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晉王朝(38)
山路彎彎, 烈日當空,蟬聲有氣無力地鳴著。
三道身影蹣跚而行。
沒走兩步,走在最後的小身影腳下一軟, 整個人就趴在了地上。
“三妮!”
走在她前頭的十歲出頭的男童忙著去扶她, 卻沒想到才一用力,自己也跌了一跤。
“慢慢起來,別急!”
走在最前的十三四歲少年往回走了兩步,一個一個地把弟妹都扶起來。
看到弟妹的小身板搖搖晃晃,隨時都會倒的樣子, 少年左右望了望,指了指路邊的石板。
“咱們歇會兒再趕路。”
三人互相饞扶著坐下。
少年從破爛的衣裳口袋裏掏出一個草葉子包成的小包裹,細細打開,露出裏頭的半張餅子來。
女童和男童的眼睛仿佛被餅子給吸住了似的,“哥?”
“咱吃點東西再走。”
男童咽了咽口水,他的肚皮裏早就燒得慌了。
“咱們就剩下這半張餅了。”
這一路逃荒, 大人尚且要餓肚子, 更何況他們這些小孩子?
這餅子還是他們路過一個小村子,那村子裏的一個老人見他們可憐,才給了三張餅,可老人才進自家屋, 就聽見裏頭傳出來年輕女人的罵聲。
什麽老不死,什麽偷家賊,什麽吃裏扒外的難聽得很。
他氣得有心把餅還回去, 可是實在餓得受不了了。
就算他有骨氣不吃,弟弟妹妹怎麽辦?
他隻好咬著牙, 一手拉著弟妹, 從那家院門前跑掉了。
後來又遇見一戶人家, 那家人倒是和氣帶笑的,問他們願不願意把小妹留下給他家當童養媳?他們給五斤吃的。
有那麽一刻,他是真的想答應了。
畢竟,他一個半大小子,還帶著弟妹,背井離鄉的,能在哪兒找著活路?
倒不如能活一個是一個。
當童養媳總比送了命強吧?
可是他正要開口,突然那戶人家的兒子衝了出來,鼓著眼泡,流著口水,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原來是個傻子!
他拉起弟妹撒腿就跑,那家人還在後頭追,直追了他們半裏路!
從那天起,他就打算好了。
就這樣吧!
能活就一起活,活不了就一起死!
他帶著弟妹采野果子,摘野菜,捋榆葉,抓蟲子,隻要吃不死,就往嘴裏塞。
隻是那些東西還是不大扛餓,那幹巴巴的雜糧餅子簡直成了無上的美味,每次吃的時候,他都是把一張餅分成兩半,兄妹三個分著吃半個。
但三張餅子還是隻剩下了這半個了。
他把半張餅分成了三份,遞給弟妹。
“吃吧,先過了今日再說。”
女童珍重地捧著餅子,小口小口地啃著,每一口都要多嚼幾下,對於她來說,這是世界上最後的餅子,如果不多嚼幾下,明天就沒了啊!
男童低著頭,把那塊還沒他半個巴掌大小的餅子幾口就咽下了肚,又打開身上的破包袱,從裏頭拿出了摘的野果,自己抓了一把塞進嘴裏,又遞給大哥和小妹。
幸好這是夏日,幸好這邊沒有旱情,山裏還能找到野果……野果子有最紅透的,居然還有甜味,隻是這東西實在不解餓,吃多了,就直冒酸水。
兄妹三人吃過了今天的一頓飯,燒灼的腸胃被填進了食物,感覺四肢的力氣回來了。
“走吧,咱們接著趕路……”
他們三個都還沒成年,混在流民堆裏那就是最好欺負的。
要不是他們機警,沒準小弟小妹早就被那些兩眼冒著綠光的搶去了。
至於搶去做什麽……誰也不敢想。
這就是為什麽他們寧願走這種看起來崎嶇不平,又荒僻無人的小道,也不願意同流民們走官道的緣故了。
但山裏也危險,天色稍微一暗,他們就不敢再趕路,隻能爬到樹上去過夜。
一開始聽著野獸的嗥叫,看著樹下草叢裏冒出來的兩點綠光,嚇得壓根睡不著覺。
不過時候長了也就習慣了。
雖然烈日當頭,看上去瘦弱不堪的小弟小妹們還是立時站起來,跟在大哥身後邁動步子。
這個時候山裏的猛獸才不會出來,兄妹幾個才能走得安心一點。
昨兒不過是太陽將要落山,他們在路邊采野果子,就差點被一頭花豹給逮住了。
嚇得大哥手拿削尖的棍子擋在前,讓弟妹們快跑。
也幸好那頭花豹似乎是受了傷,一瘸一拐的,不然兄妹三人都要變成了豹口亡魂。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看著太陽漸漸西斜,又到了找大樹躲避過夜的時候了。
兄妹三人拐過山岰,眼前豁然開朗,前方美景讓困頓交加的他們也精神一振。
“大哥,你看!有馬!”
