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變故
程婉蘊和劉側福晉出來, 看見那王答應那抹倩影也有些迷惑,她怎麽還在這兒?有種上輩子和小姐妹相約去洗手間然後被壞孩子堵廁所門口放狠話的感覺……誰知,那王答應隻是遠遠一福身, 便將手中手帕遞給了宮女, 程婉蘊見那宮女走上前來請安:“方才小主拾到了一方錦帕……”
程婉蘊這才知道人家是拾金不昧,對自己方才的聯想有點不好意思,笑道:“是我的帕子, 多謝王小主了。”那宮女將錦帕交給程婉蘊,那王答應也跟著遠遠望了她一眼,隨即也沒說什麽, 垂下眼行了禮便離開了。
隻是那一眼便足夠水波**漾、嫵媚天成了,太太太漂亮了!程婉蘊忽然福至心靈,這一定是之前傳言的那個後宮侍寢榜首王答應!
剛入宮就能跟著康熙去圍獵的!她竟然那麽快就有了身孕。程婉蘊數了數指頭,她進宮約莫也才四個月時間,至少去圍獵之前她還沒身孕,那可能是圍獵之後懷的, 也可能剛到懷了,但回了宮才診出來。
現在康熙宮裏青黃不接, 高位妃嬪都老了, 其他年輕的沒她漂亮, 總之,她應該是這幾年後宮十分強勁的後起之秀了。
程婉蘊腦內吃了會兒瓜,和劉側福晉回寧壽宮裏坐下, 又與三爺的田側福晉聊了會兒, 她發現之前熱河對她還有幾分不屑的田側福晉現在對她十分親切了, 原來她們這幾人去熱河的時候,她可是隻肯跟大福晉說話的!
根本正眼都懶得看她和劉側福晉。
果然時移勢易。
這屋子裏還有裕親王、康親王等宗室親王的福晉與側福晉, 這些都是長輩,程婉蘊再鹹魚也知道這會兒要上去打招呼,於是時間不算難,幾乎時時刻刻都牽著倆娃到處騙紅包。
最後本來用來裝水果的布兜全用來各式各樣的金瓜子和金裸子了,有的宗室皇親知道套路,甚至提前打好了各種給小孩子的見麵禮,隨手一套就是長命鎖、金麒麟之類的。兩輩子了,程婉蘊終於能體會到過年的好處和快樂了。
當年,她每回過年都是大出血的那一個,畢竟當年直到她不幸猝死,她也沒有結婚生子,而同輩的親朋好友二胎也有了,還有的三胎在望了。
她上輩子出生的那個地方,還延續著千百年以來的宗族觀念與大家族傳統,對於兒子的渴求就像渴求某種人生必須達成的境界似的,她還是“程勻”的時候,自小就沒進過家族祠堂,族譜裏也沒有她的名字。
爺爺去世,她披麻戴孝出錢出力,卻沒有守靈的資格,爺爺的祭文冊子裏,從兒子、孫子寫到侄子、侄孫、堂侄子、堂侄孫,都沒有她的名字,當然也沒有她姑姑們的名字,所有女性都忽然“隱形”了,就好像男人們是單雄繁殖出來的似的!
喪禮上,她爹捧著遺照,兩個叔叔捧骨灰和牌位,堂弟手舉高香蠟燭,堂侄提燈舉靈幡,而她“勻”出來的弟弟作為長房長孫,頭圍稻杆,腰別鐮刀,手捧香爐,站在前麵為爺爺三跪九叩送行,象征著程家這個家族“大宗”最新一代的傳承與希望。
哪怕她那弟弟隻是個天天打遊戲連個高中也考不上的廢材。
而她,隻能和姑姑們跟在隊伍最後頭,甚至要送爺爺安葬的時候,她們就沒資格跟上山了,在路邊最後磕一個頭,就得回去煮飯了。
所以,她家鄉那個地方,基本上每家每戶都沒有獨生子女,計劃的年代可是寧可丟工作、罰款也要生兒子的。
即便到了她這一代也是如此,如她一般被家人轄製早早結婚的也十分常見,她反抗父親的意誌報警的行為在當時竟顯得那麽出格。由此可見,逢年過節,麵對人數眾多的大家族,她要發出去多少紅包!(非粵省的小紅包,起碼三百大洋起底!)
