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年三十
蘢山鎮這一帶的風俗跟佳慧老家差不多, 都是中午吃團年飯，飯後還有一項重要活動, 便是給祖先們上墳。因此吃完一頓極為豐盛的午飯後，大家在廚房爐邊閑聊片刻，姑姑便要走，他們要先回石橋南村，拿備好的香燭紙錢給老李家的祖輩們燒香，然後再去奶奶的老宅那邊，給老馮家祖輩燒香。
奶奶也不留，隻說：“晚上早點過來。芬兒，你看著文佳, 不叫他騎車。他喝了酒的！”
大家紛紛答應了，出了門，姑姑騎三輪車, 林芬騎摩托車, 載著人轟隆而去。佳慧便也開車帶馮小河和七寶去了奶奶的老宅，馮小河的爺爺、太爺太奶和父親都葬在那邊。到鎮上時他們停下車, 馮小河買了些香燭紙錢放到後備廂，佳慧才繼續往前開。
馮小河喝了酒，有點微熏, 路上拿爪子搓揉女兒的臉，說：“七寶, 咱們看爺爺去羅。”
七寶把臉從她爹手下掙脫出來，問：“爺爺住在哪裏？”
“爺爺啊，他住在大太太房子後麵的樹林裏。”
“他一個人住嗎？”七寶揚起小臉看他, “他不害怕嗎？”
馮小河笑了一下，說：“他不怕, 他膽子才大。……不是一個人，他跟你太爺、祖爺爺祖奶奶住一塊兒呢。”
七寶想了想，問：“他怎麽不跟我們住一塊兒？”
“因為……”馮小河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因為他去世啦，到天堂去啦。”
佳慧從後視鏡裏看了看馮小河。即使時隔多年，馮小河提到父親，臉上依然有些悵悵的。十四歲的少年家逢大變，那種隱痛延續到現在，縱然隻剩下一點迷惘，回想起來也不會多麽輕鬆。
“天堂？”七寶靠著她爸，坐得東倒西歪，問：“天堂在哪裏啊？遠嗎？他怎麽都不回來看你？”
“很遠，”馮小河一手攬著女兒，說：“很遠很遠，去了那裏的人就再也回不來啦。”
“啊？”七寶吃驚地坐起來，看著她爹：“那你以後也會去那麽遠嗎？”
馮小河笑了起來，“會啊，人死了都要去天堂。”
“不行！”七寶一聽就急了，“你不準去！你還要……”她一時想不出什麽好辦法，脫口道：“你還要給我搭小木屋呢！”
“對哦，還要給我姑娘做小木屋，”馮小河見女兒急了，忙哄她：“我現在還不去，早著呢，等我老了，走不動路了再去。”
“你老了也不準去！”七寶氣衝衝地說。
“好的好的，爸爸不去。”
“你不準死！”七寶仍然瞪他，“你還笑！聽到沒有？你不準死！”
“好的，我不死！老了也不死！”馮小河收斂笑容，認真發誓道：“爸爸一直活著，陪我的大閨女！”
七寶這才稍微放心，默默坐了片刻，又自言自語似的說：“爺爺是個壞爺爺！他去那麽遠的地方，都不管你。”
馮小河和佳慧都怔住了，過了一會兒，馮小河才把女兒攬過來，低頭在她身上吸了口奶氣，百感交集地說：“哎喲，還是我的大閨女貼心！”
“你是好爸爸，”七寶又籠絡她爹：“你不去，我就給你發小紅花！”
馮小河嗯嗯地答應了，問她掙了幾朵小紅花。七寶掰著手指頭，仔細計算寒假以來掙的小紅花。她還不會計算，數得七零八落，十根指頭都不夠她發揮。馮小河一邊笑一邊幫她計算，直到車停在老宅門前的曬穀坪上，父女倆才剛把小紅花的數目算清楚。