“還有狗!”
他們看到了什麽?
如同綠毯般的草甸子上,一個少年騎在馬上,悠然自得地踱著步。
一隻小黃狗快活地繞著他們轉著圈……
“那不是馬,應該是騾子。”
大哥望著眼前這副畫中美景,嘴裏喃喃自語了一句。
心裏升起了無盡的羨慕。
“大哥,咱們怎麽辦?”
小弟扯了下大哥的衣角,小妹也眼巴巴地等著當家人拿主意。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過去看看。”
有人就表示有人家,就有吃的。
他先過去試試看,能不能討到吃的。
賽子正在溜騾子。
學了幾天騎騾子,就連最不積極的陶婆婆都學會了,能坐在騾子上走幾圈兒,也會給騾子喂草和豆餅了。
沒了新鮮感,陶婆子和於二娘兩個,寧願去溪水邊上采野蒜和設陷阱捉兔子,也不想騎騾子了。
賽子可不就隻能自己來了?
她騎著小灰找到一處青草豐美的地方,再跳下來讓它自己啃。
她剛落了地,就看到了一個衣著破破爛爛的人正朝她這邊走過來!
賽子瞬間警覺。
她一隻手就按住了腕間的武器。
大爺給她們的這個武器,小巧方便,藏在袖子裏不容易發現,用的時候,隻要扣下機關就好。
昨兒她還用腕弩射中了一隻野雞呢!
小黃狗也弓起了背,朝來人汪汪大叫。
看到來人也不過跟她一樣,是個半大的少年,個子甚至還沒她高,賽子倒是稍鬆了口氣。
這人倒也知趣,走到五十步外,就站住了。
“少爺好!小的給少爺磕頭了,少爺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眼瞅著這人上來就磕頭,可把賽子給嚇壞了。
“誒!你,你快起來,這是幹什麽呢!”
賽子慌得把懷裏揣著的一張餅子就遞了過去。
少年望著餅子,眼神瞬間迸出光亮,抓過餅子,又給賽子磕頭。
“多謝少爺!少爺大富大貴!前程似錦……”
不就是說些吉利話?磕幾個頭?
要是說這些話加上磕頭能換來能活命的餅子,那他能一直跪在這兒不起來。
“好了好了!我隻是個下人,可不是什麽少爺!快起來快起來!你是從哪來的?一共幾個人?打算去哪兒?”
賽子慌忙地擺著手,眼珠子一轉,也連著問了幾個問題。
萬一來的人多的話,她可得趕緊去找江大爺報信。
等聽到這少年說了隻有三個人,而且還帶著弟妹的時候,賽子心裏鬆了口氣。
不管怎麽樣吧,三個少年沒有自己這邊人多。
更何況她們還都有武器呢!
她指指那些盛水的大石槽,“那邊有清水,你們可以去打水來用……”
她說完了話,就大步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那頭騾子和小黃狗倒通人性,不用牽就跟在少年身後。
流浪少年捧著餅子,目光追著這灰衣少年的身影,一直到看到少年走進樹叢掩映的屋舍。
這深山穀地裏,居然還有人家?