最可怕的是,她有個小學相交至今的好友,人很棒,就是……結了三次婚,她瀟灑追愛的同時,每次婚姻都生孩子……程婉蘊每次發紅包都能發得麵目可憎。
所以,來到清朝後,程婉蘊對古代風俗適應良好,又因知道是古代,更加多了幾分包容之心,六百年後的現代社會尚且如此,至少清朝還有“滿清姑奶奶”之說,在旗的女孩兒還能出門逛街、騎馬出遊,因女孩兒都要選秀,未來可能鳳凰飛上枝頭,在某種程度上竟比後世還要看重幾分,而且她有了程世福這樣的阿瑪在,也是天大的幸運了。
在程家,程婉蘊雖然不用發紅包,但也要準備各種各樣的禮物,幾乎每到年節都在拚命趕製繡活,吳大地主生了八個兒子,她平輩的表姐妹、表兄弟人數龐大。程婉蘊不止一次見吳氏拜年拜得愁容滿麵。
如今竟然倒了個,她倒成了贏家!原來進宮參加宮宴還有這等大好處!當然人生贏家是大福晉,她帶了四個閨女進宮,程婉蘊眼尖,瞥見大福晉身邊的嬤嬤帶了個大檀木盒子……看來能裝不少呢。
而大福晉也透過人群注意到了程婉蘊一行人,太子爺的庶長子是皇孫裏的頭一個,雖有些小毛病,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那唯一啊!正被那程側福晉領著四處見禮。
這阿哥又不是那程側福晉所生……她竟然心無芥蒂領著他四處露臉!這不是為這個孩子造勢麽?他已占了長,如今又先在長輩們跟前占了先、露了臉,以後總要被人多看重幾分的。聽說這個程側福晉也有了身孕,她不怕她以後生了兒子,反倒被這個庶長子壓得沒出頭之日麽?
如果是大福晉,她會把侍妾生的兒子留給奶嬤嬤,借口孩子體弱要休息,去偏廳裏坐著不出來,絕不會給他冒頭的機會!
可惜……不僅是她無所出(女兒不算),其他格格努力了那麽多年也沒生出兒子。大福晉想到這事兒都覺著氣悶無比!帶著幾分不願承認的嫉妒羨慕,大福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那孩子移動。
那孩兒小小年紀也很乖巧,不怕人不鬧騰,讓叫人就叫人,說話也很有條理。
說不眼熱是假的,如果她也有這樣一個兒子多好啊!她的三格格與太子的大阿哥同歲啊!如果是個兒子……否則今兒在太後麵前得臉的,不就是她和大阿哥了麽?就是因為沒有兒子,府裏伺候大阿哥的格格才會越來越多,她在惠妃娘娘和大阿哥跟前也跟著沒臉……大福晉臉色發青,牽著小女兒的手下意識收緊,讓女兒都吃痛地叫了一聲:“額娘!”
她連忙鬆開手,蹲下身來揉著孩子腕子,聽見太子爺的大阿哥正給某個親王家的老福晉背詩,聲音清脆,逗得老人家朗聲大笑,心中又是一陣**。
程婉蘊全然不知大福晉的心病,對她而言,她並不覺著阿克墩得寵露臉會礙著她什麽,這就是屁股決定腦袋了。
她以前是格格,現在是側福晉,這都逃不過一個“妾室”的身份,什麽長子嫡子之爭與她何幹呀!那都是太子妃要考慮的事兒,她就跟著太子爺,領導怎麽吩咐她怎麽做,阿克墩得康熙、皇太後青眼,對整個毓慶宮都是好事,當然要推他一把啦!
所以她依然興致勃勃地帶著倆孩子發發紅包、又收收紅包,時間也很快消磨了。
眼見著日頭西斜,就到要開宴的時候了,僖嬪過來與她匯合,天色漸晚,但宮中裝點得分外喜慶,紅綢掛樹,宮燈流光溢彩,各色肩輿在宮巷裏排成如遊龍般,這樣的場麵程婉蘊頭一回見,很是震撼。
堵車這事兒果然古來有之。
宮外的爆竹聲已接連響起了,額林珠和阿克墩後來在寧壽宮就困了,他們這個年紀都是要睡一下午的,現在困勁上來各自窩在奶嬤嬤懷裏睡著,坐上肩輿都還沒醒。
乾清宮宮裏宮外從早上就開始擺桌布置大宴的事兒,今年比往年更添幾分隆重,大約擺了百桌,從宮裏一直擺到外頭空地上了。
未時三刻,隨著鼓樂聲,各嬪妃、皇子公主、宗室親王及女眷便依次入座了。
跟著僖嬪和引座的太監,程婉蘊發現自己的座位竟然能排在殿內,雖然靠近宮門,但已經非常靠前了!
