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縫隙
◎公子姒昭垂眼,默不作聲。◎
“公子,都交代妥當了。”慶穀忙忙碌碌了一大圈,回到雅間與公子姒昭匯報。
“椽縣縣令和長史已除,敗政毒瘤又少了。”慶穀雖然忙,但神情高興。
姒昭溫潤輕笑,眼瞳中有幽幽森然,“驚喜也給太子送過去了?”
男人身形高挺,穿深色衣衫,清潤矜貴中透出不可觸及的漠然。
“公子,送過去了。”慶穀道,“隻是……公子,太子若是生氣,在天子跟前說點您什麽話,天子誤會您,怎麽辦?”
太子昏庸,可終歸是嫡出。
慶穀雖然尊敬溫潤、果斷的公子姒昭,但他也是臣,臣民的擁戴還不夠,天子若是對公子姒昭生氣,情況並不好。
公子姒昭垂眼,桌案爐子中的熏香氤氳,模糊了他的麵容,他語氣淡漠,“離得遠,他的話才會顛倒黑白。”
慶穀一愣,琢磨過來,“公子,您的意思是我們要回去了?”
“此次各地徹查,大多有成效,餘下之事交由司寇府他們來辦,慶穀,你與我回都城。”姒昭如玉手指撥弄了下熏香白煙,漫不經心的,指骨關節利落,眼中黑沉。
慶穀點頭應是,離開前,慶穀像是想到了什麽,“對了,公子……”
慶穀嘴直心快,沒多餘的心眼子,“明憐姑娘的賣身契您還未給我,我答應了明憐姑娘,要交給明憐姑娘。”
姒昭一雙漆黑眸子像暗火,注視著熏香朦朧煙霧,嗓音不動聲色,“我會給她。”
“……”
一張斑駁的賣身契被姒昭拿在手中,潦草的契約內容鋪在上麵,末尾有女奴明憐壓下的指印。
在夜間燭火昏暗的光輝中,男人身後的影子拉的長長的,他拿著幹淨的帕子一點點擦拭,眸色像照不亮人影的黑色玉石,沒有笑意,沒有溫潤謙和。
帕子丟下,泛起柔軟褶皺,他指腹摩挲賣身契上的血色指印。
*
想著未來可以一點點擺脫看不見盡頭的深淵,明憐沒困意,還在翻看棋道書籍。
夜已深深。
寂寥的暗色中,明憐看著棋道書籍上的文字,微微怔忪。
她雖然在強行壓下思緒,努力耐得住心,但仍然不受控製地想自己的賣身契。
身不由己,沒有自由之身,天羅地網,總是會困住她。
明憐的門扉突然響起篤篤的敲門聲。
明憐瞬間警惕,她趕忙拿起簪子半藏在袖中,鋒利的一端對著外麵。
“什麽人?”明憐肅聲。
“女郎,我是公子姒昭的衛士,公子姒昭喊你過去。”
這敲門匯報的人明憐聽到過聲音,確實是公子姒昭的衛士,跟在慶穀身邊的副手。
明憐有點驚訝,“公子……要見我?”
“是,女郎,請吧。”衛士規規矩矩道。
天色這麽晚,他怎麽會要見她。
明憐微微出神。
“……”
一路上,衛士護著明憐,像是得了什麽吩咐要保護好她。
明憐見此,心裏猜到是公子姒昭的吩咐。
她懷裏抱了一件折疊好的外衣,是公子姒昭給她的,她不知不覺捏緊手指,褶皺夾在指縫中,凝白耳朵隨著心緒轉動浮現細微戰栗,感覺臉頰發緊,好像接下來見到公子姒昭時任何細小的晃動都會引的龐大漣漪,身子骨卻端端正正,像有無形的象牙笏抵在她的脊背。
明憐走到公子姒昭在的雅間。
“明憐姑娘,公子在等你。”衛士道,然後退下,步伐匆匆,像是害怕打擾什麽。
明憐看到雅間門扉沒有完全合攏,留了一條縫隙。
是因為在等她麽?
明憐的視線凝在門扉縫隙上,燭火溫暖的光亮從中透露出,她看著這光亮,心情就像在偷這道光輝。
明憐步伐輕,不沉,猶如羽鶴。
她走到門口,正要推開門。
但她有些鬼使神差地停住步子,門扉留下的這道縫隙像是無形的**,她恰好能從這道縫隙隱秘地窺探裏麵的人。
明憐不受控製地看了一眼。
她的心情像近鄉情怯,懷揣著忐忑不安。
她覺得自己好像要確定一下什麽。
明憐從門扉縫隙窺探到裏麵的情景,公子姒昭穿的端端正正,他正翻看書簡,燭火的光線中,男人麵如冠玉,薄唇抿成平直的線,一派肅然。
雅間內沒有休憩的床榻,隻有屏風和桌幾,隻供處理政事。
明憐的心跳了跳,暗暗懊惱。
公子殫精竭慮,深夜也在處理政務,她怎麽能過多揣測。
“公子。”明憐清麗的嗓音響起,她緩慢推開門。
公子姒昭微頓,撩起眼皮看向她,像是才看到她過來。
女子眉眼嬌美,身後是濃濃夜色,但她穿著淺色衣裙,素發披肩,就像帶著光亮進來。
姒昭看她一眼,收回視線。
“明憐姑娘,坐。”他溫溫和和。
明憐想說她不用,她身份卑微,怎能與公子平起平坐。
但是她見他正在翻看書簡,又怕自己過多話語會讓他分心,於是坐下了。
她姿態規規矩矩,不敢多動,墨色發絲從她耳邊滑落,她半垂眼睫,側顏就像靜謐清冷的琉璃女神像。
透過屋內鏡子,明憐窺探公子姒昭的麵容。
他似乎不著急她的事,還在翻看政務書簡。
明憐有點拿捏不準。
不知道他為什麽喊她過來。
是因為椽縣的事?需要她知無不言?
