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夢
佟佳氏諡孝懿皇後。
佟佳氏雖隻當了兩日皇後, 但從血緣親疏上來說,她與康熙既有很近的親緣關係,又與他並肩陪伴了十三載有餘, 實際上的情分是前麵兩個皇後都比不了的。
康熙自佟佳氏崩逝後, 便悲痛非常,每日都前往梓宮舉哀不說,還連續三日駐蹕停靈之處守靈, 最後才被太子及眾內大臣、大學士、尚書等官員伏跪請回。
他為佟佳氏寫了挽聯、悼詩,親自扶棺送別下葬。
孝懿皇後崩逝當日,按禮需進行小殮, 在康熙帶領下所有的皇子、公主、親王及福晉、百官都需換喪服摘花翎。其中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環節,便要由親子或嗣子為亡者加穿壽衣,並剪下部分頭發放入棺中。
佟佳氏沒有親子,正經上過玉諜的養子隻有四阿哥一個。
古時候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隻有國喪和父母大喪的時候才能剪發。
但是……永和宮德妃還是四阿哥的生母,她還健在呢!
連康熙都猶豫了一瞬, 沒有開口。
胤禛一直站在皇子隊伍的最前頭,他作為大行皇後養子, 是她在法禮孝道上最親近的存在, 就連胤礽也隻能與他並肩而立。
內務府總管和禮部官員麵麵相覷, 正想上前一步請皇上示下。
畢竟孝懿皇後撫養過的阿哥不少,換個位卑好拿捏的阿哥來行小殮的儀式似乎也未嚐不可,八阿哥就是很好的選擇……他的生母衛貴人出身辛者庫, 八阿哥能以親子身份為大行皇後剪發服孝, 那還是恩典抬舉了呢!
胤禩一見此情景便知不好, 他年紀雖小卻早早懂事,幼時名目上是養在惠妃身邊, 實則卻隻有生母衛貴人在關愛他照料他,他對衛貴人的孺慕之情遠超佟佳氏,因此他並不願意傷了生母的心,此時此刻,便越發將頭低埋,小心翼翼地縮在胤祐身後,不願讓皇阿瑪想起他。
但沒等康熙發話,胤禛已率先從皇子隊伍中走出,頂著眾人的目光,跪在佟佳氏的床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隨即起身為佟佳氏仔細蓋上陀羅經被,又當眾將割下的發尾壓在佟佳氏的手下,哽咽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好半天才顫抖得發出嘶啞至極的聲音:“額娘,兒子來送你了。”
康熙頓時也跟著淚落滿襟。
其他人……其他人都在悄悄地拿餘光打量德妃。
德妃站在妃嬪中第四位,她前麵是鈕祜祿氏貴妃、惠妃、宜妃,身後是榮妃。
她生得清秀溫婉,哪怕年過三十又生過數個孩子,依然保養得宜,眉目楚楚動人,她此時麵色一如往常,隻是背脊挺得有些僵直。
惠妃側過頭假裝拭淚,實則拿眼尾掃了下德妃那故作平靜的麵容,心底暢快得很。
烏雅氏,怎麽樣,看著親兒子為別的女人舉哀祭拜,為其剪發服喪,眼裏根本沒有你這個生母,自己兒子親手紮得這一刀,痛不痛?
六阿哥沒了,這才又想起被送出去的大兒子了,可惜,人家心裏眼裏都隻有養母!之前還在皇上麵前多嘴多舌欺負我的保清,如今報應來了吧!活該!
宜妃也用帕子遮住了眼睛,模樣悲痛地嗚咽出聲,其實卻在瞄自己的兒子胤祺。
胤祺不在皇子中間,他攙著皇太後,正紅著眼低聲用蒙語安慰太後。
之前烏雅氏拿四阿哥討好佟佳氏,率先換了個嬪位,人家都說她是個精明人。但宜妃卻覺著,烏雅氏不是精明,隻是足夠狠心罷了。
她就是想趁年輕早點晉為一宮主位,這樣後麵生的孩子就都能留在身邊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六阿哥她沒養住。
雖然去年烏雅氏又誕下了十四阿哥,可如今才滿周歲,以後還不知道怎麽樣呢。等前頭的阿哥都長成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撈到一個郡王當呢,所以之前才在眾位阿哥都關在上書房裏受罰時,悄悄地送了餑餑去。是希望四阿哥認她這個生母,還是為了十四阿哥日後呢?
