早上已經和太子去請過安,她晌午、傍晚還是會去乾清宮問一句的,為了避免打攪康熙或惹人厭煩,她會視情形或是送上自己的針線、或是幾樣小食,或是叮囑下人要仔細伺候,並不是莽莽撞撞地求見。而梁九功素來偏袒毓慶宮,每回太子妃過來,甭管見不見,他都會在康熙麵前提一嘴。
除此之外,她每日都去陪皇太後說話、打牌,還特意命石家人去科爾沁部接來了以前伺候過皇太後的老仆人,讓她進宮來做些太後愛吃的蒙古菜、告訴太後科爾沁部的各種事情,懷念懷念幼時的事。
這件事她辦得極合太後心意,太後甚至拉著她的手落了淚,說這麽多年唯有太子妃真心想著她、孝順她。在康熙給太後請安的時候大加褒獎,投桃報李地諫言道:“今年親蠶禮,哀家倒覺著該讓太子妃主持了,這孩子事事妥帖,實在是難得,皇上選的人果然錯不了。”
親蠶禮原本應當由皇後主持,但中宮空懸,自打溫僖貴妃逝世後,每年的親蠶禮都由四妃輪流前往先蠶壇舉行親蠶大典,這是執掌宮闈之前的必由之路,也是皇太後對她未來國母身份的重要認可。
皇太後的話分量極重,康熙雖未發明旨,但德妃卻已恰到好處地抱病了——今年原本是輪到她主持的。誰能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呢?何況這是太後願意給太子妃的臉麵,她哪裏敢相爭?聞弦歌而知雅意,德妃便隻好病了,她既病了,由太子妃來主持親蠶禮也理所應當了。
康熙因德妃遞的台階遞得正好、遞到了他的心坎上,在上書房誇獎、賞賜了十四阿哥多次,還特意打發太醫院院正為德妃請平安脈,賜下補品若幹,給足了永和宮臉麵。
行親蠶禮需取用皇後鳳印、寶冊,但親蠶禮後,皇上若不發話,誰還真的去找太子妃要鳳印不成?四妃都是宮裏的老人了,再不情願又如何,太子妃有皇上、皇太後站在身後撐腰,她們都得避退三舍。
以後後宮上下,就得聽太子妃的了。
所以在毓慶宮裏幾個孩子、側福晉都陸續去種痘以後,太子妃便主動找了太子爺,向他說明自己的心意:“弘暄年紀大些,身邊哈哈珠子、太監、乳母也都得力,又有額楚大人看顧,臣妾不需多費心;但弘晳、額林珠年幼,臣妾如今恐怕分身乏術,為此,臣妾有兩件事想請您示下:
頭一件便是兩個孩子暫且交給皇瑪嬤看顧,您看行麽?五阿哥出宮建府,他的孩子們又不能時時進宮盡孝,皇瑪嬤膝下空虛,嘴上不說,實則頗感寂寥,額林珠性子活潑嘴甜,弘晳懂事聰慧,正對皇瑪嬤的脾性,臣妾想著寧壽宮清靜安定,對兩個孩子也好。臣妾也好能騰出手來,熟悉、接納後宮諸事。
第二件事便是,臣妾想請您請旨升唐格格為側福晉,她多年管家任勞任怨,從未出過大錯,您今年要出遠門,這毓慶宮裏大小事情總要有個老人統領,唐格格若隻是個格格,怕她壓不住下麵,而她伺候您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值得一個側福晉之位。”
太子妃隻字不提程側福晉來管家,是早已料到太子會帶她出去,所以她需要提另一個能壓得住陣的人來做幫手,這樣她就能放心在外頭把後宮權吃下來。
畢竟太子爺在皇上麵前不可能像她一般為人處世,很多時候他還得避嫌,但太子妃不用,她有著女人天然的優勢也是悲哀——皇上會疑心太子,卻不會認為她有什麽不臣之心。
她自小要強,接過鳳印以後,她自然要全身心放在上頭,她不許自己出一點錯。她就是要讓宮裏宮外那些曾經笑話她、笑話石家的人都親眼看著,看著她手握權柄,她要證明給那些曾經幸災樂禍的人看,石家是能幫上太子的!
哪怕石家隻剩下她一個,也決不容人踐踏、小覷!
胤礽從太子妃眼裏看見了火焰般騰空而起的野心,他端坐在上,太子妃跪在地上,但她的眼神坦誠無比,他知道她多半是為了石家,微微頜首,但還是看著她輕輕問了一句:“這是你想要的、想做的事情嗎?”