明憐擰了擰眉,有點不喜自己的這份忐忑,好像要把什麽不該有的心情彰顯出來一樣。
她已經決定了努力為了自己好好過日子。
不能企及,無法褻瀆的月光,她可以遙遙看著。
明憐輕輕張開唇瓣,動作細小,難以覺察,她正準備出聲詢問公子姒昭為何喊她而來,公子姒昭突然放下書簡,好像看完了,他溫溫的,不緊不慢的聲音傳到明憐耳中:“椽縣縣令、長史被抓,已經正法,你不必憂慮了。”
他看向明憐,眸色清潤,朦朧燭火中,公子濃密的睫羽帶著溫和的光輝,像將柔和橘色捧起,漆黑的瞳眸像墜落著碎星華光。
溫潤,良善,告訴她不必擔心,惡人已被懲治。
明憐起身,對公子姒昭行禮,“謝公子。”
尊敬、感激偏多。
公子姒昭睫羽微動,指尖在桌案上輕輕叩動。
明憐起身後,又小心翼翼捧起帶來的外衣,“對了,公子,這件外衣我已擦幹淨,隻是來不及浣洗。”
公子姒昭沒說話。
明憐想了想,總不能讓公子來接。
明憐走到公子姒昭麵前,將外衣遞過去。
姒昭對明憐勾起良善笑容,伸出修長瘦削的手指。
燭火搖曳,放在桌案上的書簡沒有合攏卷起,邊緣緩緩敞開。
姒昭的手落在外衣下,明憐遞著,二人指尖不經意相碰。
明憐咬了下唇,公子姒昭垂眼,默不作聲。
燭火晃動,公子姒昭的麵容像不會有裂痕的,穩穩當當的美玉。
他將外衣接住,放在一旁。
片刻後,公子姒昭溫潤的嗓音對明憐道,“今日喝藥了麽?”
明憐回神,低頭尊敬回複,“公子,喝了。”
她袖中手指克製攥緊。
公子隨口的一句話,她感受到關懷的意味,這是她從未得到的關懷溫暖,讓她有點想繼續渴求。
但她不能這麽做。
公子姒昭與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明憐想到自己的打算,輕聲開口,“公子。”
姒昭:“嗯?”
明憐問他,“慶穀大哥在何處?”
明憐悄悄看他,見他麵容沉了一下,不經意的沉意。
明憐忽然意識到時辰不妥,現在這麽晚,她要去主動找一個男人,好像有什麽為非作歹的壞心一樣,而那人是公子姒昭的得力屬下。
“我明日要找慶穀大哥,不知道慶穀大哥明日在不在驛館。”明憐趕緊解釋。
“找慶穀?為何?”公子姒昭語氣平靜,眸光辨不清。
明憐不卑不亢,“我想問問慶穀大哥有沒有在椽縣縣衙看到我的賣身契。”
“你不必找他。”公子姒昭道。
明憐愣了下,心中頓時想,是不是太麻煩公子姒昭和他的人了。
公子姒昭是不是覺得她逾矩。
明憐緊咬嘴唇,低下腦袋。
那明日,她要自己尋找,也許她的賣身契還在椽縣,現在椽縣縣衙被整治,她應該可以找到。
這時,公子姒昭的話語傳到明憐耳中,“明憐姑娘,你的賣身契在我這裏。”
他語調溫和,眸光卻有著暗色,修長瘦削的手指慢悠悠拿出一張輕飄飄的舊紙。
明憐沒注意太多,她看到公子姒昭手中的賣身契,見到那熟悉的薄紙,心髒頓時砰砰跳動。
拿到自己的賣身契,就是她新日子的第一步。
明憐臉上忍不住露出點微笑,“公子.......”
姒昭瞧著明憐,溫和問:“拿到賣身契後,你打算如何?”
公子姒昭真是溫潤善人,還會關心這些。
明憐將她自己要留下來當棋侍謀生,積攢本錢,然後找一處地方安安穩穩開店的想法對公子姒昭說出。
卑賤之人的圖畫,對公子姒昭這樣身份的人而言聽起來估摸著連茶餘飯後閑談都算不上。
明憐看公子姒昭表情,見他臉上笑意不多,淡淡的。
“公子,這些話,是很無趣吧。”明憐頓住,輕聲笑。
可這是她的打算,她不嫌棄自己。
能夠擺脫曾經將要邁入深淵的自己,一切都好。
“並不無趣。”公子姒昭搖搖頭。
男人漆黑瞳眸盯著明憐,像黑夜中的火,他溫聲,“明憐姑娘,你肯定會有新的日子。”
明憐高興看著公子姒昭手中的賣身契,等著溫潤的公子將賣身契交給她。
但接下來公子姒昭的行為讓明憐怔愣。
疑惑、不解,她心中萬般理性都無法解釋。
公子姒昭拿著她的賣身契,沒給她。
他修長瘦削的手摩挲著賣身契,然後,當著她的麵,將賣身契的一角落在燭火的光輝。
火舌瞬間席卷蠶食,將那輕飄飄的賣身契燒成暗色灰燼。
公子姒昭垂著眼,側顏溫朗,但睫羽垂在玉色臉龐的暗色陰影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