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夏涼夜
馮小河在市裏培訓了將近一月, 回來的那天正是傍晚,路兩邊的農舍炊煙嫋嫋, 田野沐浴在金紅色的霞光裏,讓歸途中的人心情也變得急迫了起來。
姑爹在橋邊下車後,馮小河徑直把小貨車開回了家。車剛在石牆邊停下,樟樹下的兩個孩子就看見了,立刻一前一後飛奔下來。
“爸爸!”七寶伸長雙臂,像隻雛鳥投向她爹的懷抱。
馮小河丟下行李,一把摟起女兒,在她臉上親了好幾下。看到苗苗站在麵前朝他笑,便蹲下來, 說:“過來!讓大爺抱抱!”
苗苗便也撲了過來,馮小河摟著倆孩子問:“想我不?”
“想!”孩子們響亮地答,七寶又不滿地問:“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馮小河道:“我上學呢, 要學的東西太多啦。”
“你考上研究生了嗎?”七寶問。
馮小河哈哈大笑, 說:“研究生哪有那麽好考的!爸爸還在學習呢。”
這時文琳也從坡上下來了,開心地道:“大哥, 你回來啦?”
“喲,琳琳什麽時候回來的?”馮小河驚喜地問:“學校放假啦?”
“嗯,學校一放假我就回來了。”文琳幫他拿著行李, 馮小河背一個孩子、抱一個孩子,幾人一同走上曬穀坪。三妹也立刻搖著尾巴撲上來, 圍著他兜圈。把孩子們放到木台上後,馮小河坐下歇息,又朝廚房大喊:“奶奶, 外婆,我回來啦!”
在廚房裏做飯的奶奶和外婆也忙忙地出來了, 都是一臉笑容,說:“歇一歇,洗把臉準備吃晚飯!”
文琳拖著行李進屋了,馮小河左看右看,沒看到佳慧,便問七寶:“你媽呢?”
苗苗說:“大媽去廠裏了。”
馮小河便愜意地攤在木台上,讓倆孩子給他捶腿捶腰,看三妹在旁邊走來走去,他便又伸出爪子去揉了兩把,又不滿地問:“誰給三妹剪的毛?怎麽剪這麽醜?”
三妹已經是條大狗了,長得非常威武。現在帶它出門必須要牽狗繩,免得路人害怕。隻有家裏人才知道這貨有多老實,經常被兩隻貓和一隻老母雞欺負。馮小河走的時候,它還披拂著滿身金黃色的軟毛,誰見了都想上去揉兩下。現在長毛被剪短,緊貼在身上,連尾巴都顯得消瘦了許多。
“我跟大嫂兩人剪的!”從屋裏出來的文琳說:“怎麽,你有什麽意見?”
馮小河笑了起來,“怎麽?我現在都不配發表自己的意見了嗎?”
“對!”文琳在他旁邊盤著腿坐下,說:“我大嫂說了,要麽你自己幹,要麽你老實享受。你不要一邊享受了,一邊還對幫你幹活的人唧唧歪歪!”
“我享受什麽了?”馮小河哭笑不得,“這幾天我不在家,你大嫂都跟你說了什麽金規玉律?”
“反正我覺得大嫂說的有道理!”文琳還想再舉幾個例子,奶奶從廚房出來了,朝她喊:“琳琳,給你嫂子打個電話,怎麽這時候還不回來吃飯!”
等佳慧從廠裏回來,一家人便圍坐在餐桌邊開飯了。桌上擺著炒螺螄、涼拌黃瓜、韭菜炒河蝦、炕得焦焦的孜然小土豆和虎皮青椒,都是他愛吃的家常菜。臨開飯前,文琳又從麵包窯裏端出了滋滋冒油的烤五花肉和烤茄子。
“哎喲,你親自烤的?”馮小河問她。
“那當然!”文琳說:“大嫂教我的。像我這麽聰明的人,一學就會!”
“螺螄也是幺幺和媽媽摸的,”忙著擺筷子的七寶眼饞地看著那盤螺螄,表功道:“我和姐姐幫忙提小桶了的!”
這麽美氣的飯菜,怎麽能沒有冰啤酒呢?馮小河心情愉悅地從冰櫃裏拿出一瓶啤酒,給自己倒了一杯。七寶看著撲哧撲哧冒泡的澄黃色酒液,立刻小聲央求:“爸爸,讓我嚐嚐!”