車門打開，清冷的空氣吹進來，三個人都打了個寒噤。馮小河給女兒戴好帽子，抱她下了車，佳慧提著東西，幾個人一起走向屋後麵的山林。屋後滿是雜木和竹子，中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他們順著路爬上一個緩坡，再走幾米便看到幾座土堆，都沒有立石碑。
即使時隔多年，佳慧仍然清楚地記得這個地方，這幾座土堆。當然在她的記憶裏，這裏還新添了一座墳墓。上輩子，馮小河去世後，就葬在這裏，就在他父親的墓邊。
而此刻，馮小河正在給父親上香，然後在墓前空地上燒了幾遝紙錢，火光映著他年輕的臉，那臉上還沒有後來的那些沉鬱。他肉嘟嘟的閨女蹲在旁邊，看著融化在火光裏的那些巨額紙鈔，問：“這些錢爺爺能收到嗎？”
“肯定能，”馮小河說：“咱們給他寄些錢，他收到了，就去買點好吃的好喝的，好好過個年。”
七寶對素未謀麵的爺爺並無感情，但父親流露出的牽掛肯定影響到了她，她便也學馮小河的樣子，拿根小棍攪著紙錢，說：“爺爺，你乖乖的哈，在天堂多多吃飯，多喝牛奶，少吃糖，不然會變爛牙哦！”
馮小河笑了起來，又朝墳頭道：“聽到沒有？你大孫女叫你好好吃飯！別把你老胃病搞犯了。”
他們依次給幾座墳墓都上了香、燒了紙、磕了頭，這才轉身朝坡下走。在屋門口，馮小河停下來，點燃一掛鞭放了。老宅沒人住，便顯得破敗，過年時門前有點鞭炮紙屑才有人氣。
鞭炮聲驚動了左鄰右舍，隔壁劉奶奶探出頭在門口張望，見到馮小河，忙很驚喜地打招呼：“小河，啥時候過來的？快來屋裏喝杯茶再走！”
“不了不了，“馮小河和佳慧都說：“家裏還有事，改天再來。”
劉奶奶忙回屋抓了一把糖，趕出來塞給了七寶，不舍地嘮叨：“原先還以為你奶奶過去住段時間就回來，誰曉得年都不在這邊過了。我們老姊妹夥的，也不曉得什麽時候再見麵哦……”
“過年我帶奶奶回來看您，有空了您也到家去玩！”馮小河笑著跟劉奶奶道別，這才開車往家走。七寶手裏滿捧的糖果，在車上很大方地分給爸爸媽媽每人一顆，又給自己挑了顆水果糖。在車輛的顛簸中，她很快就嗦著糖睡著了，到家後也沒醒。馮小河把女兒抱進屋裏，陪她一起睡了個午覺。
兩位老人正在廚房，一起準備晚上的飯菜。大部分涼菜都已經拌好了放在桌上，晚上隻炒幾個熱菜就可以了。中午吃膩了大魚大肉，晚上準備吃菜稀飯和餃子。兩位老人正在爐邊聊著天包餃子，見佳慧進來，同時住了嘴。
“喲，背著我說誰壞話呢？”佳慧笑問。
奶奶沒理這話茬，問：“剛回來？小河跟孩子呢？”
“睡覺去了，”佳慧看了看餡兒，驚訝道：“咦，哪裏挖的薺菜？看著好嫩啊！”
“就在胡爹爹的菜園子邊上，不知啥時候冒出來一大片，”外婆說：“剛才我和你奶奶去砍白菜蘿卜時看到的。一會兒功夫就挑了大半籃子。”
“就想吃個薺菜餃子，我還以為現在沒長出來呢。”佳慧笑道。
“這野菜往年誰待見吃它？”奶奶說：“都是打荒年裏過來的，這些東西年輕時還沒吃膩麽？也就是如今生活好了，魚肉盡有，這些野物什倒成了稀罕東西。”
兩位老人又順口聊起了過去生產隊裏分肉的情景。說那時過年生產隊才殺豬，一村人去分肉，人人都不願意要瘦肉，都想分塊大肥膘。佳慧問：“為啥？瘦肉不比肥肉好吃嗎？”