同樣都是放棄長子,但宜妃寧願五阿哥被皇太後養廢,也不願拿兒子來當晉位的籌碼。畢竟呆在皇太後身邊,胤祺還是她的兒子,呆在別人身邊,那可就不一定了。她明麵上和烏雅氏一般都舍棄了一個孩子,實質卻截然不同。
宜妃眼珠子往下一瞥,就看到德妃的手攥成了拳頭,護甲都深陷進掌心裏了。
瞧瞧,奴才秧子出身的就是小家子氣,宜妃撇了撇嘴,之前還一副想親近四阿哥的模樣呢,如今為這事又恨上自個兒子了?她倒還覺著四阿哥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呢,不就剪個頭發麽,有什麽大不了的,若是胤祺這樣,她絕不會生氣,還要誇他腦袋靈光。
這可是在萬歲爺麵前狠狠長臉的機會,沒看萬歲爺瞧四阿哥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麽?
胤禛內心也不好受,但此時此刻,他顧念不得那麽多了。
他不能讓額娘被人恥笑,他不能讓人笑話額娘養了十一年的兒子,連替她送終都做不到,那他真的枉而為人了。
大行皇後的喪儀亦為國喪,舉國致哀,凡宗室勳貴、命婦妃嬪、公主皇子皆要每日朝夕兩次舉哀哭靈,從停靈之日起至二十七日後才能除服,一百天內全國上下均不得嫁娶作樂,蒙古諸部和藩屬國也得派遣使者前來祭奠。
太子陪伴哀慟過甚的康熙幾乎不回毓慶宮,李氏早晚都要去哭靈也不得空,毓慶宮裏後院諸多事情隻得全交托給淩嬤嬤拿主意,但她年紀大了,一個人也忙不過來。
王格格懷有身孕,誰敢使喚她?
程婉蘊……淩嬤嬤一來,她便讓座上茶,拍著胸脯表示隻要嬤嬤吩咐的事情,她指東不敢往西,讓摘花不會薅草,肯定好好配合工作。
準確含義就是:要一個鹹魚幹活是沒指望的,但讓她好好遵守規則不要搗亂,她沒問題。
淩嬤嬤知道這位在太子爺心裏不一般,也不敢使手段逼迫,何況她也知道程格格沒說謊,就她平日裏的表現而言,還真是除了吃百無一用。
於是淩嬤嬤隻能抓了唐格格這個壯丁。
剛好唐格格也想體現自己的價值,哪怕在太子麵前掛個能幹的名也好,於是淩嬤嬤便帶著唐格格風風火火開始準備服喪的事情。
首先就是衣裳布料,所有人都要將身上的繡花拆了,也不許穿大紅大綠。
其次便是膳食,點心減了,不許吃大魚大肉。
再者便是奴才,有差事要出去,也得報唐格格或是淩嬤嬤知曉,經二人許可後,方可領對牌出去,但出去了也不許亂逛或者耽擱時辰,速去速回。
最最最重要的便是,不許吃酒、不許唱戲、不許剃頭,一旦抓到立刻打死,絕不姑息。
一條條規矩都擺在明麵上,立得很清楚,程婉蘊也知道這種非常時候,是絕對不能惹事的。康雍乾三朝都有因為在喪禮上不夠哀痛被擼了爵位的阿哥,所以不吃點心不能娛樂真沒什麽。
淩嬤嬤這麽嚴格管教是為了所有人好,而且淩嬤嬤平時真是個安靜的人,她沒有太子的吩咐是不會插手後院事情的,這麽大刀闊斧,一定也有太子的授意。
她及時領會了上頭的意思,把自己小院裏的人也叫來,好好地強調了一遍:“旁人如何我管不著,淩嬤嬤說的規矩你們且時刻記在腦子裏,你們都是內務府出來的人,規矩道理比我還明白,你們若叫人揪住了小辮子,這種時候,太子爺那兒我也沒麵子求情,都緊著皮子當差,知道了嗎?”
淩嬤嬤減了點心,她便也帶頭吃膳房預備好的菜,還讓院子裏的人都不許再接膳房的孝敬,一切從簡。因為她發現,雖然太子爺不像四阿哥一樣表現得那麽悲痛,但實際上,她的情緒雷達告訴她,太子爺那份難受也不少。
她可不想在這時候戳太子的心窩子。
程婉蘊沒想到太子和佟佳氏的感情還挺深的,按照曆史走向,佟家未來支持的可是八阿哥,和明珠一樣都是鐵杆反太子黨。
正史中,康熙一廢太子後很快後悔了,生出了複立太子的心思,但又不好改弦易張,便試探著讓朝臣推舉太子人選,他本意是希望有善解人意的大臣主動提出複立太子,結果他信任的那些心腹大臣,不約而同積極舉薦八阿哥,這些人中便有佟國維。
而這位“佟半朝”也因此被康熙怒而革職,趕回家去養老。
怎麽變成這樣的,她也很不解,按理說,佟國維日後會因為佟國綱的死與索額圖有積怨連帶著也不喜歡太子,這還情有可原,但他也該支持四阿哥呀?怎麽到頭來成了堅定的八爺黨?