“不好喝,寶兒,那是酒,難喝!”文琳忙勸她。
七老師不信邪,“我可以的!爸爸,就一小口!”
奶奶和外婆正在盛稀飯,佳慧去洗臉還沒回來,馮小何瞅著大家都沒注意,飛快端起酒杯,讓女兒淺淺抿了一口。七寶上一秒還歡欣地舔舌頭,下一秒,小臉就皺得像團抹布。
“苦的!”她飛快地爬下椅子,跑去衛生間漱口了。
奶奶把稀飯端到桌上,正好目睹這一幕,忍不住打了馮小河一下,“無聊!一回來就見你作禍!誰家大人會給孩子喝酒?”
“沒事兒,啤的!”馮小河笑嗬嗬地狡辯。
“啤的也不行!啤的不是酒嗎?”奶奶正在慷慨陳詞,瞅見佳慧牽著七寶回來,立刻告狀:“你管管他!回來就給孩子喝酒呢!”
佳慧笑道:“沒事兒,讓她嚐一嚐,免得老惦記著。”
馮小河立刻得意了,橫嘰嘰地瞅老太太一眼。奶奶便住了嘴,過了一會兒嘀咕:“這兩口子!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天氣熱,文琳把電扇也搬過來,大家圍坐在一起,吹著電扇邊吃邊聊。馮小河先問了問文琳的新工作,然後指使妹子:“正好你在家,教苗苗寫字認字吧。過完暑假就要讀小學了。”
大家聊了會兒孩子的學習,又聊大人的學習,佳慧問:“這趟培訓有收獲嗎?”
馮小河啜一口冰啤酒,緩緩地答:“太有收獲了。以前還覺得我們這個小廠辦得不錯,到市裏跟同行們交流了幾天,才發現我現在是坐井觀天。”
“咱們這就算是很好了,”奶奶聽不得他這樣鄙薄自己,忙說:“誰家種香菇能跟我們似的,頭一年就賺幾十萬?我就不信,難不成別家香菇廠在菌棒上種的不是菇,種的都是現錢?”
“奶奶這想法好!”馮小河笑了會兒,才說:“我們家的菇棒,不是每批都有感染雜菌的嗎?每回都要浪費不少菇棒。之前姑爹還說,感染率控製在百分之十幾就算很低了。我這回去學習,才聽講課的老師說,別人能把菌棒感染率降到百分之一,甚至更低!”
大家都聽住了,佳慧立刻問:“他們是怎麽做到的?是菌棒的配料不同,還是有什麽殺菌設備?”
“設備!”馮小河吃了口烤茄子,說:“人家有專業的殺菌設備,有標準化的養菌廠房,每年工廠化循環養菌,規模能達到千萬筒,你敢想?”
奶奶和外婆同時嘖舌。千萬筒是個什麽概念,她們連想都想不出來。自家小廠去年種了五六萬根菌棒,就讓全家人忙了一年上頭。那一千萬筒菌棒得多少人去生產、去點菌、去采摘啊。
“怕不是全蘢山鎮的人都要來廠裏上班才行!”奶奶如此斷定。
“奶奶,到了那種規模,人力成本反而比較少,”馮小河給老人們科普:“製菌棒的生產線是自動化的;殺菌有專門的設備,把菌棒推進去幾個小時就消殺好了;點菌也是機器,提高了效率不說,還是無菌操作。總之除了最後的采摘需要人力,前麵的所有環節都可以用機器來替代。”
奶奶和外婆聽不太懂,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們的滿懷期待。外婆道:“世道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無論幹什麽都要講科學、講技術。就跟佳慧種的那個西瓜一樣。那麽脆那麽甜,以前我都沒吃過這麽好的瓜。一問她,原來買的秧子都跟咱們這邊不一樣。”
文琳笑道:“小外婆,我們國家的西瓜全世界有名的。科學家培育出了好多新品種,花了那麽多人力和錢財,那還能不好吃嗎?”