奶奶說：“你這點年紀，哪曉得過去那些艱難辛苦？一塊肥膘肉，用鹽醃得鹹鹹的，要管全家老小大半年生活。每頓割手指這麽長、指甲這麽寬一塊，放在鍋裏煉了油，炒的菜都格外香。那瘦肉有什麽用？煉不出油來不說，反倒要油來炒它！不放油你炒了試試，保管吃起來像木渣，誰願意要它！”
“那時候生活苦啊，”外婆也歎息，又說：“我佳慧小時也沒少吃苦，包括我們小河，也都是苦出身的孩子，隻不過到底年紀小，沒經過那個時候……”
見佳慧洗了手也準備來包餃子，奶奶忙說：“你不困麽？也去睡一會兒。這兒有我們呢！”
佳慧伸個懶腰，說：“那我睡去啦，等姑姑來了喊我。”
倆老太太答應了，佳慧便出了廚房，卻不上樓，悄悄蹲在門前聽壁角。就聽屋裏一片沉寂，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歎了口氣，說：“婆婆，您說，我能怎麽辦？照理說他媽不該那麽快改嫁，可是小河他爸走的時候，他媽已經三十六七了。她娘家那邊好容易給她打聽個條件不錯的男人，我還能攔著她嗎？她嫁過去，再生個娃兒，下半輩子也有個依靠。要是再守小河幾年，她四十多歲的人了，哪還有現成的好男人等著她再嫁？女人的青春，眨眼就過啦……”
就聽外婆也跟著歎氣，“他奶奶，這不怪您，您處事最公道。不過呢，小河跟他媽不親熱，這也說得過去。就讓他去吧。我們佳慧跟她爸那邊也從不來往，我隨她去！”
奶奶的語氣略顯驚詫：“過年也不走動走動麽？”
“不走動，”外婆輕聲細語道：“那時候，我佳慧考上重點高中，從她爸到她爺爺奶奶，沒一個肯讓她讀，都叫她跟同村的姑娘們去打工掙錢。黑良心哪，孩子還沒滿十五……”
“還有這種事？”奶奶的聲音大了，“我們農村人，隻要孩子肯讀書，誰家不是砸鍋賣鐵都要供出來？孩子都考上重點高中了，竟還不叫讀，這哪是當爹當爺奶的人哪？這怕是上輩子的仇人……”
佳慧想象著奶奶義憤填膺的樣子，竟忍不住抿嘴笑了。她便躡手躡腳地上樓睡覺去了，就讓倆老太太在廚房吐槽個夠吧。
冬天的午覺就是香，等她睡醒起床，整個人都覺得神清氣爽。樓下廚房裏傳來陣陣談笑聲。佳慧一開門，大家便朝她笑，說：“好，又來了一個！七寶快去給你媽貼小紅花！”
七寶立刻跑過來，把準備好的小紅花貼到佳慧額頭上。佳慧舉目望去，就見廚房裏人人頭上都頂著一朵小紅花，無人幸免。奶奶還笑嗬嗬地說：“我倆孩子把自己掙的小紅花都貢獻出來了，我肯定要活一百歲！”
七寶貼好了小紅花，又端詳了一下，仿佛給媽媽貼了免死金符，這才放下心來，跑去和苗苗吃小蛋糕了。佳慧看了看兩人，提醒道：“快要吃飯了呢，還吃蛋糕啊？”
“今天就隨她倆去，”外婆忙護著倆孩子，“也不是天天這樣，今天過年呢。”
佳慧隻得作罷。人到齊了，大家開始擺晚飯。文佳和林芬強烈要求就在廚房裏吃，奶奶隻好同意，就把菜擺在廚房長桌上、火爐邊，大家隨意坐著，人多，擠在一起，反而顯得親熱。中午吃得多，這會兒其實都不餓，但有了開胃神器菜稀飯和新鮮的薺菜餃子，大家幹起飯來還是很努力。文佳痛喝一大碗菜粥，對外婆做的腐豆腐讚不絕口，“這個配稀飯太好吃了！小外婆，您把這手藝教教我們，我們做了也帶到外頭去賣！”