程婉蘊沒想通,她對曆史屬於一知半解,既然想不通,很快就拋開不想了。
鹹魚歪理:腦袋空空更長壽!
過了頭七以後,康熙總算在百官的跪請下搬回乾清宮住了,太子也終於能回毓慶宮休息了,他一得空回來就來程婉蘊這兒,但誰也沒理會,撲到**倒頭就睡。
太子清減了許多,眼下青黑一片。
程婉蘊小心地替他脫下鞋襪和白色孝服,微微卷起綢褲,才發現他一雙膝蓋早就跪得青黑發紫,小腿也跪腫了。
何保忠捧著他的腿直掉淚:“萬歲爺一直在靈前,太子爺得跟著,一跪就得跪一天,有時候還要跟薩滿繞著梓宮喊靈,轉一圈就得跪一次,薩滿做法一做一個時辰,梓宮前頭又不能鋪墊子,就這麽光溜溜地跪在青石板上……”
夏天的衣服又薄,就跟光著跪沒什麽區別。
康熙是皇帝,頭七過了還去蘆棚守靈就不合適了,但太子是儲君,大行皇後是他嫡母,他得領著所有阿哥去景仁宮跪拜,皇後梓宮要停滿二十七天呢。
“化一盆冰水來,先冷敷上一個時辰,再用活血化瘀的藥油來揉。”程婉蘊吩咐道,還讓何保忠將太子的換洗衣物都拿來。
程婉蘊以前買過一種老年人專用的老寒腿“自動發熱”護膝,裏麵可以填充艾草等藥材,還能通上電,膝蓋就會熱熱的,很舒服。別問她為什麽上輩子年紀輕輕要買老年人護膝,她還有按摩椅和足力健呢,她上輩子996那麽多年,身體素質估計還比不上公園裏練單臂大回旋的大爺大媽們好。
不過尷尬的是,她雖已盡全力養生,卻還是猝死的非常迅速呢。
她便回憶著那護膝的模樣,把宮女們都叫來,比著太子的衣服料子顏色,挑相似的顏色來做護膝。這樣穿在衣服裏麵,不容易因為色差被人發現。
她打算做套在膝蓋上的薄護膝,在髕骨部位特別加厚一層,裏麵還能塞艾草膏,但也不敢太厚了,免得凸起來一塊兒,走動不舒服,也更顯眼了。
厚度適中,這樣藏在褲子裏,既不影響活動,又能起到一定的防護作用。
程婉蘊做好了一個自己試了試,她用的是太子之前賞給她的一堆布料裏最不起眼的一種高麗土棉布,摸起來有點像穿了很久的舊衣服,但還算柔軟透氣,再局部加上薄棉,夾棉地方留了口子,方便更換裏頭的東西,可以隨時把棉花掏出來換成艾草,用艾草做墊料也很舒服。
艾草溫經散寒、止血消炎,可極大地緩解膝關節慢性疼痛——當年買護膝的時候,某寶商品的詳情介紹內容就是這麽吹的。
正好之前過端午還剩了不少艾草,程婉蘊裝在紗布裏做成了香囊,這會子便叫青杏取來,剪開香囊,吩咐將艾草配上生薑和香薷搗碎磨成粉末,再配上薄荷精油、冰片製成膏狀,就可以長久敷在膝蓋上。
何保忠看得一愣一愣的。
程格格在他眼裏,一直像太子爺收藏的花瓶似的,沒什麽用處,就看著好看罷了。沒想到,她竟然很有主意,而且說幹就幹,動作利利索索就把護膝做出來三四副。
沒一會兒,一罐子艾草膏也得了。
胤礽狠狠睡了一覺起來,就發覺膝蓋上有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副護膝,他好奇掀開,還是夾層的,裏頭用紗袋裝著一層黑糊糊的藥膏,聞著淡淡的艾草香。
吹了風,還冰冰涼涼。
何保忠跪下道:“這是程格格做的。”
“程格格人呢?”他起身走了兩步,膝蓋處的刺痛緩解了不少。
何保忠轉過頭,胤礽便順著他的視線往屋子外頭看過去,院子裏攤了兩三個簸箕,簸箕裏擱了艾草葉,程婉蘊和幾個宮女正曬呢。
“格格給您臨時做了一罐子艾草膏敷腿,但隻夠用兩日的,便去請示了淩嬤嬤,遣人到禦藥房又領了些艾葉和冰片回來,打算加緊多做幾罐給您用呢。”何保忠在後頭解釋道。
女子忙忙碌碌曬草藥的背影,讓胤礽有些眼眶一熱。
宮裏頭禮數多,大夥兒都對跪這件事習以為常了,腿上一點傷他沒放在心上。
別說奴才,哪個阿哥的腿一年不跪爛個幾次的,尤其遇上萬壽節和過年,連頭也一起磕腫的也有。
這樣的大喪,更不必說了。
胤礽是經曆過以前孝昭仁皇後的喪禮的,那會兒他年紀更小,但身為太子,他也得為鈕祜祿氏剪發摔盆、跪拜舉哀,跪爛了膝蓋也隻有何保忠哭哭啼啼替他揉藥。
康熙不是沒關注到這些,但他是古代版狼性教育的踐行者——給嫡母送終,那是盡孝,孝道這種事怎麽能抱怨?跪上幾天又怎麽了?男子漢大丈夫這點苦都吃不了,以後怎麽統禦天下?