要隻要殿外還擺了幾十桌呢。
她的前麵隻有大福晉,已經排在皇子家眷中第二,田側福晉屈居在她身後。
除了皇上獨享大殿寶階之上的金龍大宴桌,其他人都是用的高盛桌,二人一桌,按照序齒行家人禮。
幸好帶娃來了,不然程婉蘊就得跟大福晉同桌吃飯了……程婉蘊一陣慶幸。
因為皇孫皇孫女還不多,而且大多年紀還小,所以康熙特意下了恩旨,不讓皇孫們單獨開席,而是隨自家額娘就坐。
大福晉身後就多擺了兩張桌子,給四個格格坐著,格格身後又還有烏泱泱的嬤嬤,實在有點擠,桌子旁邊炭盆都沒地方放了。
大福晉就叫人換手爐來,大殿裏燒了火龍,現在人又多,其實不算特別冷,就讓太監把炭盆撤了,雖說炭盆都加了蓋子,但炭火要是燙著孩子,那可不是玩的。
程婉蘊這邊還好,奶嬤嬤跪著抱兩個孩子坐在身後那一桌,不算太擠,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著她們這邊的位置空隙大些,坐墊也厚實幾分,就連那炭盆裏燒得炭不僅沒味兒,甚至還有幾分柚子皮的果香傳出來,十分清香。
程婉蘊不由叫住負責伺候她們這幾桌的加炭太監,低聲問道:“公公留步,這些東西是……”那太監笑著低語道:“側福晉放心,這都是貴主特意吩咐的。”
程婉蘊懵了:鈕祜祿貴妃?她還以為是太子爺的手筆,沒想到卻是永壽宮——也是,鈕祜祿貴妃執掌後宮,這次大宴也得她精心操持,專門為了誰多給一點深冬臘月的暖意,是十分順手之事。
隻是要深究的是——為什麽?
程婉蘊決定事後要將這件小事告知太子,麵上卻是向那太監謝了貴妃的好意,就暫且按下不提。
額林珠和阿克墩還在睡,程婉蘊也沒叫醒他們,反正筵席還沒正式開始,皇上、皇太後和太子都還沒到。
現在送膳太監正高高舉起紅漆托盤,按照位分規製上冷盤和餑餑,今兒家宴是滿漢全席——倒不是後世那延伸之意的“滿漢全席”,而且清朝筵席本來就有分滿席、漢席,往年乾清宮家宴與太和殿筵席一般都是滿席,但今兒卻添了不少漢式菜,所以才稱滿漢全席。
由此可見康熙此時彌合滿漢的決心已體現在他執政乃至生活的方方麵麵了。
當所有人都在質疑太子妃身世的時候,程婉蘊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受。別說太子妃了,太子爺如今身邊伺候的人幾乎都是漢軍旗和內務府包衣,一個出身正經滿洲八旗的姑娘都沒有,就很明顯了。
康熙企圖將太子打造成一杆吸引漢人及文臣的鮮明旗幟——因為身為皇帝的他必須代表著滿洲八旗勳貴的利益,否則滿人也不答應啊!那隻能拿太子吸引那些漢人了。
但康熙或許根本無法想象,這兩個有“揚州、嘉定”等慘案橫亙其中的民族在封建帝製之下根本沒辦法強硬撮合。太子在康熙的授意下逐漸倒向漢臣,會被滿洲八旗排擠得越加越厲害,而漢人也會越發簇擁這位符合漢家正統的儲君,反而將滿漢之間的隔閡與鴻溝越拉越大,逐漸形成兩大針鋒相對的勢力。
這是他身為皇帝的階級局限性。他一廂情願,之後又得了被害妄想症,最終卻害得滿洲八旗紛紛站隊其他的阿哥,諸多的原因雜糅在一起,讓太子成為一個滿洲圈外人了。
程婉蘊望著還空落落的太子之位,思緒越發飄選,與其說太子的廢立是康熙一家之言,不如說這背後還有兩個民族的角力。
漢人的脊骨哪怕彎了,卻沒折,他們也時時刻刻想扶持一個親漢的皇帝上位,改善漢人低人一等的局麵。
太子真是千百年來最難的太子了。
程婉蘊歎了口氣,她覺得曆朝曆代裏的太子麵臨的處境都沒有胤礽的複雜與艱難。
又是帝心難測、又是民族矛盾、又是黨派相爭、又是兄弟鬩牆。