佳慧又問馮小河:“你說的那個工廠在哪裏?有沒有具體地址?咱們也去人家廠裏看看唄。”
馮小河開心地朝她豎起大拇指,“對頭!我也是這麽想的。百聞不如一見,我想跟姑爹過去開開眼界,看看人家是怎麽種香菇的,那些設備搞起來要花多少錢。我們現在是沒錢,但是可以朝那個方向努力嘛。”
吃完晚飯,文琳把樟樹下的木台用濕抹布擦得幹幹淨淨,在上麵鋪了兩張席,席上各放一頂鋼絲蚊帳。這蚊帳很方便收納,白天嫌占地方可以收攏,晚上打開,就成了兩個小小的蒙古包。
孩子們洗完澡就跑去樹下納涼,往帳子裏一躺,清悠悠的風從樹下吹過,不需要電扇就很涼爽。外麵漸漸黑下來,遼遠的天幕繁星璀璨,草叢裏的蛐蛐和溪邊的蛙叫得此起彼伏。孩子們和文琳在蚊帳裏唧唧咕咕地說笑。等大家陸續都洗完澡,奶奶和外婆也出來,鑽進另一個蚊帳納涼。
等馮小河出來,七寶立刻喊:“爸爸,來打牌!”
打撲克是他們這幾天興起的新遊戲。文琳教七寶和苗苗打鬥地主,輸的人要在臉上貼紙條。昨天晚上兩個孩子輸了一晚,被文琳貼了滿臉的紙胡子。這會兒七寶搬來救兵,佳慧坐到苗苗身後充當技術指導,文琳擰亮一盞太陽能充電台燈,牌局便開始了。
文琳搶先叫陣:“今天看誰臉上貼的紙條多,輸的人可不許耍賴!”
七寶坐在她爸懷裏,有些憂慮,“爸爸,幺幺好厲害的,你行嗎?”
“那是她沒碰到更厲害的,”馮小河大言不慚地道:“今天晚上讓你看看爸爸是怎麽贏她們的!”
苗苗看看大爺,又看看幺幺,也忐忑道:“大媽,他們看起來都好狠哦!”
佳慧不屑道:“別看他們狗佩鈴鐺跑得歡,等會兒就見分曉了。”
奶奶和外婆在另一個帳子裏搖蒲扇,聽了都哈哈大笑。
三個人各自取牌,苗苗的小手抓著滿把的牌,由佳慧幫她理順。七寶的牌則捏在她爸手裏。第一局文琳先搶到了地主,才出了兩輪牌,就被佳慧管住了。然後她出一個三帶二,馮小河接住後又出一個順子,兩口子打配合,文琳手裏還捏著一大把,佳慧就出完了所有牌。
七寶哈哈大笑,從旁邊的衛生紙上撕下長長一條,舔濕一端要給幺幺貼上。文琳嫌棄她的口水,親口舔濕一根,貼在了自己下巴上。
“第一把,我讓你們!哼!”她掛著那根飄拂的獨須,殺氣騰騰地進行了第二局。這次馮小河搶到了地主,一番苦戰之後,文琳和佳慧兩個貧農輸了。兩人滿臉不服,各舔一根衛生紙條粘上臉。
半小時下來,幾人各有輸贏。馮小河輸得最少,隻貼了一撇紙胡子,佳慧臉上三四根,文琳則滿臉都是白色紙條。她神色肅穆地看著手中的牌,每次出牌都要深思熟慮。微風拂過她臉上的紙須,清澈的睿智中透著一絲蒼涼。
這一局又是馮小河的地主,佳慧和文琳兩個貧農精心配合。佳慧的牌順,很快就出得隻剩一張底牌,她彈彈牌,說:“注意了啊,我插底了!”
文琳立刻興奮起來,催促馮小河:“要不要?趕緊的!”
“肯定要!”馮小河略作沉吟,看看底下的牌又看手裏,對七寶說:“我斷定你媽手上那張牌是個七,姑娘,你看我贏她們!”
七寶仰頭靠在她爸懷裏,抓著小腳丫笑得自豪極了,還說:“幺幺,你輸了可不許哭!”
馮小河先用一張大牌管住佳慧,又氣定神閑出了一張九,還非常氣人地遞到她麵前讓她管。佳慧果然管不住,好氣又好笑地瞪著他說不出話。文琳看了頓時要崩潰了,“這怎麽打得贏?這廝竟然會算牌!”
馮小河再次輕鬆把兩人殺敗。文琳氣憤地扔了牌,掛著滿臉白色長須仰天長嚎:“啊~~~~,不打了不打了!外婆,他們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