太子妃怔了怔,她沒想過太子有一天會問這句話。
但她沒有猶豫,堅定地點了點頭。
她入宮,就是為了重振石家,這也是祖父和阿瑪的遺願,她一定要做到!她已占了大位,用不上靠寵愛活著,也沒辦法將太子爺當做平凡人家的丈夫,太子爺也不是,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當做未來的皇上、半君來尊敬。
“那就去放手去做吧。”胤礽沒再多言。
太子妃聞言鬆了口氣,深深叩首,最後懇求道:“還有一件事……您南巡諸省能否將富達禮他們帶上,不是臣妾自吹自擂,他們倆個真不是孬種,能吃苦,也能出海殺寇,讓他們用性命護您安全,臣妾才能安心。”
胤礽笑了,親自扶了太子妃起來:“這事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太子妃這下徹底安心了,等太子走後,她坐在那兒沉思,想起不久前的一件小事——身邊有內務府撥來的太監,她見他辦事還算伶俐,便準他進屋伺候,還給提成了身邊的大太監,但有一日他竟然自以為忠心地向她諫言應該除掉程側福晉和她生下的二阿哥。
太子妃瞥了他一眼,就叫利媽媽把人堵上嘴拉下去打死。
“眼中釘、肉中刺?”她聽了都覺著好笑,除掉程側福晉,太子爺會想不到是她做的嗎?她這個太子妃還想不想當了?她能坐穩太子妃這個位置,固然和皇上親自選的她有關係,但最重要的卻是太子的態度,她若一進門就排除異己,太子要處置她都不用猶豫的,皇上也容不下她。更何況這事對她毫無利處。
哪怕要爭也該是嫡子與長子相爭,與程氏的二阿哥有什麽關係?
何況,不管太子是為了安她的心還是出於維護程氏,他都將長子弘暄抱給她教養了,這就是他的態度,她若還不知好歹,石家九族覆滅也不過旦夕之間罷了。
她能行得正,也是太子爺能願意用石家,願意讓她去碰後宮那一攤子事的緣故。
太子妃無比慶幸自己進宮以來,沒有行差踏錯一步,沒讓自己陷入那些妻妾爭鬥的戲碼裏頭去,皇阿哥裏頭的幾個福晉,她時有召見來往,也風聞過許多內宅裏頭的齷齪事。甚至有一回賜宴,她就聽三福晉背地裏跟五福晉抱怨:“什麽賢惠名聲,我就不信這宮裏有真賢惠的人,要是我們爺也跟將長子交到我手上,我也能賢惠給他看。”
這是暗指她呢。但太子妃沒生氣。
所謂夏蟲不可語冰,沒見過泰山之高的人,便以為最高的就是這四方宮牆了,所以才會將男人和妾視為一生之敵,汲汲以求都是些沒用處的東西。
太子妃舒出一口氣,她抬眼望向天空,等以後,她們就會知道她所做一切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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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蘊則對太子爺安排兩個孩子去奶奶家過暑假的事情接受良好,這比放在太子妃的正殿或者淳本殿要靠譜多了,她也徹底能拋卻心底的猶疑,去期望出宮南巡的事情了。
在他們出發前約莫一個多月,太子爺先是和四阿哥一齊去了趟乾清宮,那天他們一晚上都沒回來,隔天兩人各回各家都蒙頭大睡了一日,唯有幾個內大臣、六部尚書下了朝被皇上叫到養心殿了,還有剛過十五歲生日的八阿哥。
太子爺早就南巡之事總算擺到了明麵上,這次的路線不長,從沿河西過高郵轉水路下揚州,在去蘇杭之前沿運河繞道徽州,再轉到蘇杭、江寧,然後就原路從河西、通州回京城,預計五月十七回京。
這樣五月末,康熙就按計劃能動兵打準葛爾了。
隨後,康熙話鋒一轉,便厲聲問起銀子的事來:“國庫裏到底還有多少銀子,馬齊,你從實說來!”
“奴才有罪。”馬齊冷汗淋漓跪下,他雖麵露惶恐,但卻隻說有罪,不說別的。他當然不必說話,國庫有多少銀子,皇上心裏一清二楚,如今不過是為了起個頭好把這事兒帶出來而已。
幾個內大臣昨個其實就已經秘密進宮來過了,早知道太子和四阿哥上奏清理貪腐、追繳借銀的事情。索額圖一臉老神在在,對他來說,這就是太子爺要銀子使,從口袋裏掏出來一點也不心疼。明珠則輕輕揮著羽扇,笑容淡淡,他雖然也借了幾萬兩,但不傷筋動骨,主要是不要讓皇上生氣,不要把這把火燒到大阿哥一係身上就好了。
六部尚書雖然心裏打鼓,但家裏都不至於沒銀子,因此還算平靜。
隻有胤禩心底咯噔一下,別人都不在,唯有他一個阿哥站在這裏是怎麽回事?他下意識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明珠,可明珠卻一個眼神也沒分給他,胤禩手不由攥緊了。
這得罪人的差事不會要塞給他吧?