想著那些,她好不容易才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到這次大宴上來,她看著一桌子餑餑,心想今兒先上的還是滿席,這也是一種政治信號,就像太和殿大宴上也是滿洲官員位次更靠前,畢竟康熙仍然不敢將八旗得罪得太厲害了,還是得顧及他們的心思。
滿為先,漢為後。
說明康熙仍然還是傳統滿洲思想,並非真的想親近漢人,而是為了皇權集中的目的更多些。
因此,筵席一開場,每桌都先上了小山一般高的各色餑餑,程婉蘊麵前是方酥炸餡餅2盤,小餑餑2碗,大餑餑4盤,紅白饊枝2盤,幹果4盤,鮮果4盤。
程婉蘊看著這些都涼了大半的餑餑,不知該說什麽,據說大宴上吃不完的餑餑,還會賞給親近臣子帶回家,這叫“散福”。
接到賞賜的臣子要感恩地吃完這些餑餑,並且不能轉贈他人,和胙肉是一個道理。
程婉蘊在觀察餑餑的時候,忽然察覺到一陣視線,她似有所感,抬起頭來。
殿內筵席除了最高、最中央的康熙專座,與他並列但在丹樨下的還有兩列獨立的位置,左邊是皇太後,右邊是太子,由此分列開了兩片不同區域,左側以皇太後、鈕祜祿貴妃為首的是後宮妃嬪區域,右側以太子為首的是皇子、近支宗室親王、郡王及其家眷的區域。
皇子王公們占了右側區域前半部分,家眷都在後頭,因此程婉蘊其實和太子的位置離得很遠很遠,舉目望到對麵,便是康熙的低階妃嬪集團了——貴人、答應一流,再低一封的官女子就沒資格參加這樣的宮宴了。
雖然那片區域人數眾多,程婉蘊還是一下就捕捉到了那個偷偷看她的人——王答應。
無他,她的容貌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猶如夜中螢火,自帶光芒。就像一張擠擠挨挨的畢業照裏頭,你總能一眼發現裏頭與別人畫風不一致的那一個。
王答應與她越過無數琳琅的珠翠頭飾遙遙相望,並沒有被抓包的慌張,反而眼眸亮亮,似有千言萬語在那眼中一般。
程婉蘊:“……”這王答應什麽來曆?她一直看著她做什麽?古古怪怪的。
還沒等她想明白,就聽鳴讚奏樂中,康熙扶著皇太後笑吟吟走在前頭,太子如一叢青翠高竹,他已生得比康熙高了半頭,麵帶矜貴的微笑,大步跟在身後。
程婉蘊見狀連忙回過身將孩子們喊醒。殿裏殿外所有人都起身跪迎這個王朝最尊貴的三個人,山呼萬歲、千歲。
“平身——”康熙抬起手。
乾清宮家宴正式開始了。
除夕三大宴,若說保和殿和太和殿賜宴,是皇帝為了慰勞、犒賞外藩大臣以及天子近臣而設的高級別禮節性宴會,那麽乾清宮家宴便是一次隆重但較為隨意熱鬧的家宴了。
滿席菜式都上完以後,漢席上有一道鴿子湯,用小砂鍋煨的鮮濃味美,砂鍋底下還放了炭,因此熱氣騰騰,不似別的菜色晾了都結了油花。這鴿子湯是額林珠最愛的菜之一,所以這小祖宗又鬧著要吃,小孩子餓得快,程婉蘊便讓索媽媽先試了一碗以後,就替她剔骨,將鴿子肉撕成她能入口的長條,放在她的碗中。鴿子湯則另外盛出來,放在手邊。
程婉蘊帶了額林珠專用的小碗與學習筷,於是她便端端正正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頤了起來,吃了幾口肉還知道配湯喝。
阿克墩見妹妹吃鴿子,於是也要吃,程婉蘊便也如法炮製,這倆孩子同桌而食,動作十分利索。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大阿哥兩個年紀也才兩三歲的格格,已經坐不住了,不管奶嬤嬤怎麽哄都嚷著“不要!不要!”
大福晉不得不親自把孩子抱過來哄,卻忽然聽見隔壁太子的大格格吃到中途,特別大聲地發表見解:“額涼,鳥鳥好好次!”
太子的大阿哥也學著妹妹大聲道:“程額娘,鳥鳥好好次!”