還能養得起仆人?
同樣差不多的年紀,這位小哥身上穿的灰布袍,腳上穿的灰鞋子,都是完完整整,不但沒有破洞毛邊,甚至連個補丁都沒有。
還有那頭騾子,也膘肥體壯,毛皮光滑的,顯然是沒餓過。
就連黃狗都肉乎乎的!
可見這戶人家有錢,又有糧!
少年低頭看向自己手裏捧著的餅子。
不用嚐就知道這餅子比他們仨中午吃的那雜麵黑餅子強好多倍!
他衝著弟妹招了招手,看到弟妹跑到了跟前,看著他手上的食物都是眼睛放光。
“餅子!”
兩個小的看著餅子直咽口水。
少年還是把餅子分成了兩半,三兄妹分著吃掉了半個餅。
可這餅子一入口,三人都驚呆了。
“大,大哥!”
三妞咽下了嘴裏的一口餅,眼淚就下來了,將她沾滿黑灰的小臉衝出了兩道痕跡。
“這是什麽餅子,太香了!”
二弟連吃了兩大口,這才有工夫說話。
“有肉味!真香啊!”
“真是個大善人!”
他長這麽大,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餅!
這要換成他,他是決計舍不得把這餅子給人的。
少年沉默著把自己那份吃完,把剩下的半塊包好藏在身上。
“走,咱們去喝水……”
他帶著弟妹走到了那灰衣少年指點的石頭水槽處,看到水槽裏有個竹勺子,就拿起竹勺子舀起清水,自己先喝了幾口,感覺到這水清甜可口,就又給弟妹喝。
“這水真甜!”
“這真是個好地方!”
“是啊,這真是個好地方。”
不像他們鎮上,已經好些天都沒下雨了,池塘和河都幹了,有些井裏的水打出來都是泥水,如果單是這樣他家裏也還是能活一陣,可那些村子裏過不下去的,加上地痞無賴,竟是開始破門搶劫,他家就是這麽家破人亡的。
少年打了水,給弟弟妹妹都洗幹淨手臉,還摸出一把斷了齒的木梳,給他們梳順了頭,又紮起來,接著也給自己打理了一番。
三個人互相看看,都是清爽幹淨了許多。
先前為了逃命,他們都恨不得在糞土裏打滾,弄得又髒又臭的。
“大哥,這是幹什麽?”
不是說越髒越好?
少年指給弟妹們看,“看到那邊的房子了沒,那邊有人家,還是富戶,咱們去討飯試試……”
其實他心裏還有更多的想法,隻是沒見到主家,現在就跟弟妹說也沒什麽用。
少年帶著弟妹朝遠處的屋舍走過去。
三個逃荒的孩子走到破廟前的時候,就看到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穿了件淺藍色的夏袍,長相清俊,身上除了掛著個荷包以外,並沒有旁的掛飾。
少年走到近處,這才發現他原先想的是錯的。
這裏不是大戶人家的宅院,而是一個破廟。
廟門都是用草編的簾子!
但想到先前灰衣少年給他的餅子,他還是牙一咬,朝年輕男子拜了下去。
“給大爺請安!”
江易聽了賽子的話,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這才沒被這逃荒少年嚇一跳。
“不用多禮,好好說話就行!”
這三個逃荒的孩子,最大的大概十五六歲,最小的七八歲,中間的大概十歲出頭。
都是手腳細長幹瘦,麵頰無肉,更顯得頭大身小。
不過這會兒梳洗得幹幹淨淨,倒是能看得出來,底子都還不錯,有些眉清目秀的意思。
他回頭招呼陶婆子,“陶婆婆,拿幾個包子與他們吃。”
這兩日大夥不學騎馬,就換成了練習射藝。
雖然沒有太大的收獲,但總能打到兔子和野雞這種小獵物。
這種天氣肉食又不能存放,隻能盡快吃光。
今兒的午飯陶婆婆就做的是雞肉餡的包子。
三人的手裏都被塞了大包子,一時之間,都覺得在做夢。
這是麥粉做的包子吧?