“不能白教的，”奶奶開玩笑，“先拜了師父再說。”
“拜師就拜師，明天就來送拜師禮！”文佳說完又猶豫：“不過，這是不是把輩份搞亂了？”
大家哄笑，林芬笑道：“那就賺了錢給小外婆付專利費！”
外婆聽了滿臉是笑，她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小手藝還這麽有價值，忙說：“什麽這個費那個費的，不要錢！也不準你們送什麽禮！你們要是瞧得上，開春了我就教你做。簡單得很，保你一學就會！”
大家邊聊天邊吃完晚飯，等放下筷子，林芬歎氣說：“不行了不行了！我又要長胖了！過年前好不容易累瘦了幾斤，回到家天天大吃大喝的，兩天功夫就又長回來了！不行了，我真的要減肥了！”
“你又不胖！”奶奶和姑姑都聽不得減肥這兩個字，生氣道：“好好的減什麽肥，看把身體減壞了！”
佳慧忙說：“前段時間我用雞毛做了幾個毽子。你們出去踢會兒毽子消個食。苗苗，給你媽把毽子拿出來！”
苗苗便如飛而去，沒一會兒真拿了幾個花紅柳綠的毽子出來，林芬便跟文琳興致勃勃地到曬穀坪上踢毽子去了。廚房裏的幾個人快手快腳收完碗筷，聽到外麵一派歡聲笑語，姑姑也說：“走，咱們出去看看。”
大家正在院子裏比賽踢毽子，連奶奶和外婆都不烤火了，出來看熱鬧。幾個人輪流踢毽子，苗苗和七寶在旁邊幫忙計數。其中文佳踢得最多，一連踢了十二個，贏得一片喝彩聲。姑姑在旁邊看了好一陣，終於不屑地說：“你們都不行，拿我來！”
“哇！”年輕人們紛紛鼓起掌來，文琳挑了個最好踢的毽子給她媽，就見姑姑拿在手裏，淺試了兩下，就開始認真踢起來。大夥兒都幫她計數，一五一十地數著，那毽子跟用繩子拴在她腳上似的，直到三十多下才丟了。
“奶奶/姑奶奶太厲害啦！”苗苗和七寶都拍著手朝她喊。
誰知道這才隻是個熱身，姑姑把外頭大棉襖脫了，接下來給他們展示了各種花式踢法。什麽遠吊高吊、雙拐後勾的。別看她五十多了，腿腳卻很靈活。大家一邊旁觀，一邊喝彩不斷。等她好容易歇下來，文琳忙說：“媽，你太厲害了，快教教我們！”
文佳也說：“媽，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會踢毽子？”
大冷天裏，姑姑熱得出了汗，喘著粗氣說：“等我歇一歇再說！……這都是早先當小姑娘時玩的花樣，現在不行了，這才踢了幾個……那時候我最會踢毽子了，跟別人比從來沒輸過……”
接下來文琳開始學踢雙拐，姑姑現場教學，一會兒說：“把腿子打平！”一會兒說：“不要苟著腰，踢的時候直起來！”還親自示範了幾次。奶奶在旁邊樂嗬嗬地道：“可惜沒有踢毽子比賽，不然我的二姑娘肯定要拿冠軍！”
佳慧早就把相機拿出來了，喜滋滋地在旁邊拍照。大家玩到天黑，這才依依不舍地告別。馮小河抱著兩盆花，送姑姑他們到院門口，佳慧則站坡上喊：“姑，明天早點來，也教我踢幾個！”
“曉得！明天一起床就過來，”姑姑騎在三輪車上，意氣風發地答：“包教包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