這倆孩子聲音不知收斂,十分清脆地傳了出去,還伴隨著大福晉懷裏孩子的哭聲。
很快,這兒的動靜就被康熙發覺了。
他身處高位,殿中情形盡收眼底,很快就注意到大福晉和程婉蘊那邊。
先是看著大福晉手忙腳亂地哄孩子,皺了皺眉。
接著又看到太子兩個孩子短胖的手握著專門定製的筷子,乖乖喝湯吃肉的模樣。
孩子鬧騰是正常的,但能這樣乖巧卻是當母親的教導得好了,康熙不由重新露出笑意。
他起了興致,笑著對太子吩咐道:“保成,把你兩個孩子叫過來朕瞧瞧!”
胤礽一直悄悄留意著程婉蘊那邊呢,甚至還讓何保忠叫來花喇問了一遍今日的情形,知道一切順當沒出事才鬆了口氣。
康熙語氣溫和,胤礽知道這是兩個孩子難得的露臉機會,忙應下,親自起身去接。
眾人雖然都沉浸在宴席中的模樣,專注與周圍觥籌交錯,實則一直留心著上頭的動靜,乾清宮大殿實在太過寬廣,很多人隻看見康熙對太子說了什麽,隨即太子恭敬應下,便起身穿過了一桌桌、一叢叢的人,來到了宮殿內宴席最末位—那是皇子福晉、側福晉所在之處。
眾人的視線隨著太子的身影而動,心也跟著晃晃悠悠地生出無限好奇,直到太子走到一位身著側福晉吉服的美婦人跟前說了幾句話,將一大一小兩個粉妝玉砌的孩子叫了出來。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這是萬歲爺想見孫子孫女了!
但是這大殿中可不止太子膝下有孩子啊,眾人的眼神飄忽不定,或多或少都往大阿哥的位置上飄了過去。
大阿哥端著酒杯維持著笑容,隻是那笑容像糊了漿糊,被風一吹,僵在了臉上。
胤礽單手抱著額林珠,一手牽著阿克墩,額林珠兩隻手還緊緊抱著她的咪咪頭小碗,裏頭還裝著半碗剛剔出來的鴿子肉呢!
胤礽勸了半天都沒讓她撒手,又不敢讓康熙久等,隻好這麽抱到了康熙麵前,對著康熙與皇太後難為情道:“這孩子也不知像誰,盡知道吃了。”
康熙哈哈大笑,指著胤礽道:“一定是你這個當阿瑪的苛待朕的孫女了,來,額林珠,到皇瑪法這兒來,皇瑪法這兒還有一罐子鴿子湯呢!都給你吃好不好?”
額林珠一聽鴿子湯就毫不猶疑地探過身去了,被康熙一把摟進懷裏後,坐在康熙膝上,還把自己的鴿子肉遞到他麵前,十分霸氣地吩咐道:“吃!”
“皇瑪法不吃,額林珠自己吃吧!”康熙笑得不行,又把阿克墩招到跟前來,“阿克墩你也到皇瑪法這兒來坐著。”說著就把孩子提溜到身邊坐了。
胤礽眼眸微閃,十分光棍地笑道:“那兒子就把兩個孩子丟在皇阿瑪這兒了,兒子自去和四弟他們喝酒去了!”
康熙滿麵笑容,對皇太後罵道:“皇額娘您瞧瞧!瞧瞧!竟然有這樣當阿瑪的!”
皇太後放下手中的茶碗,也笑道:“這是太子的好處,他孝順!這段時日,常常帶著孩子來寧壽宮陪哀家這個老人家,要哀家說啊,太子此舉可視為表率,即便是天家也該這樣親親愛愛才是。”
“皇額娘說的是。”康熙十分敬重這個嫡母,皇太後有時候一句話比別人說一籮筐都管用,康熙再次對太子點頭,竟真的同意了:“你去吧,孩子交給朕了。”
之後,程婉蘊就有些憂慮地看著兩個孩子在康熙的身邊一直待到了宴會結束,幸好沒鬧人,才被各自的奶嬤嬤抱了回來。
會不會太打眼了些……因大福晉就在身邊,程婉蘊沒有錯過她僵硬的神情。
酒足飯飽後,宮裏還安排了煙火、唱大戲,這可要熱鬧到半夜呢。
因要守歲的緣故,這大戲要一直唱到子時之前,皇孫都太小,康熙特別恩準不必守歲,讓各自帶回宮裏歇息。
程婉蘊就讓官嬤嬤帶著兩個孩子先回去了。她身邊留了碧桃和花喇,人也夠用。
等三更梆子敲響的那一刻,宮裏已經預備好了煙火,就等著落地自鳴鍾那細長的指針緩緩地指向歲末年初的交接之時——
刹那間,爆竹聲聲一歲除,滿天煙火如星落,將黑夜照得猶如白晝。
所有人都湧出宮殿看煙火,康熙含笑攜了鈕祜祿貴妃的手,皇太後被宜妃和五阿哥簇擁著站在另一邊,宮妃們也擠擠挨挨跟在身後,王答應支開了永壽宮的宮女,讓她回大殿取手爐來,便趁著人多眼雜,沒人留意,急急往皇子女眷那一處人流而去。
錯過了這會兒的機會,她就得重新回到鈕祜祿貴妃眼皮底下,哪裏有說真心話的時候?