就是他們在家裏,年景好的時候,也舍不得用這樣的麥粉做包子啊!
所以眼前這位大爺還是有錢人吧?
不光有錢,還慷慨大方。
但是這包子實在太香了,雖然是冷的,還是能聞到包子皮的麥香,還有裏頭香噴噴的餡!
最小的妹妹三妞實在是忍不住了,張嘴就啊嗚咬了一口。
她以為剛剛的餅子就是最香最好吃的了,沒想到這包子香得讓她都想不到!
不管了,不管麵前這位大爺是要跟他們兄妹說什麽,她得先吃掉這個包子再說!
二弟看著妹妹的吃相,悄悄地咽了下口水,但還是沒舍得動。
他剛剛都吃了餅子了,這個包子得留著,不然下頓吃什麽?
“吃吧,吃完了還有。”
聽到大爺這話,二弟立馬開始狼吞虎咽。
大哥也開始一口接一口的啃包子。
吃完了包子,大哥又是好一陣的道謝。
陶婆婆又一人給發了一個包子。
這回兄妹三人都把包子給收進了衣袋裏,不舍得再吃了。
“你們是哪的人?準備去哪兒?怎麽走這條道?”
如果不是有流民危機,其實這裏山青水秀,清涼避暑,多呆些日子也挺好。
但既然這三個流民小孩都能走到這兒,那就意味著,也許其他的流民也會過來。
“我們是朱鵲縣祥壇鎮人……”
原來這三兄妹姓焦,家住鎮上,在鎮上開了個賣酒的小鋪子,日子雖不富也能過得下去。
朱鵲縣鬧旱災,亂民將祥壇鎮洗劫一空,焦家被搶了個一幹二淨。
焦父因為反抗闖進家門的匪人被打死,焦母帶著三個孩子逃出了鎮,先開始逃往雲鹿縣。
但雲鹿縣城外的流民越聚越多,最後縣城竟然被攻破,亂民們大肆燒殺搶掠。
焦家四人哪裏敢進城,同眾多膽小的流民們一起,朝鳳柳城趕來。
鳳柳城初時在城外設了粥棚,流民們每天都能領到一碗粥,保住小命。
但沒多久流民們把鳳柳城四個城門都圍住了。
粥棚裏的粥也供應不足,最後還鬧出了亂子,沒領到粥的流民們推翻粥棚,將來施粥的鳳柳城兵士給打傷,還想趁亂攻進鳳柳城。
聽到這兒陶婆子關切地問,“那後來呢?鳳柳城可還好?”
“鳳柳城也被攻破了。”
經過城外粥棚的亂子,鳳柳城索性關閉城門,不放一個流民進城,也不再施粥。
流民們沒了食物,為了活命,更受到蠱惑,接連攻打鳳柳城……死傷無數也再所不惜。
焦家四人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鳳柳城的。
那些壯漢們打下鳳柳城,自然是能大肆搶掠,有吃有喝。
可他們孤兒寡母的,能落到什麽好?
況且這般的大亂,朝廷得了消息,還能不來平亂?
他們自然要跑得越遠越好了。
焦家四人離了鳳柳城還沒半日,焦母就餓死在了半道。
隻剩下了兄妹三個,不敢再和那些人多勢眾的流民們混在一起,焦大郎就帶著弟妹,挑了條沒人走的山道來了。
“我們離開鳳柳城時,鳳柳城還是好端端的,隻是在半路上,聽到有後趕過來的流民說,鳳柳城也亂了……是先前那些交了錢進城的人,結夥在半夜將守衛打倒,開了城門,放外頭的人進了城……”
陶婆子聽得目瞪口呆。
“我的老天爺啊!鳳柳城竟是也亂了?”
先前她還有些不太情願離開鳳柳城呢,隻覺得大爺是太過小心了。
沒想到大爺實在是英明啊!