康熙怒極反笑,轉臉叫梁九功把四阿哥奏上來的折子念了一遍。
去年全國賦稅收上來多少錢糧、折成多少銀子,皇莊掙了多少銀子,藩國上供了多少銀子、蒙古那頭供進來多少,一年到頭又花出去多少。
康熙三十四年沒打仗,除了太子大婚、賑災、行圍、建太和殿和暢春園沒花多少銀子,按理說這些加起來國庫裏應當還有五千萬兩銀子才是,但實際上已經不足一半……
今年離秋收還有大半年,馬上又要打仗,那剩下的一半跟沒有有什麽區別?何況,就大臣們、宗室從國庫裏借的官銀就有四百多萬兩!另外一些虧空,則是來自軍餉、漕運還有鹽務,這是必須都提前挪出去支應的,康熙也就沒為那些事生氣。
雖然官員借銀之事,一筆一筆也是他批準發放的,但今兒一千兩明兒兩千兩,這樣零零碎碎,瞧著不多,康熙沒放心上,誰知道幾年下來積借了那麽多?這些官員臉皮厚,不還的也太多了些!康熙恨得牙癢癢。
他覺著自己一片真心都叫這些官員辜負了!
就胤禛查明的,拿官銀出去放貸掙髒錢的官員竟然也有十幾個!
真是豈有此理,朕的太子出去南巡都捉襟見肘,你們竟然敢拿朕的銀子去放貸掙錢??這和空手套白狼有什麽區別?康熙這下是真憤怒了。
“朕許你們籌借官銀,是憐惜官吏之中有家貧無繼的,下發的恩典!可你們又是如何報答朕的?貪汙成風!借錢不還!放高利貸!弄得現在國庫賬銀對不上,銀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太子身為一國儲君,擴建院子竟然還安了兩萬欠款在他頭上??尚之傑你是瘋了不成!”
尚之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上前抱著康熙的腿,哭得涕泗橫流,說內務府如何難管,虧空如何厲害,銀子如何不湊手……
“滾開!哭哭哭!你既然不會管,就不要管了!老八!”康熙將他一腳踢開。
胤禩一直默不作聲,突然被康熙叫上前,連忙應聲:“兒子在,皇阿瑪。”
“內務府交給你管,讓你代內務府總管大臣一職,你能不能管得好?”康熙鷹一般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內務府裏頭虧空了多少,你都要給朕查清楚!還有其他被借走的銀子,你也要給朕要回來,你能幹好嗎?”
胤禩先是被巨大的餡餅砸中,隨即又被大棒子抽了一下,一時間暈暈乎乎,差點沒栽倒在地,但他咬牙挺住了。
催繳官銀得罪人不假,但內務府總管大臣一職……他太想要了。
他想起衛貴人總是憂愁又蒼白的臉,跪下大聲道:“皇阿瑪,兒子能行!”
明珠憐憫地瞥了他一眼,這差事雖難辦,但他沒有出言反對,內務府握在八阿哥手裏,總比握在忠奸難辨不知倒向誰的尚之傑手中好,而且戶部近一半都是他明珠的人,有他替八阿哥兜著,總不會叫皇上問罪的。
這或許也是皇上的平衡之道。太子即將南巡、太子妃又要握上鳳印,那把內務府給八阿哥,就正正好。
索額圖一眼就知道明珠那家夥又在琢磨坑人的事兒,他轉念一想,立刻表態道:“皇上,奴才那不成器的兒子也借了幾千兩銀子,奴才回頭就叫他還上!還有赫舍裏氏隻要有借款的,奴才怎麽也得讓他們還!”
康熙頓時緩和了麵容:“嗯,你這樣很好,但不要催要太過,若族中有實在貧困的,你這個當族長的也要幫襯,別叫太子難做。”
已經很久沒聽過皇帝誇獎的索額圖立刻胸膛挺起,得意洋洋地暼向明珠:“奴才遵旨!”
明珠用羽扇將臉擋住,悄悄翻了個白眼。
顯眼包。
反正有你索額圖帶頭還債,他們的八阿哥也省了事,明珠不由心下安定,笑道,“愚庵說得是,奴才回去也將族中欠銀之事及時清查,不給皇上添麻煩。”
這事兒就算定了。
反正等到二月初八,據說八阿哥已經追回來一百多萬兩了,他雖然年紀小,但沒人敢小看,沒看明相在後頭笑眯眯麽,雖然滿朝上下都被鬧得哀聲怨道、雞飛狗跳,但這次催債之事沒有波及到東宮,也沒有牽扯到四阿哥。
這些銀子也足夠太子爺啟程了,再有不夠,邊催邊走吧。
太子爺南巡,啟奏了皇上,除了東宮的那幾個近臣、親衛,他隻點了四、五兩個兄弟,皇上也準許了。這事已經讓滿宮側目,而等真的啟程以後,太子又將太子儀仗、車架都讓四、五阿哥領著。
由著兩個弟弟在前頭“大張旗鼓”吸引河西各地官吏,他卻帶著程婉蘊和兩百個親兵扮作商隊悠悠哉哉地走通州驛道,打算一路暗中查訪。
當幾輛普通藍呢馬車悄悄地駛出順貞門,熱鬧的市井之聲穿透車簾,和喬裝打扮的太子爺一塊兒坐在馬車裏的程婉蘊那雙眼睛就瞬間亮了。
風還是那有些塵土味的風,天還是那高遠碧藍的天。
但程婉蘊就是覺著不一樣了。
他們的第一站將是京杭大運河的起點,漕運重鎮——通州。而到了通州,就能走水路去天津,再“一日千裏”轉下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