事後賜藥或給予賞賜,就已是康熙對太子的偏愛了。
其他阿哥連個藥瓶子都沒有。
但他們各自有額娘——什麽護膝、藥油、偷偷壓在碗底的燉肉還有專屬的“額娘的心肝啊,怎麽傷成這樣”的擁抱與安慰,應有盡有。
但這一次,他也有人念著想著給他縫護膝了,而且遠比皇兄皇弟的還要好,裏頭還可以裝藥呢!
舒服又實用。
胤礽心潮澎湃,瘸著腿也大步向她走去,剛張開手臂從背後抱住她,卻聽晚間悠遠哀切的喪鍾便響了起來,他歎了口氣。
程婉蘊也回身抱住他,趴在他胸口輕聲囑咐了一句:“二爺節哀,保重身子為要。”
在親近無人的時候,她喜歡叫太子二爺,而不是太子爺。這樣聽起來,他們之間的關係更接近一些、平等一些,雖然也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不過太子爺從沒為了這個說過她,他對她的寬容總在這樣的細枝末節,祖宗家法、皇家規矩,胤礽也無法為了她而突破,但關起門來一個親昵的稱呼,他還是給的起的。
“你也是,別虧待自己,好好在家。”胤礽短暫地抱了抱她,又摸了摸她的頭發,心裏還有許多掛念她的話卻什麽都來不及說,便匆匆離去。
趕到景仁宮停靈的蘆棚處,鍾聲還未敲夠九九八十一下,大多阿哥妃嬪都還在趕來的路上,在夜色裏昏黃暈開的宮燈下,唯有四阿哥一人仍跪在火盆前燒紙。
胤礽上前拍了拍他肩頭。
“二哥……”胤禛回過頭,聲音嘶啞得不像話,兩隻眼睛也已腫成了魚泡眼。
胤禛的膝蓋也不成樣子了,但康熙憐惜他年紀還小,又這樣孝順孝懿皇後,已叫人給他換了個厚墊子跪著,胤礽不好意思給他分享自己的護膝,相信他這樣自苦的倔性子隻怕也不會要的。
但還是讓何保忠給四阿哥的貼身大太監蘇培盛塞了一罐子艾草膏和藥油。
這幾日下來,胤礽心中那股子深切的悲痛漸漸過去了,跪拜時已經不會再流淚,其他人也一樣,哪怕是佟家人都隻是偶爾哽咽一聲,更別提關係並不親近的妃嬪和宗室了。
蘆棚裏漸漸隻剩下專門哭靈的太監那高而尖銳的哭聲,還有管禮儀的一聲聲:“跪——”所有人便都麻木地跪下去。
隻有胤禛閉上眼就會想起佟佳氏的音容笑貌,哪怕在夢中都會哭醒。
胤礽陪著跪下,也拿了一疊紙錢,仔仔細細疊成一個個金元寶,投入火中。
火星躍動,紙灰隨風飛起。
“二哥。”胤禛呆呆地望著火盆裏偶爾嗶啵作響的火光和飛灰,“你說人真的有來世麽?”
