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能怕

◎容身之處◎

狂風大作,暗色烏雲聚攏像怪物舒展身體一樣,沾安村角落僻居一隅的破茅屋被吹的砰砰作響,無言的緊張與壓抑蔓延,明憐緊繃身體,破草鞋中的腳趾頭都在哆嗦。

“都站好!”

“別想著逃跑!老實點!”

一尖嘴猴腮的男子長著大大的媒婆痣,油膩的視線落在肮髒屋中的眾奴隸身上,嘴裏不滿訓斥。

“上次逃跑的那個被我們打斷了腿才安安穩穩地送給了椽縣的長史大人,但怪她命賤,沒活過第二日,沒好好享福就死了。”

“你們要是聰明,就老老實實,不許逃跑,等買你們的人過來接你們,你們就能享福了!”

享福?

不過是美名其曰,實則是一些不被當人的肮髒對待,落入了,就是落入阿鼻地獄。

明憐攥緊蔥白手指,瑩粉指甲在細膩嬌嫩的掌心肉上扣的死死的,身體的每一根血管都湧動著惶然悲憤的情緒,明憐聽到了耳畔鍾鼓鳴叫的聲音,她就像在戰場上眼睜睜看著染滿血的凶煞大刀向自己劈頭砍來,她幾乎站不穩。

但她穩穩地站著,脊背不由自主挺得筆直,少時被家老教導的傲骨禮儀深入在骨髓,輾轉流浪數年也未曾忘記。

隻是,小時優渥的生活隻是轉瞬雲煙,她現在不過是一個卑微的賤奴。

年少的記憶像是一場黃粱大夢,呱呱落地的小娘子出身在書香門第,母親來自名門望族,父親有著清朗誌向,她的一生本會念賦觀花,然後平靜美和地嫁給一位如意郎君,可是十幾年前,父親在官場中落,染上了賭癮。

父親好賭,家產揮霍無度悉數散去,外債連連,母親不堪重負,身染惡疾早早地去了,偌大家業最後隻留下明憐一柔弱女子,她無力償還債務,被發配為奴,多年過去,她從十指不沾染春水的大小姐變成有些小錢兩人家的跟班丫鬟。

此時此刻,賤奴才是她的真實身份。

“那賤女子享不了福,晦氣地去了,椽縣長史大人頗為不滿,又給了咱們銀兩,要挑選一個新人送過去。”

尖嘴猴腮的男人晃了晃手中鼓囊囊的錢袋子,銀兩撞擊的聲音好生清澈。

明憐蹙眉,一抹厭惡浮現在眉眼。

前幾日,她還是一位小娘子的跟班丫鬟,那位小娘子定了親,正在眉開眼笑地準備婚事。

明憐本來也在跟隨小娘子一同開心,但小娘子的主母與小娘子談了話,隨後小娘子便歉然地看著她,再之後,明憐就被人打暈丟到了販賣奴隸的黑市上。

想到這裏,明憐垂頭,慌亂地用手指拽了拽散亂的發絲,遮掩美麗臉龐。

小時為奴還好,五官尚未長開。

但及笄後,她的五官越來越出挑,越來越精致,就算穿著樸素也難掩容貌,願意把她帶在身邊的小娘子越來越少了。

那小娘子要嫁人,已經不是情.事未開的天真小女兒了,所以多了顧慮,再加上主母的點撥,便覺得她這樣的女子待在身邊是一種威脅了。

可是,可是。

明憐咬緊唇瓣,內心何其不甘。

她不求別的,從不爭從不搶,隻求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屋外狂風大作。

尖嘴猴腮的男人又晃了晃錢袋子,油膩的視線掃過屋中女奴們,覺得晦氣,粗言粗鄙地罵一聲,然後道,“這可是好事情!一個個的,別愁眉苦臉的!”

“你們自個兒舉人出來,等我親自下場拿人,可不是那麽簡單了!”

沒有人敢出去。

明憐低著頸子,脖頸線條繃起緊張青筋。

椽縣長史出了名的喜好折磨人,賤奴落在他手上,根本不會落得完整身,生不如死,這是一條死路。

“快點出去啊。”女奴們竊竊私語,低低的,就像鳥兒們的哭泣聲。

“我、我不想去椽縣長史那裏。”

“見鬼,我的命已經這麽苦了,憑什麽。”

害怕恐慌到一定程度,就會越發不理智,充滿攻擊性,人心不古。

女奴們開始推推搡搡,明憐也不願出去,她想,她是自私的,她也想活,但與周圍的女子們相比,她的力氣太柔,她做不到把別人推出去當替死鬼。

一陣踉踉蹌蹌,明憐的頭發晃動,漂亮的臉蛋若隱若現,她好像聽到了抽氣的輕嘶聲,然後又一道低低的歉然聲,“怪了,這麽美,怎麽會在這種地方,不過,你這種樣子的是個男人都會憐惜吧,即便是椽縣長史也不例外,所以抱歉了。”