“程側福晉。”她氣喘籲籲,拿帕子擦了擦鬢角香汗,終於喊住了慢慢走在最末尾的程婉蘊,“請留步……”
程婉蘊回首看到她獨自一人,詫異道:“王小主?您這是……有什麽事兒嗎?”
煙火燃放不斷,夜空中炸開一個接一個燦爛垂落的星火,將她們的談話聲都遮掩在巨大的砰砰聲中。
“實在是唐突側福晉了……”王答應的眸子被天際接連炸開的煙火映得流光溢彩,她語氣溫軟,細細解釋,“婢妾隻是想向程側福晉問問婉荷的近況,別無他意……婢妾當初與她同日進宮候選,又同住一片屋簷下等候複選,日日朝夕相處,婉荷俠肝義膽,當初……婢妾不變細談,但若不是她襄助,婢妾隻怕已著了小人暗算,無法如現在這般清清白白地站在程側福晉麵前了。後來,婢妾受到貴主召見,回來卻聽說她已經離宮歸家……婢妾甚至沒能來得及向她道一聲謝……”
王答應向她伸出手來,掌心裏也是一方八仙花的錦帕。程婉蘊微微一怔,總算知道為何王答應當時會在那兒駐足等候,又為何在筵席上頻頻相望了。原來是靠著這帕子,認出了她的身份。
秀女之間的那些爭鬥暗算,程婉蘊怎麽會不知道呢?當初她也是經了一遭的……程婉蘊見她雙眸含淚,沉默半晌終究是回了一句:“她很好,額娘前陣子進宮來瞧我,說起婉荷,說她日日幫著照料祖母,為她擦身喂飯,推著祖母出去散步,誇她孝順懂事了!她是個莽撞性子,進宮一趟出來倒長大了不少,想來也多虧了小主的幫襯。”
言罷,程婉蘊微微一福身。
“那就好……多謝側福晉了了婢妾這一心願……”王答應低頭拭去眼淚,“婢妾雖人微言輕,但日後側福晉若有所需,婢妾義不容辭……婢妾就不打攪側福晉賞煙火了,婢妾這就告辭了……”
宮女尋她來了,王答應不再多說,向她最後深深一福,程婉蘊哪裏敢受她的禮,連忙避開,就在她側身之際,王答應卻被人從側麵狠狠一撞!
“啊——”
眼見王答應整個人失去平衡就要撲到她身上,程婉蘊下意識就後退了兩步,不怪她涼薄,她們都懷著身孕!貿然相救恐怕隻會傷得更重,這樣兩人都要摔到台階下去!
這緊急時刻,花喇和碧桃反應極快,連忙從左右衝上來擋著。
太子本來在此刻,正逆著人流與璀璨流光向她而來,想和阿婉攜手並肩看這漫天煙火,一起迎來新歲,他本是喜悅的,見此情形,原本那溫柔得仿佛要溢出來的眼神不由忽然一變!
“阿婉!”
她們這個角落已然全亂了套。
王答應已經尖叫著重重摔在了花喇身上,誰知她力道極大,把花喇也帶得連連後退幾乎撲倒在地,碧桃又被這兩人的力道一撞,伸擋的手臂根本沒辦法抵擋,開始晃悠穩不住身影,就如那多米諾骨牌一般,一推二倒,情急之下隻好回身抱住程婉蘊,想用自己的身子做肉墊——
太子驚慌失措的聲音夾雜在四周連連驚呼之中,程婉蘊被推來推去踩著花盆底的腳早已崴了,身子傾斜摔倒之前心裏仍不斷咒罵清朝這該死的花盆底鞋!
這鞋子到底是誰發明的呀!他八成和孕婦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