胤礽不知道該怎麽答,他這模樣顯然有些魔怔了。
“也不知額娘下輩子能不能投個好人家。”
“佟額娘這樣好的人,來世定有福報,”胤礽一把將胤禛拉起來,人陸陸續續都到齊了,他低聲道,“快別想這些了,好好送佟額娘,讓她安心走。”
又跪到深夜,胤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爬上步攆,回毓慶宮的路上就睡著了,抬轎攆的小太監不知所措:“何爺爺,這……”
何保忠思慮片刻,擺擺手:“就去程格格那兒。”
打更的梆子聲才過去,程婉蘊坐在**納鞋墊,今兒給太子脫鞋的時候發現他的鞋墊子都薄了,她便拿手默默量了尺寸,準備做個新的。
太子以往的日常鞋襪帽衫好像都是李氏幫著預備,但這段日子李氏也累得夠嗆,聽說前兩天跪完下來差點沒暈在台階上,她不能讓人落毓慶宮的話柄,頭暈目眩咬牙站起身,走到沒人的地方才叫太監背回來,狠狠灌了兩碗藥,昏睡一下午,傍晚又去了。
八成是沒顧上這些細節。
程婉蘊這會兒成了比王格格更閑的閑人,王格格還有養胎的正事呢,淩嬤嬤天天去她那兒點卯,生怕忙亂的時候不精心,把她肚子裏的小阿哥怠慢了。
這會兒毓慶宮裏上下都得擰成一股繩,還分什麽你我,她能幫著做點就做點。
然後就聽外頭值夜的碧桃哎呦了一聲,她忙從床帳子裏探出頭來,就見何保忠哼哧哼哧把太子背進來了,她唬了一跳:“這是怎麽了?”
“累的。”何保忠一頭汗,小心地將太子順倒在**。
程婉蘊一瞧,太子雙目緊閉,這果然睡得沉沉的。
她沒忍住拿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貼了貼他的臉,溫度都正常,這才鬆口氣。
在疲累的時候,人是最容易生病的,幸好沒事。
“多虧了格格您的手藝,”何保忠幫著給太子淨麵擦腳脫衣裳,把太子收拾好了,真心實意地跪下磕了頭,“今晚太子爺沒受大罪。”
“快起來快起來,”程婉蘊連忙讓碧桃把他拽起來,又讓添金給何保忠拿新被褥和換洗衣裳,安置到隔壁耳房去休息一會兒。
太子蜷在被子裏睡得極熟,隻是眉頭微微皺著,好似不太安穩的樣子。程婉蘊側頭看了他許久,鬥膽伸出手指去撫他的眉頭,撫平了,才又低頭做針線。
她鞋墊已做好了一隻,正好拿太子的腳上比了比,剛好合適,這才放下手上的針線簸箕,打算明天再早點起來做另一隻。
熄了燈,程婉蘊自發往太子懷裏一蹭,聽著他的心跳沒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
胤礽卻在她擺弄他的腳比大小的時候迷迷糊糊醒了,但他聞到了程婉蘊屋子裏熟悉的茉莉花香,還聽見她小小聲“哇”地感歎:“我可太厲害了吧,哼哼我的眼睛就是尺,頭一回做就做得那麽準!”
他要不是實在困倦得厲害,恐怕都笑出來了。
但發覺阿婉就在身邊,他不知不覺心神便放鬆了下來,前一刻還想著“哪有這麽自賣自誇的”,下一刻就落入了一個奇怪的夢裏。
他夢見了一場大雨。
黑沉沉的夜,以及被雨霧徹底包裹的紫禁城。
他就走在漆黑的宮巷裏,周圍都是劈裏啪啦的雨聲,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響。
胤礽又感受到那種異樣的感覺了,夢境太過真實,他卻又能清晰地意識到這隻是夢。
上一回做這樣怪異的夢,還是兩個月前,他夢見了尼布楚的和談。
這一次……
胤礽漫無目的走在大雨中,忽然,宮巷的盡頭突然亮起一點飄搖的燈光。
因為黑夜太濃,那一點被雨打得微弱的燈火仿佛自懸在空中,猶如鬼火一般,胤礽頓住了腳步,望著那點光亮在雨中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燈光總算破開了雨霧。
那是一盞八角的氣死風燈,燈柄正咬在一個太監嘴裏。
那太監渾身都濕透了,他背上還伏著一個人。
此外,一旁還有兩個舉著二十八骨油紙大傘的粗使太監,他們竭力高舉著傘護著那個被背負的人,一行四人在瓢潑雨夜中拔足狂奔。
他們從胤礽身邊穿過時,腳下濺起了巨大的水花,但一晃而過的燈光還是讓他看清了這幾個人的麵孔。
背上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穿一身素白孝服,他似乎病了,臉頰上正浮現出異樣的潮紅,昏昏沉沉地趴在太監的肩頭。
那太監也是個熟麵孔,與少年年紀相仿,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咬著燈口齒不清地向前跑著:“爺,快到了,就快到了……”
是老四。
胤礽愕然,下意識跟了上去。
他們一路向著內廷東邊跑去了,好像是要去……永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