接著,明憐被用力推了出去。

她咬住唇,沒有掉淚。

冷意席卷心頭。

明憐眼底覆蓋一絲漠然,瞥了一眼身後眾女奴。

把她用力推出的是誰,看不到。

明憐心中更是不甘。

明憐在倉促中撥亂了頭發,看著髒兮兮的。

尖嘴猴腮的男人見到真的有女奴出來,愣了一下,然後看到明憐身上透露的抗拒,哪能不明白是被推出來的。

尖嘴猴腮男人誇獎明憐,幾分陰陽怪氣。

“謔!自告奮勇!好!”

明憐垂眼,柔柔的聲音清冷,一字一句,“我不想出來,弄錯了。”

尖嘴猴腮的男人又是一怔,接著冷笑,“這可由不得你,出來了就是出來了,沒有反悔的機會,要是人人都可以在我這裏反悔,那我的買賣還做嗎?”

明憐的手下意識要在袖中攥緊,在袖中她藏了一個鋒利的石頭,是她被抓過來後偷偷在路上撿的,懷著何等絕望與堅決,熬夜磨了一宿,直到鋒利的邊緣可以刺破她的掌心,她才願意把石頭收起來。

然後,明憐意識到這時必須小心翼翼,不能被發現。

她的機會很少,渺小到不可計。

她輕輕地鬆開手指,指尖垂下,頭也垂下,像是妥協了一樣。

尖嘴猴腮的男人冷哼,“這就對了。”

接著,尖嘴猴腮的男人打開茅屋的門扉,狂風從縫隙中鑽進來,殘暴不留情,即便隻是鑽進來的狂風,也吹的明憐的臉發冷發疼。

尖嘴猴腮男人悄悄摸摸對外麵比了個暗號手勢。

這幾日有大人物下鄉搜查,風頭正緊。

想起自己的計劃,明憐的指尖緊張地顫了顫。

尖嘴猴腮男人把破茅屋的破門扉拽上,掉落的肮髒茅草砸在他腦門上,他咒罵幾聲,看向明憐,“等會兒文狗子準備好東西過來,就帶你去見長史大人享福,記得給我老實點,敢耍心眼兒就打斷你的腿。”

他一邊說一邊轉頭,話說到最後,人呆住了。

合攏的門扉勉強隔絕了外界的狂風,風止了,屋內吹亂的東西卻變得不齊整。

明憐看到對麵男人的神情,暗道不好。

從她的視線看過去,尖嘴猴腮的男人眼神一下子變直,呆滯在他臉上浮現,夾雜著驚豔。

尖嘴猴腮的男人嘴巴張得老大,能放下雞蛋。

猥.瑣的哈喇子從嘴角流下,眼神漸漸變得色眯眯,“我滴乖乖,怎麽這兒還有一個絕色佳人。”

明憐淩亂的頭發被方才淩厲暴躁的狂風吹散開來,露出她骨骼流暢,容顏貌美絕絕的臉蛋。

“絕色啊絕色。”尖嘴猴腮男人喃喃。

隻見,女子穿著身破衣,灰撲撲的塵埃帶了滿身,卻不遮掩她白皙如羊脂玉流轉細膩光華的嬌嫩肌膚,眉眼露出,眼睛像含著水汪汪,酥,眉毛不偏不倚恰到好處,猶如霧靄仙氣中的淡淡遠山,再往下,鼻梁挺直,柔軟如桃的唇瓣小巧精致,下巴瘦,身子帶著柔弱清冷,臉龐卻是明豔絕美,兩相揉雜,視覺衝擊強烈,隻覺好一個絕色佳人。

在尖嘴猴腮男人不加遮掩的醃臢視線中,明憐肩膀顫抖,害怕在心中湧起,她低聲,在心中告訴自己,就像耳提麵命,字字沉沉:不能怕,不能弱。

“明憐會去好好服侍椽縣長史大人,好好享福的。”她語調微微顫抖,卻努力地一字一句說清。

她從未侍奉過人,這話說起來生疏又害怕,卻不得不鼓起勇氣。

“椽縣長史.......嘖,可惜可惜。”尖嘴猴腮男人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忽然走向明憐,明憐一驚,向後退。

她就像受驚的柔軟白兔,倉促躲閃中眼眶發紅,更惹憐惜。

“美人,別害怕。”尖嘴猴腮男人抓住明憐纖細脆弱的手腕。

惡寒在脊背上攀升,這小小的觸碰因為尖嘴猴腮男人肮髒的眼神變得如酷刑一樣,明憐差點尖叫著甩開他的手。

不,不是時機,現在甩開會惹怒他,下場會更慘。

明憐指尖哆嗦,低下柔白纖細的頸子,避開尖嘴猴腮男人打量的視線,緩緩震住心神,條理清晰地說,“明憐想替大哥賣個好價錢,快些見到椽縣長史。”

見了椽縣長史,那就沒命了。

越是嬌弱,那椽縣長史越是喜歡折磨。

尖嘴猴腮男人臉上掠過可惜,又聽著美人軟軟喚著大哥,色膽包天,“美人,倒不如你留下來,大哥我會好好待你.......”

明憐心中寒意瘮瘮。

留在販賣女奴的主謀身邊,再無出逃之日了。

“明憐手笨,性子直,若是侍奉大哥,恐怕會讓大哥生氣。”她清清冷冷說。

“這都是小事。”尖嘴猴腮男人語調色眯眯,“美人,留下來,不吃虧,大哥有的是銀兩。”

這時,茅屋的門扉被一黝黑大漢推開,粗聲粗氣,“大哥,什麽美人?什麽留下來?”

“絕色佳人!”尖嘴猴腮男人看著低頭的明憐,對進來的文狗子道,“你大哥走了好運,竟在這群肮髒女奴中撞上個佳人。”

文狗子熟知自家大哥的行事風格,一聽,壞事了。

文狗子的視線匆匆掠過明憐,明憐低著頭,看不真切,文狗子焦急勸尖嘴猴腮男人,“絕色是絕色,可是大哥,咱們時辰不夠,若是留下,這麽貌美太過顯眼,咱們可怎麽脫身?而且那邊公子昭的馬車要過來了!”

聞言,明憐眼睫毛微微顫抖,渺小的希望出現了,計劃能夠實施,她攥緊手指,按耐住性子。

聽到姒昭公子的名號,尖嘴猴腮的男人頓時大叫,“什麽!?這麽快!”

“不是說還有一個時辰嗎!?”

“照理說是一個時辰,但誰能想到公子昭的車馬速度竟那麽快!”雷厲風行,實在讓惡人膽寒。

尖嘴猴腮男人像是被毀了棋局的敗子,走動變得毫無章法,慌裏慌張,“壞了壞了,要是被抓住就完了。”

這些日子官府查得緊,買賣奴隸要悄悄地做,被發現了就是砍頭大罪。

朝野整頓各地惡事敗劣,大瀟天子派了公子昭領著精兵衛士徹查地方。

那公子昭親力親為,大到州郡,小到荒僻山野的一個小村鎮,都不辭辛苦跋山涉水地親查,更讓文狗子和尖嘴猴腮男人害怕的是,公子昭處理罪犯手段狠辣,砍頭利落,毫無回旋餘地,一絲賄賂都不收取。

“大哥,咋辦?椽縣長史那邊催的緊,急哄哄的,他的小隸還跟我說,不趕緊把新人帶過去,他就要向公子昭舉報咱們!”

“去他媽的!”尖嘴猴腮男人啐了一口唾沫,“不就是個破官嗎!”

然而咒罵歸咒罵,生意還是得做。

“你過來!”其餘女奴們躲閃,尖嘴猴腮男人順手抓住明憐的肩膀,毫無憐惜地把她拽了出去。

“……”

明憐身子骨弱,被拽的踉踉蹌蹌,狠意一點點在心中積累,存著,隻待爆發。

“等會兒撞見人,就說你是張姑家的小女兒,椽縣長史大人發慈悲,要收留你做幹女兒。”文狗子把破爛披風罩在明憐的頭上,披風帶著濃濃的酸腐惡臭,明憐胃髒湧動,差點吐出來。

狂風呼嘯,夾雜著細微的潮濕水汽,將有暴雨襲來。

尖嘴猴腮男人離開,減少懷疑,避免公子昭發現這邊,文狗子按住明憐的披風,擋住了狂風,把她遮得嚴嚴實實,扶著她匆匆走,遠遠看過去,倒像是疼愛妹子的憨厚大哥。

力量懸殊,狂風呼嘯,酸臭的氣息衝擊著感官。

模糊與混亂繚繞著明憐,要將她衝垮再也爬不起來。

明憐心中一陣恐慌。

可下一刻,她壓下恐慌。

不,不能怕。

不能怕。

她反反複複在心中告誡自己。

若是失敗,被打斷了腿送給椽縣長史飽受折磨死去,那不如直接自盡而亡。

若是成了,那就可以逃跑。

至於日後去哪裏,天大地大,總有她的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